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善。”林玄真起身,目光平静无波,对老刘道:“贫道这就准备一下,劳烦管家稍候片刻。”他转向身后的冷月,“冷月师妹,你随我同去。苏师妹,公馆内的人员情况,你再仔细梳理一遍,务必详尽。”
冷月微微颔首,眼神沉静。她本就精通医理,观察细致入微,又是女子,在某些场合确比男子方便。苏巧儿则立刻应下,她早已将哈里斯公馆的初步人员关系记在心中,此刻需要的是进一步的细节补充。
“师兄放心,我必不负所托。”苏巧儿的声音带着一丝坚定。冷月转身,从角落里取出一个陈旧的木制药箱,上面刻着古朴的花纹。药箱拎在手中,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片刻之后,林玄真与冷月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藏青色道袍。虽不华丽,却自有一股出尘之气。冷月背上那个样式古朴的药箱,更添了几分专业与神秘。
黑色轿车在上海的街道上穿行。车窗外掠过高大的梧桐树,时髦的洋行招牌,以及匆匆行走的各色行人。黄包车夫的吆喝声、汽车喇叭声、远处传来的叮当电车声,交织成这座城市独特的喧嚣。空气中弥漫着煤烟、海腥和各种香料混杂的气味。冷月透过车窗观察着一切,眼神专注。林玄真则闭目养神,气息悠长平稳。
轿车最终停在一处戒备森严的西式公馆门前。高大的铁艺雕花大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重的吱呀声。露出修剪整齐的草坪和一栋三层高的洋楼。处处透着奢华,却也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大门在他们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老刘在前引路,态度依旧恭谨。但那份洋人公馆管家特有的矜持中,此刻又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与好奇。他的目光在林玄真和冷月身上停留片刻,又迅速移开。公馆内光线略显昏暗,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大部分阳光。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雪茄、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混合气味。这种气味更添几分沉闷。室内安静得有些过分,只有他们行走的脚步声在厚实的地毯上消弭。
穿过宽敞的门厅,走上铺着厚实地毯的楼梯。老刘将他们引至二楼的一间会客厅。哈里斯,一个五十岁上下、身材略显发福的英国人,正坐在沙发上。手中端着一杯威士忌,眼神锐利地打量着进来的两人。他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梳着一丝不苟的金色头发。举手投足间带着外交官特有的傲慢与审慎。
会客厅内陈设考究,但色调偏暗,更显压抑。哈里斯没有起身,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
“玄真道长?”哈里斯放下酒杯,用略带生硬的中文开口,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试探,“久闻大名。”
林玄真颔首回礼,从容不迫:“哈里斯先生客气。贫道云游至此,略通岐黄之术,闻府上有人抱恙,特来尽一份绵薄之力。”他声音清朗,不卑不亢,目光平和地与哈里斯对视。
哈里斯眼神锐利,在他和冷月身上来回扫视,似乎想从他们的外表看出些什么。林玄真只是平静站立,没有丝毫局促。冷月垂着眼帘,背着药箱,仿佛一尊雕像,却又让人感觉她洞察一切。
哈里斯微微扬眉,对林玄真的镇定有些意外。他本以为会见到一个故作高深或谄媚逢迎的江湖术士,未曾想对方竟有如此气度。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请坐。道长可知,艾米丽小姐的病,已经请了上海最好的西医,都没有什么效果。”
“西医自有其长,中医亦有其道。”林玄真淡然道,“《道德经》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相生相克,病症亦然。西医所查,或为表象,或为某一脏器之特定病变。而中医观人,如观天地,讲求整体调和,阴阳平衡。”
他停顿片刻,又道:“人体是一个小宇宙,气血运行,经络通达,方能无虞。病邪入侵,便是这小宇宙失衡。寻其根源,扶正祛邪,便是中医之道。”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哈里斯听得似懂非懂,那些玄而又玄的词语在他听来像是古老的咒语,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他端详着林玄真年轻的面容,试图找到一丝破绽,却只看到平静与自信。老刘在旁听着,脸上恭谨的神色中多了一丝好奇和敬畏。他悄悄看了林玄真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哈里斯听得似懂非懂,但林玄真那份沉稳与玄妙,让他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期待。他点了点头:“道长所言精妙。艾米丽就在楼上,还请道长移步。”
