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事过后数日,白云观的名声在底层百姓中愈发响亮。街头巷尾,常能听见人们谈论玄真道长的义举。
“白云观的道长,真是活神仙下凡呐!”
“可不是,若非道长出手,我家那口子怕是……”
百姓的口碑,比任何张榜告示都来得实在。白云观的香火,竟也因此比往日旺了些许。虽多是些寻常瓜果,却也透着一份沉甸甸的敬意。
这日深夜,这日深夜,万籁俱寂。观门却被擂鼓一般敲得“嘭嘭”山响,一声紧似一声,透着股不顾一切的急切。侯山煜睡得正沉,被这动静惊醒,一个激灵坐起身。
“谁啊?三更半夜的,赶着投胎不成?”他嘟囔一句,披上外衣,提着灯笼前去开门。吱呀一声,观门拉开一道缝。
门外赫然立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此人身着暗纹绸缎长衫,虽有些褶皱,料子却极好。头上的礼帽歪了些,脚下锃亮的皮鞋也沾了些泥尘。一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布满焦汗,眼神慌乱。侯山煜一看这派头,便知不是寻常百姓,怕是有急事。
不等侯山煜开口,那人已抢着发问,声音都带着颤。“请问,玄真道长,玄真道长可在此处?”他一把抓住侯山煜的袖子,力道不小。“小老儿孙德茂,家有幼子,突发怪病,高烧不退,胡言乱语!”
孙德茂喘着粗气,几乎是泣不成声。“遍请中西名医,都是束手无策,都说……都说没救了!听闻玄真道长法力高深,医术通神,特来求救,还望道长慈悲,救救我儿!”说着,他竟要跪下。
侯山煜连忙扶住他:“孙先生莫急,有话好说,先进来。”这孙德茂,侯山煜也略有耳闻,上海滩有名的大米商,家资颇丰,平日里也是体面人物。此刻这般失态,可见事情确实万分火急。
说话间,林玄真已闻声从后院走出。他神色平静,目光落在孙德茂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孙德茂一见林玄真,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几步抢上前。
“道长!您就是玄真道长?”他上下打量着林玄真,眼中燃起一线希望。“求道长救我孩儿一命!无论什么代价,小老儿都愿意!”林玄真看着他焦灼的面容,语气沉稳。
“孙老板,贫道在此。救人如救火,贫道自当尽力。”他略一沉吟,转向身旁。“冷月师妹,你医术精湛,随我同去。”
冷月自暗处走出,清冷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微微颔首。“是,师兄。”孙德茂大喜过望,连声道谢,亲自引路。一行人匆匆上了孙老板停在观外的黑色汽车。汽车在夜色中疾驰,很快便驶入法租界。道路两旁洋房错落,灯光稀疏。最终,汽车在一栋灯火通明的独栋洋房前停下。
孙府上下,显然都未安睡。仆人们进进出出,脚步匆匆,个个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色与慌张。一见孙德茂带着两位道人回来,众人眼中都露出些许期盼。孙德茂也顾不上其他,急急引着林玄真和冷月往里走。“道长,这边请,孩子就在楼上卧室。”
穿过布置奢华的客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挥之不去的焦灼。进入内室,一股热浪混杂着压抑的哭声扑面而来。只见一张宽大的西式床上,躺着一个七八岁的男童。孩子小脸烧得通红一片,嘴唇干裂,双目紧闭。身体不时猛地抽搐一下,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像是被梦魇缠住。床边,一位身着锦缎睡袍的妇人正伏在床沿,香肩耸动,压抑着哭声。她保养得宜的手紧紧抓着床单,指节泛白,想必便是孙夫人。
听见脚步声,孙夫人猛然抬头,一双美目又红又肿,满是血丝。见到丈夫领着两位道装打扮的人进来,她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挣扎着想站起来。“老爷,这……这两位是?”
孙德茂连忙上前扶住她:“夫人,这位是白云观的玄真道长,这位是冷月道长,他们是来救咱们孩儿的!”孙夫人闻言,泪水更是汹涌,对着林玄真和冷月便要行礼。“道长慈悲,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平儿……”
林玄真微微摆手:“孙夫人不必多礼,先让贫道看看孩子。”
冷月早已走到床边,神色专注。她先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在男童的额头上。滚烫的温度让她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她又翻开孩子的眼皮,仔细观察眼底情形。接着,她又轻柔地捏开孩子的嘴,查看了口腔与喉咙。整个过程,她的动作轻柔而迅速,没有一丝多余。孙德茂夫妇屏息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位年轻的女道长身上。
冷月检查完这些,目光在孩子身上缓缓扫过。最后,她的视线停留在孩子颈后一处微小的红肿之上。那红肿不过指甲盖大小,中心处有一个极其细小的黑点。若非看得仔细,很容易便会忽略过去。冷月伸出手指,在那红肿周围轻轻按了按。孩子似乎并无痛感,依旧在昏睡中呓语。她秀眉微蹙,抬眼看向林玄真,声音压得很低。
“师兄,此处似有虫咬痕迹。”她顿了顿,补充道。“但红肿范围和孩子此刻的症状,不像是寻常蚊虫叮咬所致。”
林玄真微微颔首。他方才一进屋,便已暗中运转玄门秘法“望气观色”。只见那男童的脑门上,显现出一些灰色痕迹,其中更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黑线,如附骨之疽,隐隐透着一股死寂与不祥。寻常病症,绝无此等气象。
他又安抚了孙老板夫妇几句,声音平和,却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孙老板,夫人,令郎发病之前,可曾接触过什么平日不常见之物,或是去过什么阴湿偏僻的角落?”
