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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广结善缘,初探上海

先进来的是两位身着朴素道袍的年轻道姑。她们皆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道袍,身形、面容乃至发髻梳理的方式,竟无一处不同。

两人一言不发,步履轻缓,径直走向灵柩。先是并肩肃立,而后动作划一地取香、点燃、插入香炉,再齐齐跪倒,叩首三次。全程未发一语,唯有眼眶中悄然凝聚的湿意,泄露了深藏的悲恸。她们起身,默默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诸葛云手持吊唁簿,正欲上前询问法号,以便记录。苏巧儿却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稍安。

她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悄声道:“三师兄,这两位是灵枢、灵兰师妹。她们是师父三年前在盐城云游时,于人贩子手中救下的双生孤女。”

“师父见她们根骨清奇,又无所依,便带回山中,亲授道法。她们的入门仪式,恰逢你在武汉工作,故而未曾得见。”诸葛云这才了然。

他记起石勇是提过一嘴,说师父新收了一对极有慧根的双胞胎,当时他只当是寻常弟子,未曾上心。此刻细观,两位师妹虽稚气未脱,眉宇间却自有一股出尘的宁静,与周遭的悲戚格格不入,又奇异地融合。师父的眼光,当真独到。

他连忙整了整衣冠,上前稽首:“原来是灵枢、灵兰师妹,贫道诸葛云,有失远迎。”

灵枢、灵兰亦同时敛衽还礼,声音轻柔却异常齐整:“诸葛师兄。”不细辨,几乎听不出是两人开口。

片刻之后,前来吊唁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只有茅山各支派的道友,更多的是附近村镇的百姓。他们中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携儿带女的妇人,也有身强力壮的汉子。这些人大多衣着朴素,神情悲伤。

有的带来了几串亲手糊的纸钱,黄白分明。有的提了一小袋自家磨的新米,颗粒饱满。更有妇人捧着一双连夜赶制的崭新布鞋,千层底,针脚细密,想要师父走得安稳些。皆是一片赤诚心意。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妪,由一个黝黑的少年郎搀扶着,步履蹒跚。她一见灵柩,便再也忍不住,浊泪如断线珍珠般滚落。

“道长啊……老身那年病得下不来床,家里都准备后事了……是您一口参汤、几副草药,硬生生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啊……您这样的大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哭声嘶哑,闻者心酸。

人群中,一位穿着粗布短打的中年汉子也红着眼圈,声音哽咽。

“道长不仅救了俺娃的命,那年娃儿掉进河里,是道长给捞上来的!他还教俺娃识了几个字,说山里的娃也要有出息,不能一辈子睁眼瞎……这份恩情,俺几辈子都报答不完!”他说着,双腿一软便要跪下。

站在一旁的石勇眼疾手快,蒲扇般的大手伸出,稳稳托住了那汉子的臂膀。

“老哥,使不得!”石勇瓮声道,声音因压抑而更显低沉。“师父他老人家若是在,也不会让你们行此大礼。心意到了,比什么都强。”听着一句句质朴却滚烫的追忆,灵堂内的弟子们,无论是入门早晚,此刻都觉与有荣焉。

师父的德行,如春雨般滋润了这片土地,也深深烙印在他们心中。苏巧儿取出手帕,轻轻拭去眼角不易察觉的湿润。

就在这时,灵堂外又隐隐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在这山间格外清晰。一直留意着动静的侯山煜耳朵一动,侧耳细听片刻,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

他随即高声道:“汽车!是福特汽车的声音!大师兄和八师第他们,定是接了冷月师姐和小师弟妹们回来了!”他这一嗓子,中气十足,竟将满堂的愁云都冲淡了几分,众人精神皆为之一振。

众人精神陡然一振,纷纷引颈朝外望去。山道上,汽车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灵堂院外。车门开启,率先下来的是西装革履的金福财。

他先探头看了看灵堂内的情形,面色沉重,随即转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什么人下车。紧接着,大师兄林玄真沉稳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野中。他依旧是一袭青色道袍,风尘仆仆,眼神清明坚定。在他身后,六师妹冷月缓缓走了出来。

她面色苍白,嘴唇紧抿,那双素来清寒如冰的眸子,此刻盛满了难以置信的哀痛,眼眶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冷月身形微晃,若非金福财在旁扶了一把,几乎要站立不稳。

再后面,是三个更小的身影。白鹤,十七八岁的少年,眉目清秀,此刻却低垂着头,平日里灵动的双眼黯淡无光,紧紧攥着衣角,似乎在极力克制。玄庸,十七岁,向来做事专注沉稳,这时也只是默默跟在后面,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发一言。最小的师妹清音,刚刚十七岁,大眼睛本就水灵,此刻更是蓄满了泪水,像两汪即将决堤的秋潭。