三人起身,穿过会客厅,沿着楼梯继续向上。楼道里铺着厚重的地毯,墙上挂着油画,空气更加沉闷。老刘走在前面,脚步声几乎听不见。林玄真步履从容,冷月则跟在他身后,目光扫过走廊两侧,不放过任何细节。公馆内部的奢华与压抑感在此刻更加强烈。
在管家的引领下,林玄真与冷月来到三楼艾米丽的房间。推开房门,一股浓郁的药味和香水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布置奢华,但光线同样昏暗,显得有些阴沉。一个年轻女子躺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面色苍白憔悴,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正是艾米丽。
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嘴唇干裂。冷月站在门口,目光落在艾米丽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床头柜上堆满了各种西药瓶子和一些看似名贵的滋补品,无声地诉说着西医治疗的徒劳。房间一角,一个画架孤零零地立着,上面蒙着一块布,似乎久未触碰。窗户紧闭,厚重的丝绒窗帘将所有阳光挡在外面,房间里只有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整个空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充满了病痛与绝望的气息。
哈里斯示意他们进去。自己则站在门口。神色复杂地看着床上的情妇。
林玄真缓步走到床边。冷月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艾米丽小姐。”林玄真轻声开口。声音温和。
艾米丽的眼珠动了一下。缓缓转向林玄真。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绝望。
林玄真不再多言。开始了诊断。他的“望”。不仅仅是看艾米丽的面色、舌苔。更细致地观察着她房间的整体布局。窗帘的颜色,空气的流通情况,甚至留意到床头柜上一瓶开封许久、几乎见底的进口香水。以及哈里斯在门口与艾米丽之间那微妙的距离感和眼神交流。他还注意到艾米丽床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似乎有几处不易察觉的霉斑。那霉斑颜色发青,隐藏在踢脚线附近。若非仔细观察,很难发现。
他目光又落到画架上,蒙布下隐约的轮廓,以及房间里其他摆设。看似随意,却透着一种长久以来形成的固定模式。
他的“闻”,不仅是轻嗅艾米丽身上散发出的微弱体味。更仔细分辨着空气中浓郁的药味、香水味之下,是否还夹杂着其他不易察觉的异味。他似乎闻到了一丝极淡的。类似金属和腐败植物混合的特殊气味,若有若无。这股气味很微弱。像是从某个不通风的角落里散发出来,混杂在房间其他味道中,难以捕捉。他微微皱眉,又放松,心中已有了几分思量。
随后是“问”。林玄真没有直接询问病情。而是如拉家常般问道。
“小姐近日睡眠如何?饮食可还规律?可曾做些噩梦,或是白日里精神恍惚,见到些常人不见之物?”
他的问题看似随意,实则句句都在引导艾米丽回忆近期的生活细节和精神状态。艾米丽有气无力地回答着。时而清晰,时而含糊。
“睡不好……总做噩梦。梦里有东西压着我,喘不过气来。不想吃东西,总是觉得累。有时候……有时候好像看到一些影子,在房间里飘来飘去。”
她的声音虚弱,断断续续。她的回答印证了苏巧儿之前打探到的信息。失眠、噩梦、食欲不振、偶有幻觉。林玄真静静听着,眼神平和,但心中却在快速梳理这些信息。结合他望闻到的细节。一个模糊的轮廓开始在他脑海中浮现。
冷月站在后面,目光随着林玄真的视线移动,也注意到了床边的霉斑和那股若有若无的气味。她的眼神变得深邃,仿佛也想到了什么。哈里斯在门口看着,他不懂这些望闻问切的门道,只觉得林玄真问的问题有些奇怪,不像那些西医直接问哪里不舒服。但他看到林玄真那份沉静与自信。又按捺住心中的疑问。只是攥紧了拳头。焦虑地等待着结果。
房间里的气氛更加凝重。只有艾米丽微弱的呼吸声和林玄真偶尔发出的低语。像是一场无声的较量。与病魔,也与隐藏在奢华公馆下的秘密。
玄真结束了询问。他没有立即给出诊断。只是又仔细看了看艾米丽的神情。以及房间里的陈设。尤其是那个角落的霉斑,以及窗户和窗帘的状态,他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只是还需要进一步确认。他转过身,看向站在门口的哈里斯,眼神中带着一丝了然。
