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跛脚老者接过药方,眼神在纸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上溜了一圈。他的目光随即不着痕迹地,向上抬了抬,掠过侯山煜刚才慌忙捡拾信物的那只手,以及那只手此刻正用力按住的胸口衣襟。柜台下的另一只手,原本有节奏敲着算盘珠子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拍。当他视线中那枚信物上熟悉的暗纹一闪而过,老者眼神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古井无波。那变化极快,仿佛只是烛火微弱地跳动。
他没有立刻回答侯山煜关于药方的问题。反而慢悠悠将那张写着寻常药材的纸片,轻轻放在了乌木柜面上。他抬眼,仔仔细细打量了侯山煜一番,从那顶歪斜的毡帽,到沾着泥点的裤脚。
“后生,你这方子,是谁给你开的?”声音依旧沙哑,不高不低,听不出喜怒。
侯山煜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更显局促,像是被先生考问的蒙童。
“回……回掌柜的,是,是俺们村里一个……一个赤脚大夫给开的,他说俺娘这病,得用这些药。”他说话时,眼神有些闪躲,不敢直视老者。
老者“嗯”了一声,又低头看了看药方,手指在上面轻轻点了点。“这‘紫菀’和‘款冬花’,都是止咳平喘的,你娘是咳嗽?”
“是,是哩!咳得厉害,晚上都睡不好。”侯山煜连忙点头,脸上露出几分真实的焦急,这倒是不用装。
老者不再追问病情,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才能听见:“后生,这味‘山中雪’,可还好采摘?”这句问话,如同平静湖面投下的一颗石子,看似随意,却带着试探的涟漪。
侯山煜心中一凛,戏肉终于来了。他面上依旧是那副憨厚中带着点迷茫的神情,仿佛在努力思索这味陌生的药材。他挠了挠头,锅底灰蹭得更多了些。然后,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用一种带着乡下人特有的小心翼翼,又似乎怕隔墙有耳的语气,沉稳回答:“回掌柜的,那东西金贵,需待子时露重,霜华初凝之时,方能得其精华,早了不成,晚了味就散了。”这番对答,是林玄真事先反复叮嘱过的,天机图上所载的联络密语,一字不差。
跛脚老者闻言,那双本就锐利的眼睛,更是深深地看了侯山煜一眼。目光如探照灯般,在他脸上细细过了一遍。片刻后,眼底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也悄然散去,如同晨雾遇见了初阳。他微微颔首,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算是确认了信物与暗语无误。这乡下小子,演得倒真像那么回事。
然而,他并未直接挑明是否有孙家小儿急需的那味罕见药材。而是将那张无关紧要的药方,又推回到侯山煜面前。“你这方子上的药,我这里倒也齐全。”他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波澜。“只是,其中有两味药材,炮制起来颇费些手脚,需要点时辰。”老者指了指药方上的一味“炙麻黄”。
“这麻黄,要去节,还得蜜炙,急不得。”侯山煜眨了眨眼,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
老者顿了顿,接着道:“这样吧,你先到街口那家‘三元茶摊’,就是摆在榕树底下那个,去那里喝碗茶,歇歇脚。你点一壶‘雨前龙井’,就说你是来等‘百草庐’送药的。半个时辰,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雨前龙井?”侯山煜像是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脸上带着几分土包子进城的茫然,“那茶……贵不贵啊?”
老者嘴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又迅速隐去。“不贵,记账便可。”
侯山煜心中雪亮,对方这是老江湖的做派,谨慎小心,不愿在铺内直接进行敏感交易。他连忙接过药方,脸上堆起感激的笑容,连声道谢:“哎,好嘞,好嘞!多谢掌柜的!那敢情好,俺这就去,这就去!掌柜的您真是大好人,俺娘的病,可就指望您老的药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药方珍重地折好,塞进怀里,还不忘拍了拍,仿佛那真是救命的仙丹。随后,他对着老者又是点头又是哈腰,这才转身,一步三晃地走出了“百草庐”。那背影,依旧是那个憨直的乡下穷教书先生。
整个接头过程如行云流水,隐蔽而迅速,没有引起药铺内其他伙计或外面行人的丝毫怀疑。侯山煜依言来到街口的三元茶摊,拣了个临街的位子坐下,要了一壶粗茶,慢慢品着,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约莫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一个穿着短褂、头戴草帽,看似寻常挑夫打扮的汉子,也走进了茶摊,径直坐在了侯山煜的对面。他没有与侯山煜搭话,只是自顾自地要了一碗茶,大口喝着。
片刻之后,那汉子起身,将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小包裹随意放在了桌上,仿佛是忘了带走一般,看了侯山煜一眼,便匆匆离去,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侯山煜等那汉子走远,才不慌不忙地拿起桌上的油纸包,入手微沉。他借着茶碗的遮掩,悄悄捏了捏,心中已有了判断。他付了茶钱,迅速离开茶摊,七拐八绕,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回到了白云观。
林玄真接过侯山煜带回的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用特殊方法炮制好的几味罕见药材,正是孙家小儿解毒续命的关键!其中一味主药,色泽暗沉,隐隐散发着一股奇特的幽香,正是《玄枢百草录》中记载的那种能够克制奇毒的“龙鳞草”。
“好!山煜,你做得很好!”林玄真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药材顺利到手,片刻不容耽搁。林玄真回到白云观,立刻唤来冷月。
