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来人正是排行第八的师弟金福财。金福财这名字听着虽然有些过于直白喜庆,透着一股子铜钱味儿,但其中却也有一段来历。金家祖上本是在上海滩经营生丝出口的大户,主要销往英美,也算是积攒下了不菲的家业。偏偏到了金福财父亲金瑞年这一辈,人丁不旺,年近四十依旧膝下无子。金老爷子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求神拜佛,访遍名医,皆无起色。
一日,金家门外来了位自称周逸轩,诨名“周半仙”的风水先生。金老爷子也是病急乱投医,将他请入府中,好酒好菜款待了数日。那周半仙掐指一算,言之凿凿地对金老爷子说:“金老爷,恭喜了!您命中有子,四十岁那年必能老来得子。不过嘛,此子命中带煞,生来体弱,须在名字中加一‘福’字,方能化解灾厄,平安长大成人。”金老爷子将信将疑地送走了周半仙。谁承想,第二年,金老爷子果真在四十岁生辰之际,金夫人生下了一个男婴。只是这孩子自打出生起便啼哭不止,三天两头生病。金老爷子猛然想起周半仙的嘱咐,不敢怠慢,连忙给孩子取名“金福财”,盼他福运亨通,财源广进,更重要的是能平安顺遂。
说来也奇,自打取了这个名字,小福财的身子骨竟一天天好了起来。金福财自幼聪颖过人,尤其在算学一道上,颇得其父真传,算盘打得噼啪响,账目理得清清楚楚。金老爷子大喜过望,认为此子必能光耀门楣,待他成年后,便倾尽家财,送他远渡重洋,前往英国留学,学习西方先进的经济与会计学。金福财在英国期间,学业优异,很快便拿到了苏格兰会计师协会的认证证书,可谓是前途无量。只是有一桩事,他一直耿耿于怀,那便是自己的名字。他曾多次写信回家,向父亲抱怨:“爹爹,‘福财’、‘福财’,这名字用上海话念起来,活脱脱就是‘废材’、‘白费力气’!同学听了都要笑话儿子,实在不雅。”结果金老爷子固执得很,回信说名字是周半仙所赐,关乎他的福祸,万万改不得。金福财见父亲在其他事情上对他百依百顺,唯独此事不肯松口,也只能无奈作罢,顶着这个让他啼笑皆非的名字继续在异国他乡求学。
谁承想,天有不测风云。金福财学成归国,踌躇满志,准备大展拳脚之际,金家的生丝生意却遭遇了灭顶之灾。日本的丰田纱厂凭借其先进的机器设备和低廉的成本,大举倾销,迅速抢占了市场。金家的生丝大量积压在仓库里,根本卖不出去,资金链眼看就要断裂。金老爷子一生要强,何曾受过这等打击,一急之下,竟气血攻心,一病不起。弥留之际,金老爷子紧紧握着金福财的手,老泪纵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儿啊……爹……爹总算是看明白了……个人再强,若是国家太弱,终究……终究是要吃大亏的啊……”话音未落,便撒手人寰。
父亲的遗言,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金福财心上。处理完老爷子的丧事,他胸中憋着一股难以名状的郁气,暗暗发誓,定要在这商场之上,与那些洋人一争长短,为国人争一口气。他敏锐地意识到,在积贫积弱的民国,国家的经济命脉很大程度上掌握在海关关税之上。于是,凭借着英国留学的金字招牌和苏格兰会计师协会的专业证书,金福财一路过关斩将,成功进入上海海关,担任了华员帮办一职。帮办的位子虽然油水丰厚,但金福财心中清楚,只要海关总税务司的大权依旧掌握在英国人手中,那么本应惠及国家民生的关税收入,大头永远也落不到中国人自己的口袋里。当北伐军的旗帜插遍上海,他看到了希望。他毅然加入了新成立的“海关华员联合会”,积极奔走,一面欢迎北伐军进驻,一面大力呼吁关税自主,希望能将海关大权收归国有。然而,现实很快就给了他一盆冷水。国民政府非但没有支持他们的行动,反而一再发文限制华员联合会的活动,总税务司的宝座依旧由英国人牢牢占据。更令他气愤和绝望的是,不久之后,国民政府竟以“扰乱金融秩序”为名,强令解散了华员联合会。
那一刻,父亲临终前的遗言再次在他耳边响起:“个人太强,国家太弱,会吃亏的……”金福财心灰意冷,只觉得满腔热血化为冰水。一气之下,他索性辞去了海关的职务。万贯家财散去大半,只留了些东山再起的本钱,便独自一人跑上了茅山。拜入清微道长座下,成了个只修心的俗家弟子。平日里,他只是跟着道童们念些经文,或是独自一人对着墙壁静坐。更多的时候,是望着远山出神,一坐便是一整天。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庞,如今只剩下挥之不去的郁色。