她的小手死死抓着冷月的衣袖,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一行人步入灵堂。冷月甫一看见棺材中那尊冰冷的灵柩,以及灵柩前师父的牌位,再也无法维持平日的清冷自持。她猛地挣开金福财的搀扶,踉跄几步,疾冲至灵前。“噗通”一声,她直直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叩在蒲团上。

“师父——”一声悲呼,撕心裂肺,压抑了许久的悲恸如山洪般决堤而出,泪水汹涌,沾湿了衣襟。她平日里,便是泰山崩于前也未必眨眼的人物,此刻却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白鹤、玄庸、清音三个小的,也紧跟着跪了下来。清音更是直接放声大哭,稚嫩的哭喊声在灵堂内回荡:“师父……师父……您怎么就不要我们了……”

他们年纪最小,平日里最受清微道长宠溺,这份突如其来的死别,对他们的冲击最为直接和残酷。玄庸虽未出声,但瘦小的肩膀却在剧烈地颤抖,泪水无声地滑落。白鹤则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灵柩,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为一声哽咽。灵堂内的气氛愈发凝重悲戚。

林玄真缓步走到他们身边。他先是轻轻拍了拍白鹤和玄庸因哭泣而耸动的肩膀,示意他们平复。随后,他蹲下身,伸出宽厚的手掌,温柔地摸了摸清音的头。“师父仙逝,我等身为弟子,自当克制哀伤。”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安抚力量,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眼下,最要紧的是为师父料理好后事,送他老人家安然上路。莫要让师父在天之灵,还为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弟子担忧。”几个小的抽噎声渐渐低了下去,虽然依旧悲伤,但那份失控的慌乱却被林玄真沉稳的话语抚平了不少。他们仰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这位平日里最能给他们依靠的大师兄。

金福财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默默地开始将车上带来的几个大药篓和一些包裹搬进偏殿。药篓里散发出浓郁的草药香气,那是冷月他们此行外出采集的,可惜,终究没能用上。诸葛云看着陆续到齐的师弟师妹们,心中百感交集。

至此,清微道长座下,除却那几位早年便外出云游、至今未有音讯的弟子外,留守茅山的和经常与师傅保持联系的十三名弟子,终于在这沉痛的时刻,齐聚于师父的灵堂之前。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悲伤,但也隐隐透出一股共担风雨的决心。

林玄真目光扫过灵堂内的每一张面孔。石勇站在那里,大手紧握成拳,骨节隐隐作响,透着一股压抑的悍勇。诸葛云镜片后的目光与他对视,微微颔首,眼中有思量。苏巧儿的视线在众人之间流转,不放过细微的情绪变化,连侯山煜下意识摸喉咙的动作都尽收眼底。墨非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脑中已是另一番景象。冷月拭去泪痕,苍白的脸恢复几分清冷,眼底红丝依旧。侯山煜喉结滚动,调整着气息,他那张嘴,关键时能派上大用场。金福财从偏殿出来,拍了拍袖上微尘,眼神瞟过长明灯,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心思已转到日用开销。灵枢、灵兰姐妹并肩而立,身形相仿,神色同步,眼神交汇便胜过千言。白鹤抬起头,通红眼中闪过光亮,应是想起了师父某次提及的典故。玄庸已止住哭泣,默默将散落的香烛收拢一旁,动作细致。清音抽噎着,小巧耳朵却微微一动,捕捉到了檐角细微的风声。林玄真看着他们,这便是师父留下的火种。

每一个,都有其独到之处。师父的嘱托,言犹在耳。肩上的担子,沉重无比。他定了定神。

“诸位师弟师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师父仙逝,山门不幸。但传承不绝,道心不灭。我等当谨记师父教诲,化悲痛为力量。”他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往后,茅山上下,同心同德,共担风雨。”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皆是一凛。悲伤仍在,却也有一股热流在胸中升腾。“谨遵大师兄之命!”十数道声音齐齐应和,带着未褪的哽咽,却又斩钉截铁。连最小的清音,也挺直了小小的脊梁。

金福财咂了咂嘴,对大家说:“各位放心,用度上亏不了大家的,实在不行卖一个厂子就是了。”

侯山煜清了清嗓子,本想学声鸟叫逗逗清音,见她正定定望着大师兄,便讪讪地闭了嘴,不敢惊扰此刻的肃穆。

灵堂之内,香烟袅袅,哀思依旧。但在那萦绕的悲戚之下,一种名为“责任”的东西,已在每个人心中生根发芽。他们明白,送别师父之后,脚下的路,将不再仅仅是山间的石阶。而是通往更广阔,也更凶险的尘世。清微道长留下的,不只是哀思,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期许,和一个等待他们去开拓的未来。

