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汽车驶入法租界深处,最终在一座戒备森严的巨大公馆前停下。门口岗哨林立,院内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气氛肃杀,远超寻常富贵人家。林玄真一行人被引入宽敞却略显阴沉的大厅。
厅内光线不算明亮,正中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身着暗色长衫的中年男子。他面容刚毅,不怒自威,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正是青帮大佬,陆正雄。
陆正雄并未起身,只是抬眼打量着走进来的林玄真三人。他的目光在林玄真身上停留最久,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
“玄真道长,久仰大名。”陆正雄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却听不出什么情绪,“请坐。”
林玄真坦然落座,石勇和诸葛云则分立其身后。
出乎意料的是,陆正雄并未立刻提及请他来的目的,反而慢条斯理地问起了林玄真的师承来历:“听闻道长出自茅山正宗?不知师承哪位高人?茅山道法,博大精深,不知玄真道长主修哪一脉?是符箓,还是丹鼎?”
这番话,看似闲聊,实则句句都在考较。诸葛云站在一旁,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实则眼角的余光已经将大厅的环境、人员站位,甚至陆正雄手指上那枚价值不菲的翡翠扳指都记在了心里。他在快速评估着眼前的局势和人物性格。
林玄真微微一笑,从容应答:“贫道师门乃茅山上清一脉,至于师尊名讳,早已遁世,不便提及。茅山道法,贫道也只是略窥门径,谈不上主修哪一脉,不过是医卜星相,略懂一二,符箓丹鼎,亦有涉猎罢了。”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点明了师承,又不过分张扬,显得不卑不亢。
陆正雄静静地听着,眼神中的审视意味更浓。他见林玄真年纪轻轻,面对自己强大的气场却能如此镇定自若,对答如流,心中暗暗点头,觉得此人或许真有几分本事,至少这股气度就非寻常江湖术士可比。
试探过后,陆正雄不再兜圈子,站起身来:“道长,请随我来。”
他亲自领路,带着林玄真三人穿过几道回廊,来到后院一处守卫更加森严的房间外。还未进门,一股浓重刺鼻的药味混合着难以言喻的腐臭气息便扑面而来,让人几欲作呕。
房门被推开。一股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恶臭瞬间涌出。药味、血腥味,还有皮肉腐烂的独特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冲击。饶是石勇这般铁打的汉子,也不禁微微皱眉,屏住了呼吸。诸葛云更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随即又强自镇定,目光快速扫过室内。
房间内光线昏暗,窗帘紧闭,只点着几盏昏黄的壁灯。正中的一张西式大床上,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他面色灰败如死灰,看不到一丝活人的血色。嘴唇干裂起皮,双眼紧闭,眼窝深陷。胸口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细微得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床边围着几个人。其中两位穿着白大褂,金发碧眼,显然是西医。他们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无奈,以及一种职业性的凝重。另一位穿着长衫,像是管家模样,愁眉不展。
陆正雄大步走到床边,原本刚毅的面庞此刻也蒙上了一层阴霾,看向床上之人的眼神复杂,有关切,有焦虑,更有深深的担忧。
“陈先生……”他低声唤了一句,床上的人毫无反应。此人,正是青帮的智囊,陆正雄最为倚重的军师,陈政。
林玄真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立刻说话,径直走到床前。那股恶臭在这里更加浓郁,几乎让人晕眩。他神色不变,仿佛闻到的只是寻常空气。这份定力,让旁边那位德国医生多看了他两眼。
林玄真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陈政枯瘦的手腕上。食指、中指、无名指依次落下,指尖感受着那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脉搏跳动。他闭上眼睛,凝神静气,仔细体会着脉象中的细微变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间里静得可怕,只剩下陈政微弱的呼吸声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陆正雄负手站在一旁,目光紧紧锁在林玄真脸上,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诸葛云则站在林玄真身后,看似低眉顺眼,实则将所有人的表情、站位、房间布局尽收眼底,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每一个细节。石勇如同一座沉默的铁塔,护卫在侧,隔绝了任何可能的外来干扰。
片刻后,林玄真睁开眼睛,收回了手。他的目光转向陈政受伤的左腿。那条腿被架高,伤口处的纱布已经被污血浸透,呈现出肮脏的黑褐色。一名护士小心翼翼地解开纱布。暴露出来的景象让房间里的空气再次凝固。
伤口从膝盖下方一直延伸到脚踝附近,皮肉外翻,呈现出一种恐怖的黑紫色。脓液和污血不断从腐烂的组织中渗出,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靠近骨头的地方,肌肉组织已经溶解脱落,甚至能隐约看到森森白骨。骨头上也附着着黑褐色的坏死组织。典型的骨疽,而且已经病入膏肓。
那位德国医生看着林玄真的反应,忍不住再次开口,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显得有些生硬:“陆先生,您看到了。这伤势……细菌已经侵入骨髓,并且正在向上蔓延。我们尝试了所有能用的药物,高烧不退,感染无法控制。”他比划了一个切割的手势,语气沉重。
“再拖延下去,一旦引发全身性的败血症。截肢,是唯一的选择,或许还能保住性命。”他的话语虽然直接,却也代表了现代西医面对这种严重感染的无奈。
陆正雄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嘴唇紧抿,腮帮微微鼓动,显然内心正在激烈挣扎。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利箭般射向林玄真,带着最后一丝孤注一掷的希望。
“道长,你看……”林玄真没有立刻回答。他俯下身,仔细观察着伤口的边缘,甚至用手指轻轻按压了一下伤口周围尚未完全坏死的皮肤,感受着组织的弹性。他又凑近了一些,仔细嗅了嗅伤口散发出的气味。这一系列动作,看得旁边的西医和护士目瞪口呆。他们处理这伤口都是戴着厚厚的口罩和手套,唯恐避之不及,这道士居然……
林玄真直起身,神色依旧平静,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份凝重。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脑中快速权衡着各种可能性,推演着治疗方案。房间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所有人的呼吸都放轻了,目光全部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判决。终于,林玄真抬起头,迎上陆正雄急切的目光。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陆先生,这位先生的伤势,确实极其凶险。西医的判断并没有错,骨疽入髓,腐骨蚀肌,已是病危之兆。截肢,从西医的角度看,确实是目前最稳妥,也是最直接的保命方法。这一点,贫道并不否认。”
听到这话,陆正雄的心猛地一沉。
然而,林玄真话锋一转:“但是,凡事总有一线生机。贫道不才,愿以我茅山秘传之术一试,或有七成把握,能够保住这位先生的腿。”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只是此法过程极为凶险,稍有不慎,后果难料。若要施术,需要陆先生和这位先生绝对的信任,中途绝不可有任何干扰。”
“七成?”陆正雄眼中骤然爆射出慑人的精光,他死死地盯着林玄真,仿佛要将他看穿,“道长此话当真?”
“小道不打诳语。”林玄真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贫道只能说,尽力而为,有七成希望。最终结果,还要看天意和这位先生自身的造化。”
陆正雄紧握的双拳微微松开,又猛地攥紧。七成把握,这已经是绝境中的曙光!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好!玄真道长!只要你能保住阿政这条腿,我陆某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上海滩,只要我陆正雄在一天,你白云观就是我青帮的朋友!”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枭雄的决断,“但若是……若是不成……”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中蕴含的意味,足以让任何人不寒而栗。
林玄真神色不变,微微颔首:“陆先生放心,贫道自当竭尽全力。”一场关乎性命与信任的豪赌,就此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