冷月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她的目光则更多地停留在艾米丽的皮肤色泽、呼吸频率以及床头柜上的那些药瓶上。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白。呼吸浅促而带着一丝滞涩。她注意到床头柜上堆积的西药瓶。有镇静安眠的。有营养神经的。还有一些是止痛类药物。她心里清楚。这些药物长期杂乱服用。非但无法根治。反而可能对中枢神经系统造成严重的负担和损害。甚至可能导致一些精神症状的加剧。她的目光又落在艾米丽露在被子外的手。指甲末端确实带着一抹极淡的、不易察觉的青紫色。这让她联想到一些不好的可能。
最后是“切”脉。林玄真伸出三指,指腹温热,轻轻搭在艾米丽手腕的寸关尺部位。闭目凝神,他的手指仿佛能穿透皮肤,细细感受着脉搏之下那股微弱而混乱的律动。那脉象细弱得几乎难以捕捉,跳动时快时慢,毫无规律可言。有时候像一根即将断裂的游丝,有时候又突然变得紧绷,如同绷紧的琴弦。这种脉象。绝非气血虚弱那么简单。更透着一股内里瘀滞、邪气侵扰的意味。
冷月在他身后。也上前一步。仔细检查了艾米丽的瞳孔反应。又用手指轻柔地按压了她颈部的几处淋巴结。她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片刻后。林玄真收回手。眼神变得深邃。他再次审视艾米丽的面容。那种晦暗与眼神深处的惊恐。配合她描述的幻觉。以及他自己闻到的那股特殊气味和看到的霉斑。再加上这混乱不堪的脉象。所有线索都在指向同一个方向。
艾米丽的病症。远比表面的神经衰弱或癔症复杂得多。它由至少两种因素相互作用、层层叠加而成。其一,是她长期以来所处的环境造成的精神压抑,住在这金碧辉煌却如同牢笼的公馆里。情感无处宣泄。郁闷积压。导致肝气郁结。心神失养。这是病根之一。也是她失眠、噩梦、情绪不稳的直接原因。
其二。也是更关键、更凶险的因素。他强烈怀疑是某种慢性、隐性的毒素在作祟。这种毒素通过某种途径进入她的身体。日积月累。悄无声息地破坏她的脏腑功能。尤其是对神经系统造成了严重的损伤。这解释了她身体的急剧衰败、食欲不振。以及那些真实的幻觉。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毒素扰乱神志的表现。
心病与毒侵。两者互为助长。使得病情缠绵难愈。常规的西医手段只能治标。甚至可能因为药物的副作用而加重病情。这已经不是单纯的疾病。更像是一种精心策划的、缓慢的谋杀。
哈里斯在门口屏息凝神。虽然听不懂林玄真心中所想,但他能感受到房间里气氛的变化,以及林玄真脸上那份凝重,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冷月站在林玄真身后,她的目光与林玄真短暂交汇,两人心中已有了某种默契。她也想到了那股奇怪的气味和霉斑可能意味着什么。
林玄真这番细致入微、条理清晰的“望闻问切”。以及那份洞察一切的沉稳,让一旁观察的哈里斯心中暗暗称奇。他见过不少医生,西医的检查仪器繁多,中医的流程也大同小异。但从未有人像林玄真这样,将环境、人事、心理都纳入诊断的范畴。仿佛不是在看病,而是在勘破一桩谜案。这年轻道长的本事,似乎真的远超他的预料。
哈里斯原本只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此刻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真正的期待。他的手仍然紧握着,但指尖的冰凉感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忐忑的暖意。他看着林玄真脸上的凝重神色,知道这位道长已经有了结论。只是不知道,这个结论会是什么。是和之前的医生一样,诊断为无法根治的神经问题,还是能找到一条新的出路。
艾米丽微弱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无声地求助。冷月站在林玄真身后,她的目光在林玄真和艾米丽之间移动,她能感受到林玄真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胸有成竹的气场。那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后沉淀下来的自信,与哈里斯的焦虑形成鲜明对比。她也对林玄真即将给出的解释充满好奇,如何将现代医学难以解释的症状,与“道法”巧妙地结合起来,既要让哈里斯这个西方人理解并接受,又要隐藏一些真相,引导他自己去发现。这需要极高的智慧和技巧。
林玄真沉吟片刻,目光再次落在艾米丽憔悴的脸上,心中已开始盘算着如何开出他的“符水”和“药方”。他需要将“肝气郁结”解释为一种“心神被困”,将“慢性毒素”解释为一种“邪气侵扰”。这种邪气,并非虚无缥缈,而是真实存在于这个环境中,甚至可能与某些人有关。他要开出的药方,不仅仅是调理气血的草药,更要加入一些能驱除“邪气”的成分。而“符水”,则是用来净化艾米丽体内的“污秽”,这一切,都要用一种,既符合他道士身份,又能让哈里斯觉得有道理的方式呈现。不能太过玄虚,不能泄露太多。他心里已经有了完整的计划,包括如何让哈里斯主动去调查那些隐藏在公馆深处的秘密,那些导致艾米丽“中邪”的真正原因。他收回目光,看向哈里斯,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这场“治疗”,才刚刚开始。它不仅仅是治病,更是一场揭露真相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