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玄真缓缓放下手中的医书,原本舒展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深夜怪声、奇异气味、戒备森严、不许靠近……这些看似零散的线索在他脑海中迅速串联,如同一块块拼图,逐渐勾勒出一个令人不安的轮廓。他沉吟片刻,目光深邃,结合近期上海滩暗流涌动的时局,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强烈的警觉:“日谍?”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若真是如此,那这个院落绝非寻常之地。此事非同小可,林玄真决定先向陆正雄探探口风。毕竟青帮在上海滩耳目众多,或许陆正雄对这个院落有所了解。
翌日,林玄真借着为陆正雄调理身体的机会,来到了陆公馆。一番诊脉之后,他状似不经意地提起:“陆先生,贫道昨日听闻有帮中兄弟闲聊,说起贵帮地界内有一处院落,似乎有些异样,不知陆先生可曾留意?”陆正雄正端着茶碗,细细品咂着刚沏好的碧螺春。
闻言,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氤氲的水汽短暂地模糊了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审视的眼睛。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觉得有些好笑。
“哦?道长说的是哪一处?”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久居人上的沉稳与从容。
“上海滩这么大,龙蛇混杂之地,奇奇怪怪的院子多了去了。”他随意地摆了摆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许是哪个不开眼的商贾,租下来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又或者养了什么人,都未可知。”他拿起茶盖,轻轻拨了拨浮叶。
“只要他们安分守己,不闹出什么大乱子,不脏了我的地界,青帮通常也懒得去管这些鸡毛蒜皮。”他又呷了一口茶,眼神里带着几分戏谑。
“道长是方外之人,怎的也对这红尘俗事起了兴致?”
林玄真面色平静,唇边依旧挂着那抹淡然的微笑。陆正雄的反应,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陆先生所言甚是,贫道本不该多问。”他顿了顿,目光清澈而坚定。
“只是贫道素爱云游,也粗通一些望气凝神之术。昨日贫道路过那院落左近,偶然察觉其上空的气息颇为浑浊,与寻常人家截然不同。加之听闻那附近时常有怪异气味飘散,久久不绝,贫道担心,恐非吉兆。”他身子微微前倾,声音也随之低沉了几分。
“若真是藏污纳垢、邪祟盘踞之所,长此以往,滋生秽气,怕是会污了地脉,影响着周遭街坊邻里、商铺买卖的气运。陆先生的地界,自然是越兴旺越好,不是吗?况且,那股怪味,贫道细细分辨,不似寻常的腐朽之气,倒与某些特殊的药材,乃至……官府明令禁止的烈性化学品有些相似。若能探查明白,也好让大家安心,免得日后真出了什么岔子,反而不美。”
陆正雄再次放下茶盏,这次的动作慢了许多。他眼中的戏谑之色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思。他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叩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室内一时只有这单调的声响。
他向来知道这位玄真道长不是凡俗之辈。其医术之高明,连那些留洋回来的西医都束手无策的顽疾,到了他手里也能妙手回春。但这“望气辨别之术”,还能从气味中分辨出药材和化学品……
陆正雄自诩看人精准,他能感觉到,林玄真并非无的放矢,也非单纯的好奇。这位道长的语气平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或许,这倒是个机会,让他能更深入地了解一下这位道长的能耐。倘若那院子真有什么不对劲,早些发现,早些处置,也免了后顾之忧。他对林玄真的医术极为倚重,如今见他对自己地盘上的事情也这般“上心”,心中不由多了几分认同。他看着林玄真,眼神中多了几分郑重。
