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玄真目光扫过房间,沉声道:“接下来贫道要施展茅山秘术,过程凶险,不容半点打扰。除了我的助手,其余人等,请暂避门外。”他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缓,却自有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陆正雄眼底精光一闪,深深看了他一眼。这年轻道士,倒真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气势。他没有犹豫,对身边几个心腹手下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守在门口,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陆爷!”几名精悍的青帮弟子躬身应诺。他们退出时,神色颇为复杂,既有对陆爷命令的绝对服从,也有对林玄真手段的好奇与怀疑。一人忍不住回头,担忧地望了一眼病榻上气息奄奄的陈政。最后,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内外。
房间内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林玄真、石勇、诸葛云,以及主位上端坐未动,面沉如水的陆正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陆正雄的指节无意识地在太师椅扶手上叩击了两下,又骤然停住。他倒要看看,这茅山秘术,究竟有何等通天彻地之能。
林玄真不再多言,径直走到早已准备好的长条桌案前。桌上物件不多,却件件透着不凡。一壶本地最好的烈酒,尚未开封,已能嗅到那股能烧灼喉咙的浓烈酒气。一个精致的乌木锦盒,盒盖敞开,内里铺着猩红色的丝绒。丝绒之上,长短不一的银针寒光闪烁,细者如毫,粗者如簪,至少有数十枚。旁边是一个古朴的墨绿色玉罐,罐身雕琢着繁复的云纹,正是冷月依据天机图古方精心调配的“金疮药膏”,据说有起死人肉白骨之效。
此外,便是一沓沓浆洗得雪白的干净棉布,以及一盆刚刚换过,依旧冒着丝丝热气的热水。诸葛云负手立于一旁,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从窗棂的缝隙,到墙角的阴影,再到陆正雄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庞。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将一切细微变化尽收心底。这陆正雄,倒也沉得住气。
石勇则如一尊沉默的铁塔,站到了林玄真的侧后方。他魁梧的身躯挡住了部分光线,投下一片阴影。双目炯炯,不放过门口的任何一丝动静,同时也警惕地留意着陆正雄的反应。只要稍有异动,他便能立刻护住林玄真。
林玄真先将双手浸入热水中仔细清洗,又用烈酒反复擦拭。随后,他拿起酒壶,拔开木塞,浓烈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他倒出一些烈酒在干净的棉布上,开始擦拭那些银针。从最细的那根毫针开始,一根一根,一丝不苟。灯光下,银针反射出冰冷的光泽。他又拿起一把造型奇特、不足三寸长的小刀。刀身极薄,刃口却闪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他用沾了酒的棉布,同样细致地擦拭着刀身与刀柄。整个过程安静而专注,动作沉稳流畅,带着一种近乎祭祀般的庄重感。陆正雄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又很快松开。这道士的阵仗,倒不像是装神弄鬼。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间内的气氛愈发凝重。只有银针偶尔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陆正雄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林玄真。他盯着这个年轻道士。看着他有条不紊地擦拭双手,消毒银针,准备器物。心中那份疑虑并未完全消除。但也悄然滋生出一种莫名的期待。
他陆正雄什么场面没见过?请来的所谓“奇人异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吹得天花乱坠,事到临头,要么手忙脚乱,要么故弄玄虚。可眼前这道士,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尤其是在他陆正雄的地盘,面对他这个青帮龙头,还能如此镇定自若,确实少见。这份气度,就不是寻常江湖骗子能装出来的。
准备妥当,林玄真走到床边。他俯身再次观察陈政的伤口。解开临时包扎的纱布,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瞬间炸开。浓烈的腐败气味混合着草药和血腥,霸道地侵占了房间里的每一寸空气。饶是陆正雄这种尸山血海里打滚出来的人物,喉头也不禁滚动了一下,胃里有些翻腾。他强压下不适,脸色更沉了几分。诸葛云微微侧过脸,似乎想避开那气味最直接的冲击,但目光依旧锁定在伤处。石勇则像是什么都没闻到,只是眉头皱得更紧,如临大敌。
伤口的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百倍。创口边缘的皮肉已经完全发黑、外翻,像是腐烂的木头。黄绿色的脓液夹杂着暗红的血水,汩汩地往外渗。深处组织溃烂得一塌糊涂,甚至能隐约看到一段失去血色的惨白腿骨。那不是伤口,那简直就是一块正在腐烂的死肉,散发着浓郁不祥的死亡气息。陈政的身体因为剧痛和感染,无意识地轻微颤抖着,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陆先生,贫道要开始了。”林玄真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这平静,在此情此景下,反而透出一种惊人的力量。
陆正雄喉结动了动,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林玄真不再多言。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他没有立刻拿起那把吓人的小刀。而是先取出了银针。捻起一根最细长的毫针,在烈酒中迅速一蘸。石勇立刻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更靠近床榻,形成一道无声的屏障。
林玄真出手如电,看准穴位,手指微动,银针便精准无误地刺入了陈政伤腿周围的几处大穴。稳、准、狠。他的动作流畅得像排练了千百遍。捻、转、提、插。指尖翻飞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不懂针灸的陆正雄,也能看出门道来了。随着几根银针落下,原本还在微微抽搐的陈政,身体似乎放松了些许。那紧蹙的眉头,竟肉眼可见地舒展开一丝。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伤口处那不停渗出的污血脓液,流出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效果立竿见影!
