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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玄真这才拿起那个墨绿色的玉罐。罐身温润，触手生凉，似乎不是凡物。他轻轻旋开盖子。一股难以形容的清冽药香，瞬间弥漫开来。这香气奇异，带着草木的清新，又仿佛有某种矿物的凛冽。瞬间便将房内浓重的血腥与腐臭涤荡一空。连站在门口的两个汉子，都觉得精神为之一振，那股子恶心感都淡了许多。
众人目光不由自主汇聚到玉罐上。罐内是墨绿色的膏体，质地黏稠，色泽深沉，看不出具体成分。林玄真取出一把小巧的玉勺。他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药膏。那膏体在灯下似乎微微流动，泛着幽光。他将药膏，轻轻、均匀地敷上陈政那片血肉模糊的创面。
“滋……”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可闻的声音响起。像是烧红的烙铁，骤然浸入清水。又像是油脂滴落在滚烫的石板上。一股淡淡的、肉眼可见的白气，从伤口与药膏接触的地方袅袅升起。那独特的药香，随之变得更加浓郁。奇异的一幕发生了。原本因为剧痛和失血而面色惨白、冷汗淋漓的陈政，身体猛地一颤。但紧接着，他紧绷到极致的肌肉，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下来。
那死死咬住的牙关，微微松开。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解脱意味的低吟。他脸上的痛苦扭曲，如同被无形的手抚平。呼吸不再急促，变得深沉而平稳。陆正雄身体微微前倾，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他看得分明，这药膏……简直神了！
刚才刮骨剔肉，陈政硬是没吭几声，全靠意志支撑。可这药膏一敷上去，痛苦竟如潮水般退去。这等灵药，怕是千金难求。他对林玄真那“七成把握”的判断，此刻几乎变成了十成十的信任。诸葛云镜片后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升腾的白气和伤口的变化，闪烁着探究的光芒。石勇一直紧握的拳头，终于彻底松开，嘴角紧抿的线条也柔和下来。林玄真手下不停，将药膏仔细涂满整个创面，不留一丝空隙。
然后，他取来干净的细棉布和绷带。动作熟练地为陈政包扎伤口。一圈，又一圈。松紧适度，妥帖稳固。做完这一切，林玄真才直起身，用手背揩去额角的汗珠。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整个过程，从施针到刮骨，再到敷药包扎，一气呵成。惊心动魄，又带着一种沉稳的韵律。
“暂时稳住了。”林玄真看向陆正雄，语气依旧平淡。“接下来，看他自己的造化，也看这药的效力了。”
治疗，并未因包扎完成而画上句号。林玄真缓缓站直身体，方才那股专注的疲惫似乎被一股更为深沉的气息所取代。他目光转向一旁的诸葛云。诸葛云心领神会，早已端着一个青瓷碗候着，碗中盛着大半碗清水。清水澄澈，在灯火下微微晃动。他双手将碗递上，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林玄真接过碗，左手平稳托住碗底。他深吸一口气，整个人的气场陡然一变。若说方才是冷静果决的医者，此刻，他身上则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妙意味。右手食中二指并拢，带着一股凝练之气。指尖在碗口上方虚空游走，速度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每一划，都在牵引着某种无形的力量。空气中似乎有微不可察的波动，随着他指尖的轨迹荡漾开来。
陆正雄瞪大了眼，他甚至觉得那碗口上方的空气，都因这比划而变得沉凝了几分。林玄真口唇微动，一串低沉而古奥的音节缓缓流出。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并非寻常言语，每个字都像是蕴含着某种特殊的含义，在房间内低低回旋。房内残余的血腥与腐臭，似乎在这咒音中被进一步涤荡。连呼吸都变得顺畅许多。
陆正雄看得眼都直了。刮骨疗毒是真本事，他服气。但这画符念咒……他本是不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可眼前林玄真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子气息，却让他不得不屏息。那不是装神弄鬼的虚张声势，而是一种由内而外、令人心悸的沉静与威严。他甚至产生一个荒诞的念头：莫非这世上真有仙神道法？如果这碗水真能救回陈政的腿，他陆正雄以后见着道士都得恭恭敬敬喊声仙长！这念头刚起，便被他自己掐灭，太不着调了。
诸葛云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专注而深邃，紧紧盯着林玄真的每一个动作，以及那碗清水的变化，似乎想从中探究出什么奥秘。石勇更是大气不敢出，脸上除了紧张，又多了一丝近乎虔诚的敬畏。数息之后，林玄真指尖一收，凌空画符的动作戛然而止。他垂眸看了一眼碗中的清水，似乎并无不同，又似乎多了些什么难以言明的东西。他小心地扶起陈政微微汗湿的头，将碗沿凑到他干裂的嘴唇边。
“陈先生，”林玄真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清晰传入他耳中，“饮下此水。”陈政眼皮颤动，意识混沌。但这声音直接印入他脑海，让他本能地张开了嘴。清冽的符水缓缓流入他的口中。他喉结滚动，艰难地咽下了几口。那水中，除了清冽，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与方才的药香不同，更为清淡，却直透心脾。这碗水，确实不仅仅是清水。林玄真早前便嘱咐过诸葛云，取了几味凝神静气的草药，碾碎后取其清液，悄然兑入。此刻再经他符咒加持，虽不说真能点水成丹，但安抚心神，固本培元之效，却是实打实的。