“道长这番话,倒有几分道理。”他往椅背上靠了靠,身体舒展开来。“这上海滩,稀奇古怪的事情天天都有,但能让道长你亲自点出来的,想来不是寻常小事。”一丝真正的笑意浮现在他嘴角。
“既然道长有这份心,又懂这些门道,去看看也无妨。”他略作思忖。“若真有什么腌臜龌龊,早些清理干净,也省得日后污了我的耳朵。”他坐直了身子,已然做出了决定。
“也好,你便去看看。金彪!”他扬声唤道,声音穿透了雅间的静谧,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随着陆正雄一声略带威严的呼喊,一个身材精悍、眼神锐利的青年应声而入,正是陈政的心腹金彪。“陆爷,您吩咐。”
“金彪,你陪玄真道长走一趟,去道长说的那处院子外围看看。记住,只在外围策应,保护道长安全,莫要惊动里面的人。”陆正雄吩咐道。
“是,陆爷!”金彪恭声应下。
林玄真微微颔首:“多谢陆先生。”他思忖片刻,此事非同小可,还需得力帮手。诸葛云的缜密心思与过目不忘的本事,于探查究竟最为合用。而石勇的一身武艺,则是应对任何突发状况的坚实后盾。
“陆先生,贫道想请两位师弟一同前往,也好有个照应。”林玄真补充道。陆正雄对此并无异议,爽快应允:“道长请自便。”
片刻之后,林玄真、诸葛云、石勇三人,便在金彪及其几名青帮弟子的引领下,动身前往。青帮弟子们对这位能让陆爷另眼相看的道长颇为好奇,一路上态度恭谨,不敢有丝毫怠慢。穿过几条人声渐稀的巷弄,一行人最终停在了那处可疑院落所在的僻静街巷。
这院子果然如老烟枪所言,坐落在一片寻常民居之中,若非刻意留意,极易忽略。高高的院墙将内外完全隔绝,青砖黛瓦显得有些年头,表面甚至攀附着几缕干枯的藤蔓,更添几分萧索。朱漆大门紧闭,门上两个硕大的铜环冰冷无光,不见寻常人家张贴的门神对联,也无喜庆的福字。整座院落透着一股子拒人千里之外的阴冷与神秘,仿佛与周遭的热闹市井格格不入。
诸葛云甫一站定,目光便仔细扫过院落的每一处细节。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硬面皮本和一支炭笔,动作流畅自然。
“啧,”他轻声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感叹,似是对这院落的布局颇有微词,“这门开得,有点意思。”
他看似随意地打量着四周,脚步轻移,时而踮脚远眺,时而屈身近观。实则不着痕迹地将周围的地形、院落的朝向、大致宽度、院墙高度,以及所有可能的出入口、瞭望点,一一迅速勾勒下来。那炭笔在他指尖灵活跳动,线条精准,寥寥数笔,院落的轮廓与周边环境便跃然纸上。其手法之娴熟,落笔之精准,让旁边的金彪看得暗暗称奇。这道长的朋友,果然也不是一般人。
石勇则身形魁梧,沉默地立于林玄真身后半步。他双臂自然垂于身侧,眼神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屋顶、幽深的巷口,以及任何可能隐藏窥视或埋伏的角落。他的耳朵微微耸动,捕捉着周遭的任何细微声响,连风吹过墙头枯草的飒飒声也不放过。那看似放松的站姿下,虬结的肌肉已然蓄势待发。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便能在瞬间暴起发难,给予来犯者雷霆一击。他甚至注意到墙角一块松动的砖石,以及大门门轴处隐约的锈迹,这些细节都被他一一记在心里。
金彪见状,上前一步,指着院子对林玄真低声道:“道长,就是这里了。”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本地人的熟稔与敬畏:“平日里我们的人巡逻到这附近,也只是匆匆路过,确实没太留意过。这院子有些年头了,以前好像住过什么大户人家,后来就空置了,再后来……就不知道被谁租了去。只是偶尔会闻到些怪味,大伙儿都说晦气,不怎么往这边凑。”
林玄真点了点头,目光平静地凝视着那高耸的院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院墙之内,一股滞涩、沉闷的气息盘旋不散,与周遭民居的生气格格不入。那气息并非单纯的死气,反而带着一种人为的、刻意压制和扭曲的感觉。其中夹杂的异味,比昨日远观时更为清晰,确实有药材和某种刺鼻的化学品味道混合。
他心中已开始细细盘算,这院落之内,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陆正雄的“鸡毛蒜皮”之说,恐怕是太过轻描淡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