父亲临终那句“个人太强,国家太弱,终究是要吃大亏的啊”,日夜在他耳边回响,扰得他心神不宁。仿佛要将这尘世的一切烦恼都抛诸脑后,却又总被这烦恼拉回现实。
清微道长是个通透人,看在眼里,也有些着急。这金福财年纪轻轻,满腹经纶,若真就此消沉下去,着实可惜。他寻思着,自己去劝,说的无非是些清静无为的道理,怕是对不上这留洋归来之人的症候。于是,清微道长叫来了自己颇为赏识的弟子林玄真。“玄真,你去开解开解你那位金师弟。我看他眉宇间的愁苦,不像是看破红尘,倒像是被红尘事困住了。莫让他年纪轻轻,就真成了山里无用之人。”
林玄真应下,特意挑了个金福财在后山道观独自打扫庭院的时机。金福财拿着扫帚,一下一下,有气无力地扫着落叶,眼神空洞。林玄真也不急着开口,在旁边的石阶上坐下,捡了根枯枝在地上随意划着。待金福财扫到他跟前,他才慢悠悠地开了口。“金居士,这地上的落叶,是扫了一遍又一遍了。”
金福财停下动作,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扫不尽心头尘埃,便只能扫扫这阶前叶了。”
林玄真笑了笑:“金居士这是话里有话啊。”
金福财叹了口气,将扫帚靠在墙边。“林道长见笑了。”
他顿了顿,那股子郁气又涌了上来。“我只是时常想起家父的遗言……”声音里满是化不开的疲惫与绝望。
林玄真听罢,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换上了一副认真的神情。他站起身,掸了掸道袍上的微尘。“金居士可知梁任公先生有言?”金福财微微一怔,看向林玄真。
林玄真目光清亮,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金福财的眼睛。
“我看金居士,这是年纪轻轻,心先老了。只顾着思既往,却忘了思将来,可不是未老先衰吗?”
“未老先衰!”这四个字,让金福财浑身一震,脸上血色褪尽,又猛地涨红。他想起自己远渡重洋时的雄心壮志。想起父亲病榻前那双期盼的眼睛。想起自己曾立誓要在这商场之上,与洋人一争长短,为国人争一口气。难道就因为一次海关华员联合会的失败,便要将所有抱负尽数抛弃?
一股久违的热血,猛地从心底涌起,直冲头顶。他紧紧攥了攥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金福财深吸一口气,眼神中的迷茫与颓废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重新燃起的火光。他对着林玄真深深一揖。“林道长一言,惊醒梦中人!金某,受教了!”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却已然带上了几分力量。
那一日之后,金福财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整日对着墙壁枯坐,也不再唉声叹气。他向清微道长辞行,言明自己尘缘未了,仍需入世修行。清微道长含笑点头,只说茅山永远是他的清修之地。金福财下了山,在上海和茅山两地来回奔波。他将先前散财后留下的那些本钱,加上他在英国学到的经济与会计学识,一股脑儿投入到了兴办实业之中。
纺织厂、面粉厂、机器厂……但凡是能与洋货竞争,能为民生出一份力的行当,他都愿意尝试。旁人见他如此折腾,有的佩服他的勇气,有的则在背后议论,说这金家大少爷怕是受了刺激,又开始败家了。金福财对此只是一笑置之。他明白,国家要强大,非一日之功,但总要有人迈出第一步。自己这点微薄之力,或许难以撼动时局,但至少,他不再是那个只会抱怨“国家太弱”的金福财了。
日子久了,他办的厂子不仅没有倒下,反而凭借着他精明的管理和诚信的经营,渐渐有了起色,也为不少国人提供了生计。他依旧是茅山的俗家弟子,生意场上遇到烦心事,或是需要静心思索时,便会上山小住几日。听听晨钟暮鼓,与林玄真在松下对弈几局,心中的郁结便能疏解不少。
于是,上海滩的商界,便多了这么一位有些特别的“居士实业家”。有人好奇地问他为何如此奔波,他便笑着回答:“山下做事,山上修心,方能不负此生。”