处理师父的后事,是一件繁琐而庄重的事情。林玄真作为大弟子,事无巨细,亲力亲为。诸葛云则协助他处理各项文书往来,安排吊唁事宜,每日里经手的信函便条堆成了小山,他却总能从中理出头绪。其他师弟妹也各司其职。

石勇往灵堂门口一站,如一尊沉默的护法神,任何喧哗与骚动都在他面前自动平息,确保了数日来吊唁秩序的井然。苏巧儿与玄庸一同负责记录礼单和来客。苏巧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而低声提醒玄庸某位来客的身份背景,玄庸则一笔一画,将人情往来记录得清清楚楚,不漏分毫。墨非则带着工具,默默检查修缮灵堂及周边的设施。漏雨的屋檐,松动的门窗,在他手中很快恢复妥帖,不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冷月带着灵枢、灵兰姐妹,负责准备祭奠用品和茶水。她们准备的清茶点心,总能让远道而来的吊唁者感到一丝慰藉。侯山煜则被安排在道观入口处负责迎来送往。他努力学着大师兄的沉稳,只是那张惯于说笑的嘴,总在气氛稍缓时,差点蹦出几句俏皮话,又被自己硬生生咽了回去,憋得脸都有些发红。

金福财则全面调配物资,从香烛纸钱到斋饭茶水,无一不精打细算,却又保证了场面周全。白鹤和清音年纪小,帮不上大忙,便在各处跑腿传递消息,递送些小物件。清音跑得满头是汗,白鹤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生怕她磕着碰着。

一连数日,茅山主峰的这座小小道观,人来人往,香火不断。清微道长一生行善,广结善缘,他的离去,引来了无数人的缅怀。有山下相熟的村民,有远方慕名而来的修行同道,甚至还有几位曾受过道长恩惠、如今已是身家不凡的商贾。弟子们几乎不眠不休,眼下的青影一日深过一日,却无人抱怨。

金福财见状,特意让厨房每日多炖些滋补的汤水,亲自盯着众人喝下:“办白事也得有力气,师父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我们一个个先垮了。”

偶尔有吊唁的妇人悲不自胜,哭声尖利,侯山煜便会悄悄凑近,用极低的声音学几声婉转的鸟鸣,或是模仿一段有趣的乡间小调,那妇人一怔,悲声竟也缓和了些许。诸葛云见了,只是摇摇头,倒也没多说什么。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送走了最后一批前来吊唁的客人,已是七日之后。道观内外,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清净,只是那份清净里,似乎也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空旷。

夜,深了。茅山之巅,寒风呼啸,卷走了连日缭绕的香火气,带来了山林独有的冷冽与清新。后山,清微道长的墓冢已经修葺完毕。一座简朴的石碑立于其前,上书“恩师清微道长之墓”,一笔一画,皆由林玄真亲手镌刻,力透石背。落款是“众弟子敬立”。

十三名弟子,换下了连日穿着的孝服。林玄真、石勇、墨非、冷月、灵枢、灵兰、玄庸、白鹤、清音依旧是那身洗得略微发白的布衣道袍,更显素净。诸葛云、金福财、苏巧儿、侯山煜这几位俗家弟子,则换上了深色的常服或西装,站在山风之中。他们静立墓前,无人言语。风过松涛,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低回的哀歌,又像是长长的叹息。

林玄真手持三炷清香,恭敬地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入墓前的香炉之中。“师父,”他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弟子们今日便要遵从您的遗命,下山去了。前路未知,山河飘摇,我等必当谨记您的教诲,‘守住道心,以医救人,以智救国’,为同胞留一线生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后的师弟师妹们,继续道:“此去上海,危机四伏,弟子林玄真,在此立誓,无论前路多艰,必不负师父所托,不负家国!”

“不负师父所托,不负家国!”其余十二人也齐声应和,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他们再次深深一拜,然后默默转身,离开了这片他们从小长大的地方。月光下,一行人的身影显得有些萧索,却又透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他们以“云游道医”为掩护,轻装简行,踏上了前往上海的征途。离开茅山的那一刻,林玄真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那熟悉的山门和掩映在林木间的道观。那里,有他们所有的童年和少年时光,有师父的音容笑貌,有同门的情谊。如今,这一切都将成为回忆。他心中默默道:师父,等着我们。夜风更紧,吹动着他们的衣袂,也吹散了他们留在茅山的最后一丝眷恋。 Xww+Ls63DEtJLeXiWE0ZnLmI1+ghC9OZCtVFO3Cs8Mfl3+9pOraaeeuj/HygJpz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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