“此乃‘锁脉针法’。”林玄真一边继续施针,一边头也不抬地解释。“可暂时封锁局部气血,减轻他的痛楚,也能减缓血流,为接下来的清创争取时间。”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这话是说给陆正雄听的。也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真正考验,进行某种仪式性的宣告。
陆正雄眼中的疑虑彻底被惊异取代。这年轻道士,真有两把刷子!
施针完毕,林玄真轻轻放下最后一根银针。他转而取过那把形制古怪的小刀。灯火映照下,刀锋吞吐着幽冷的寒芒。左手稳稳持定长镊,右手紧握刀柄。目光如炬,瞬间钉死在陈政那片糜烂的伤口上。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陆正雄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诸葛云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了几分下一刻,林玄真动了。手起,刀落。没有半分迟疑,精准得如同庖丁解牛。刀尖沿着腐肉与尚有生机的组织边缘,轻轻划过。
“嗤……”一声轻微却令人牙酸的声响。像是钝刀割开了潮湿的皮革。一小片指甲盖大小、完全炭化的死肉被挑起,随即便被镊子夹住,丢入旁边的铜盆里,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这声音,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林玄真手腕翻转,动作连贯流畅。刮、挑、夹、弃。腐烂发黑的组织,混杂着黄绿脓液,被一层层剥离。每一次下刀,都稳得可怕。每一次清除,都利落至极。刀锋过处,留下的是一片模糊的血肉。
剧痛穿透了银针的封锁。陈政的身体猛地一弓,随即又软了下去。牙关咬得死紧,喉咙深处挤压出野兽般的低沉呜咽。汗水瞬间浸透了他额前的头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站在门口的两个青帮汉子,后背早已被冷汗打湿。他们听着里面传来的刮肉声和压抑的呻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哪里是治伤,分明是上刑!
陆正雄端坐如山,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林玄真的手,盯着那把不断翻飞的小刀。他见过太多血腥场面,杀人、砍人,家常便饭。可眼前这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治疗”,却让他心脏一阵阵抽紧。这年轻道士的手,太稳了。稳得不像一个活人,倒像是一具精密的车床。但正是这份稳,让他悬着的心,又往下落了一点。他开始相信,这道士或许真能创造奇迹。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流淌。只有刀锋刮过骨肉的“沙沙”声,镊子丢弃腐肉的“叮当”声,以及陈政断断续续的闷哼声。林玄真的额角,也开始沁出细密的汗珠。汗水顺着他专注的侧脸滑落,滴在他的道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但他握刀的手,依旧稳如磐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一刀,又一刀。刮掉腐烂,刮掉死亡。盆里的污物越堆越高,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终于,随着最后一小块彻底坏死的筋膜被剔除。
伤口深处,露出了虽然残破、却带着新鲜血色的组织。那是一种充满韧性的、顽强的粉红色。虽然依旧狰狞可怖,血肉模糊。却不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黑与黄绿,而是生机。
陆正雄几乎要屏住的呼吸,猛地一畅。诸葛云推了推眼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石勇紧绷的嘴角,似乎也放松了那么一丁点。林玄真停下了手中的刀,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好了。”林玄真声音不高,却像巨石落定。他放下那把沾满污秽的小刀。刀身暗沉,不见寒光,只有黏腻的黑红。他并未立刻擦拭自己额角的汗水。转而取过旁边备好的干净热水和布匹。
石勇递上温热的布巾。林玄真仔细拧干,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创口边缘。方才刮骨疗毒的狠厉消失无踪。此刻的他,像是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瓷器。
残留的血渍、细小的组织碎屑,被一点点清理干净。陈政的身体因这轻柔的触碰,反而又是一阵细微的颤抖。剧痛的余韵仍在。陆正雄看着他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心中再次被撼动。这道士,收放自如,远超常人。清理完毕,伤口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鲜红。虽然依旧破败不堪,但那颜色,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