此刻,他望着灵堂中央的师父灵柩,想起师父平日的教诲与关怀,想起自己愤世嫉俗来到茅山时师父与师兄的开解,悲从中来,双膝一软,也跪倒在地,哽咽道:“师父……弟子……弟子来晚了……”一时间,灵堂内哭声一片,新到的两位弟子带来的不仅仅是悲伤,更是各自曲折的过往和对恩师共同的哀思。林玄真看着这些性格各异、身怀绝技却又都曾历经坎坷的师弟们,心中百感交集。师父将他们一一从红尘中点化,收入门下,视如己出,如今师父仙逝,这副重担,便落在了他的肩上。
众人先是在灵堂里默哀了一阵。香烟袅袅,烛火摇曳,映着一张张戚容。间或有压抑不住的抽泣声,细细碎碎,更添了几分悲凉。气氛愈发沉重,仿佛凝滞了一般。
石勇身材魁梧,站在那里像座小山。他本就不是个能憋住情绪的人,此刻更是红着眼圈,鼻翼翕动。他先是重重吸了吸鼻子,声音在安静的灵堂里显得有些突兀。旁边一个年纪稍轻、面皮白净的弟子被他这动静惊得微微一颤,手里的燃香都抖了一下,险些掉落。石勇没察觉,他环视了一圈灵堂内的众人,见除了刚到的两位,似乎还少了几个熟悉的身影。他平日里嗓门就大,此刻虽然刻意压低了,但那瓮声瓮气还是改不了。
“大师兄,”他转向林玄真,“我记得师父前阵子不是刚收了两个小师弟和一个小师妹吗?”
“对对,白鹤、玄庸,还有那个小清音。”
“平日里最爱跟在师父屁股后头转悠的,怎么不见人影?还有六师妹呢?她不是最疼那几个小的?”他口中的小师弟小师妹,正是白鹤、玄庸和清音。
林玄真微微颔首,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声音略带沙哑地答道:“他们三人昨日清晨跟着六师妹冷月下山采药去了。师父仙逝时,他们尚在山中,未能及时赶回。我已派人去通知,算算时辰,也该差不多回来了。”
站在一旁的金福财闻言,精神略振。这种时候,能做点实事总比干熬着强。他立刻接口道:“大师兄,山路崎岖,六师姐带着三个小的,回来定然不便。我那辆福特汽车刚好派上用场!”金福财说到自己的车,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彩。“我去山下接应他们!那车虽然老了点,但跑山路还行,能快不少。”
金福财是师兄弟中唯一一个会开车且拥有一辆汽车的人。这辆半新的福特车是他做生意时,为了在洋人面前撑场面,也为了方便运输货物而置办的。没想到,如今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林玄真略一思忖。冷月师妹行事稳重,但带着三个半大孩子,又是采药归来,山路难行,确有不便。早些接回他们,也能让他们早些送师父最后一程。
他点头道:“也好。八师弟,你熟悉路况,开车也稳妥。我随你同去,也好早些将他们接回,送师父最后一程。”多一人,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得嘞!”金福财应了一声,仿佛找到了宣泄悲伤的出口。他立刻挺直了腰杆,与林玄真一同起身,快步向灵堂外走去。两人身影消失在门外,灵堂内又恢复了先前的沉寂,只是那份等待,似乎又多了一重。石勇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又吸了吸鼻子,眼圈更红了。
灵堂内,余下的几位师兄弟妹相视一眼。
诸葛云轻咳一声,打破了沉寂。“大师兄和八师弟去接人了,咱们也别闲着。”他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师父生前交友广阔,与人为善,想必稍后会有不少道友同仁,以及山下受过师父恩惠的乡邻前来吊唁。咱们把灵堂两侧的偏门也都打开,一来方便众人进出,二来也显得敞亮些,不至于太过压抑。”
苏巧儿微微颔首:“三师兄考虑得周全。”
她看向墨非:“墨非师兄,西侧那扇偏门许久未用,恐有些滞涩,劳烦你与我同去,你力气大些,开启也方便。”
墨非依旧惜字如金,只沉声应了个“好”字,便抬步向西侧走去。
苏巧儿又转向侯山煜:“侯师弟,你平日里冲州撞府,嗓门也亮堂。若有长辈或同道前来,你便高声唱喏一声,莫要失了礼数,也显我茅山礼数周全。”
侯山煜咧嘴一笑,拍了拍胸膛:“四师姐瞧好吧!保管让他们宾至如归,就是嗓子喊哑了也值!”他话音刚落,便自觉地站到了灵堂入口稍偏的位置,清了清嗓子,俨然一副准备就绪的模样。
果然如诸葛云所料,没过多久,便陆续有人前来吊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