喂完符水，林玄真并未立刻起身。他俯下身，凑近陈政的耳畔。这一次，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信念与威严。
“陈先生，听着。贫道已为你施展茅山清净秘法，刮骨去腐，清创敷药。更以符水助你稳固心神，道法之力已护你周身。你体内腐秽已除，邪祟不侵。接下来，安心静养，凝神聚气，莫生杂念。记住贫道的话，你的腿，能保住！”最后一句，掷地有声，不容置疑。这一连串的施为，从刮骨的酷烈，到敷药的神奇，再到此刻符水的玄妙。尤其是林玄真这番充满力量的言语，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势，深深镌刻进陈政几近涣散的意识深处。那不仅是安慰，更像是一种强大的信念灌注。原本因剧痛和失血而黯淡的双眼，此刻竟微微睁开了一条缝。缝隙中，似乎闪过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那是对生的渴望，也是对林玄真话语的全然信任。他原本粗重而紊乱的呼吸，似乎也因此平缓了些许。求生的意志，被重新点燃。
整个治疗过程，林玄真始终镇定自若，手法专业利落，无论是前期的准备、中途惊心动魄的清创，还是后续充满神秘色彩的敷药和符水，都显得有条不紊，掌控全局。这与陆正雄以往见过的那些或手忙脚乱、或故弄玄虚的江湖郎中，甚至是一些西医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陆正雄虽然不懂医理，更不懂什么茅山道术，但他看得出林玄真那份从容自信，看得出他手法的精准老练，看得出陈政状态的明显好转。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原本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甚至做好了林玄真失败后如何发难的准备，但现在，他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那份源自枭雄本能的审视和怀疑，正迅速被敬意所取代。这位玄真道长，绝非浪得虚名之辈，更不是什么江湖骗子，他是有真本事的！
林玄真处理完一切，擦了擦额头的汗，转身看向陆正雄，微微颔首：“陆先生，初步的清创已经完成。陈先生暂时脱离了立刻截肢的危险，但后续的恢复，仍需小心护理。”
陆正雄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床边，亲自俯身查看。只见陈政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了许多，伤口被包裹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淡淡的药香，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已经消失了。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陈政的额头，似乎烧也退了一些。
“好！好！好！”陆正雄连说三个“好”字，语气中充满了激动和难以掩饰的喜悦。他转过身，面对林玄真，不再是之前的审视和威压，而是郑重地抱拳拱手，深深一揖：“道长好手段！真乃神乎其技！陈政的命，就拜托道长了！”
这一拜，是发自内心的认可和感激。
林玄真坦然受了这一礼，回礼道：“陆先生言重了，贫道自当尽力而为。”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陆正雄：“这里面是后续几日内服的丹药，每日一粒，温水送服。此乃茅山秘制，不便开具药方，还请陆先生见谅。”他没有按照常理开药方，自然是为了避免天机图上的丹方外泄。
接着，他又详细嘱咐了伤口护理的要点，比如何时换药、注意清洁、保持干燥、饮食禁忌等等，事无巨细，条理清晰。最后约定：“明日此时，贫道会再来为陈先生复诊换药。”
陆正雄一一记下，连连点头，对林玄真的细致和专业更加信服，亲自将林玄真一行人送到门口。
夜色已深，林玄真、石勇、诸葛云三人走出戒备森严的陆家公馆，坐上了来时乘坐的汽车。公馆门口的青帮弟子们看着他们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审视、怀疑，变成了敬畏和好奇。
车子缓缓驶离，融入上海滩的夜色之中。车厢内一片安静，诸葛云看着窗外掠过的霓虹灯影，忽然低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大师兄。”
“嗯？”林玄真闭目养神，应了一声。
“刚才在陆公馆大厅和门口，我留意到几个人，”诸葛云的声音压得很低，“虽然他们掩饰得很好，但我感觉，他们看我们的眼神，似乎并不友好，带着一种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不像是陆正雄的心腹。”
林玄真缓缓睁开眼睛，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他点了点头，语气平静：“意料之中。青帮家大业大，内部派系林立，关系错综复杂，并非铁板一块。我们今日救了陈政，得了陆正雄的青眼，自然会触动某些人的神经。”
他望着车窗外深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看来，这上海滩的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