“冷月,按我说的,将这几味药材处理一下。”
“是,师兄。”冷月应声,接过药材。
她手脚麻利,将那“龙鳞草”与几味辅药一一捣烂。石臼中,药草的汁液与独特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林玄真亲自掌控火候,将捣烂的药材投入陶罐,加入清水,文火煎煮。药性需缓缓释出,急不得。
半个时辰过去,一碗深褐色的汤药终于熬制完成。药气浓郁,带着一丝奇特的幽香,正是那龙鳞草独有的气味。林玄真端起药碗,仔细嗅了嗅,点了点头。
他提着药罐,步履沉稳,亲自赶往孙家。孙府内,灯火通明,却一片死寂。孙老板与孙夫人在小童床边守着,两人眼窝深陷,布满血丝,一夜未眠。见到林玄真进来,孙老板几步抢上前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道长,道长您可来了!”孙夫人更是掩面,泪水无声滑落,几乎说不出话。
林玄真不多言,示意他们让开。他将汤药倒入碗中,扶起小童。孩子烧得迷迷糊糊,牙关紧咬。孙夫人急忙上前:“道长,让我来吧。”她接过药碗,用小匙一点点将药汁喂进孩子口中。药汁苦涩,孩子本能地抗拒,多数都溢了出来。孙老板在一旁看得心焦,额头青筋直跳。
林玄真伸出两指,在小童颈侧一处穴位轻轻一点。孩子喉头微动,竟将一小口药汁咽了下去。孙夫人又惊又喜,连忙继续喂药。一碗药,喂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喂下去了大半。
林玄真让他们将孩子放平,自己则在一旁静坐,观察孩子的反应。屋内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还有孙老板夫妇压抑的啜泣。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小童原本滚烫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急促的呼吸,似乎也放缓了一些。孙老板夫妇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孩子。又过了一个时辰。床上的孩子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他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不再是之前的浑浊迷茫,而是恢复了几分清明。
“水……水……”孩子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儿啊!”孙夫人再也忍不住,扑到床边,泪如雨下。
孙老板也是虎目含泪,连连道:“醒了,醒了!道长,我儿醒了!”
林玄真示意他们莫要过于激动。他上前探了探小童的脉搏,已然平稳许多。“让他好生歇息,明早应该就无大碍了。”
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房内。孙家小童已经能够勉强坐起身。他看着爹娘,虽然声音还有些虚弱,但吐字清晰:“爹,娘,我饿了。”孙老板夫妇闻言,悲喜交加。孩子除了面色依旧有些苍白,已与常人无异。
孙老板夫妇对着林玄真,是真正的千恩万谢。孙老板更是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道长,您……您就是我孙家的再生父母啊!”
他当即从怀中取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双手奉上。“道长,小小敬意,不成体统,还望道长务必收下!”红包入手颇沉,林玄真捏了捏,里面怕是有足足五百块法币。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
林玄真推辞:“孙老板客气了,救人乃分内之事。”
“道长,这您必须收下!若非您,我儿……”孙老板说着,眼圈又红了。林玄真见他情真意切,推辞不过,便从中取了一百块。“如此,我便取一百块,权当药材费用。其余的,孙老板若有心,便为白云观添些香火吧。”
孙老板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道长高义!”
孙老板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救命之恩,岂是区区银钱能够报答。他立刻命人赶制了一块上好的楠木匾额。匾额上,是“妙手回春,道法通玄”八个龙飞凤舞的烫金大字。隔了两日,孙老板亲自带着人,敲锣打鼓,将匾额浩浩荡荡地送到了白云观。那阵仗,引得半条街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一时间,白云观门前人头攒动,比庙会还热闹几分。有好事者问起缘由,孙老板便唾沫横飞地讲起林道长如何施展神通,救了他儿子的性命。
孙老板本就是城中殷实的米商,迎来送往,在商贾圈中颇有人脉。他这几日,逢人便唾沫横飞地宣传。
“哎,你是不知道啊!我家那小子,一只脚都踏进鬼门关了!请了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后来啊,经人指点,请来了白云观的玄真道长!”
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那道长,据说是茅山正宗传人,会法术的!只见他掐诀念咒,一道符水下去,嘿!我儿当天晚上就退烧了!第二天就能下地了!这哪是看病,这简直是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啊!”
他将林玄真描述得神乎其神,什么“踏罡步斗”“符水治病”,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原本只是“玄真道医”,经他这么一传,俨然成了“玄真活神仙”。不少人听得半信半疑,但孙家小儿转危为安是事实,由不得人不信几分。
孙老板不遗余力地宣传,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上海滩的各个社交圈层中激起了层层涟漪。那些原本对“玄真道医”嗤之以鼻,或持观望态度的人,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年轻的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