孙夫人泪眼婆娑,努力回忆着:“道长,平儿素来乖巧,平日里活动范围多在家中,并未去过什么特别的地方啊……”她声音哽咽,显然已是六神无主。孙老板眉头紧锁,在客厅里踱了两步,猛地一拍大腿。
“对了!前两日午后,天气稍好些,犬子曾在自家后院那棵老槐树下玩耍过一阵,说是跟邻家孩子一起堆泥巴。之后傍晚便开始发热,起初以为是着凉,谁承想……”他捶着胸口,懊悔不已。“家中也未添置什么新物件,只是最近上海滩雨水多,院子里头,尤其是那老槐树底下,总是湿漉漉的,有些阴暗。”
一个在旁侍立的老仆人也小声补充道:“那槐树……有些年头了,老爷小时候就在了。平时都叮嘱小少爷莫在树下待太久,怕招露水。”冷月闻言,清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她结合孩子颈部的红肿和此刻的症状,对林玄真低声道:“师兄,颈后红肿,中心黑点,高热,呓语,抽搐。”
“结合孙老板所言,那老槐树下阴湿,令郎这病,九成是某种罕见的毒虫叮咬所致。此虫毒性猛烈,入血攻心,故而高热不退,神志不清。寻常解毒之法,怕是难以奏效。”
林玄真面色不变,转向孙老板夫妇。“孙老板,孙夫人,令郎这病症,并非寻常风寒。府上后院那棵老槐树,年岁已久,树大本身就易聚阴,所谓‘独木不成林,老树易招阴’。加之近期雨水连绵,湿气郁结不散,那树下更是阴湿之地,最易滋生毒虫秽物。令郎年幼体弱,阳气尚不足以护体,在树下玩耍,恐怕是不慎沾染了此类毒虫的毒素,或是被某些不洁之气侵袭,这才突发此恶疾。”他这话,实则是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冷月的判断,并点出了环境中的隐患。“此非单纯医药可解,需对症之奇药,辅以我玄门驱邪扶正之法,双管齐下,方有一线生机。”
孙老板夫妇听闻儿子病因竟如此凶险,又是担忧又是后怕。孙夫人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幸好孙德茂及时扶住。孙老板急得满头大汗,声音都变了调:“道长!仙姑!毒虫!不洁之气!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那解毒的奇药……可能找到?无论要花费多少,哪怕倾家荡产,只要能救小儿,小老儿万死不辞!”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伸手就要去摸怀里的钱袋。“道长您说,需要多少钱,我马上派人去取!”冷月微微摇头,声音依旧清冷:“孙老板,此种解毒草药,并非金银可轻易购得。其生长环境极为苛刻,采摘亦有凶险,寻常药铺莫说见过,便是听也未必听说过。”这话如一盆冷水,将孙老板夫妇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浇熄了大半。
林玄真目光微凝,市面上确实难觅此等奇药。他心中一动,想起了师父清微道长仙逝前,曾留下一卷《玄枢百草录》。其中记载了不少世间罕见的灵草异药,以及可能的寻获之地与炮制之法。更有那幅神秘的“天机图”,师父曾言,此图关联着玄门兴衰与几桩未了的因果。莫非,这毒虫,这奇药,便是解开天机图一角的线索?
他不动声色,沉吟片刻,对孙老板道:“孙老板不必过忧。此药虽然稀有,但贫道师门尚有些记载,贫道会尽力为令郎搜寻。只是,这药草采摘不易,或需些时日,也可能要深入某些人迹罕至之地。”孙老板一听有门,眼中骤然爆发出强烈的神采,连连拱手。
“道长此言当真?太好了!太好了!一切拜托道长了!只要能救小儿性命,等多久都行!无论道长有何差遣,孙某绝无二话!”他激动得差点又要跪下,被林玄真伸手虚扶了一下,林玄真心中已有计较。
这孙德茂的幼子,不仅是“玄真道医”声名能否在上海滩更上一层楼的契机,或许,还是解开师父所留“天机图”中某些秘密的引子。
那罕见的草药,究竟藏于何处?会引出怎样的波澜?
孙老板的孩子,又能否顺利渡过此劫?
一切,尚是未知之数,却也平添了几分挑战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