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翌日清晨,天刚破晓,淡金色的晨曦尚未完全驱散薄雾。白云观后院,却早已不是往日的清净。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湿气与隐约的艾草余味,间或夹杂着几声按捺不住的低咳。那昨日还需两人合力搀扶的码头扛包工人,老李,此刻竟独自站在院中。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抬了抬那曾不听使唤的腿,又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脸上虽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与虚弱,眼神却亮得出奇。
他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虽仍有些微跛,却一步比一步踏实。他身后,黑压压跟了一大片人。都是码头上一起扛活的兄弟,粗略一数,怕不是有三四十号。他们大多衣衫朴素,带着风尘,此刻却都伸长了脖子,屏息凝神。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在老李身上,又转向不远处的年轻道士。
老李几步走到林玄真面前,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他喉结滚动了几下,沙哑的嗓子迸发出一声大喊:“小道长!”声音洪亮,震得院里几片落叶簌簌发抖。
“神医!活神仙啊!”说着,他双膝一软,便要直挺挺地跪下去。林玄真早有预料,身形一晃便到了他跟前,双手稳稳托住了他的胳膊。
“老哥,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昨日便说过,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至于行此大礼。”
老李被他扶着,眼圈却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哽咽。“使得!怎么使不得!小道长,您这是救了俺老李一条命啊!”他猛地一跺脚,似乎想证明自己恢复得有多好。
“俺这身子,俺自己清楚!原先那半边都快不是自个儿的了,针扎上去都没感觉!昨儿您那几针下去,晚上睡了个囫囵觉,今早起来,嘿,利索多了!”他咧开嘴,露出憨厚朴实的牙齿,笑容里满是重获新生的喜悦。
“不止能走了,身上那股子钻心抽筋的疼,真真轻了九成不止!俺婆娘都说,像是阎王爷手底下抢回来的!”他这一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油锅里丢了颗火星。身后的工友们顿时炸开了。
“我的老天爷!老李这精气神,跟昨天判若两人啊!”
“真神了!这可不是吹的!我昨天还扶着老李,他那腿跟面条似的!”
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挤上前来,满脸堆笑:“小道长,您这手绝活,能不能……也给俺瞧瞧?俺这腰,老毛病了,一到阴雨天就跟要断了似的。”
他这话一出,立刻有好几个人跟着附和。
“是啊是啊,小道长,俺这胳膊也……”
“还有我这腿……”
工人们七嘴八舌,眼神里充满了急切与期盼。他们大多是卖力气过活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陈年旧伤。往日里,不是不想治,实在是怕被那些“神医”骗光了血汗钱,病却越治越重。如今亲眼见到老李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希望的火苗一下子就燃了起来。林玄真抬手虚按,示意众人稍安。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诸位乡亲,莫急,莫急。”他先是替老李仔细复查了一番脉象,又询问了些细节。
“恢复得不错,但病去如抽丝,这几日仍需静养,切不可再过度操劳。饮食上也要注意,清淡为主,忌辛辣油腻。”
老李连连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俺都听小道长的!您让俺往东,俺绝不往西!”
林玄真微微一笑,这才转向其他工友。“各位的苦处,我明白。只是贫道精力有限,今日怕是不能一一为各位诊治。”众人闻言,脸上不免露出些许失望。
林玄真话锋一转:“不过,各位若信得过贫道,明日此时,可再来观中。我会尽力而为。”
这话一出,人群中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
“太好了!小道长慈悲!”
“我们就信小道长!”
“明日俺第一个来排队!”
几个年轻些的工人甚至已经开始商量着明日如何早些过来占位置。林玄真看着他们,脸上依旧是那副淡然平静的模样。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比平日里多了一丝暖意。
就在这时,人群外传来一阵骚动。一个略显焦急的声音响起:“让让,让让,劳驾,让我过去!”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约莫四旬左右的男子,正挤过人群。他头戴一顶礼帽,手里捏着一方手帕,不住地擦着额头的汗。神色间满是愁苦与期盼。那绸衫男子好不容易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衣衫都有些乱了。他一眼瞥见院中负手而立的林玄真,像是找到了救星。
“这位是?”林玄真目光平淡,看向来人。
那男子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来,也不多言。“噗通”一声,竟直挺挺地跪在了林玄真面前。
“道长!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啊!”他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听着就疼。这一下,把院子里伸长脖子看热闹的码头工人们都吓了一跳。连老李都瞪大了眼睛,这人瞧着穿戴,不像他们这些卖苦力的,倒像是个有点家底的掌柜,怎么也行此大礼?
林玄真示意苏巧儿将其扶起,苏巧儿上前一步,柔声道:“这位先生,有话请起再说,地上凉。”
那小商人却像是没听见,依旧伏在地上,肩头微微抽动,带着压抑的哭腔:“道长若不答应救我,我今日便跪死在此!”
林玄真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先生请起。贫道在此行医,若能帮上忙,定不推辞。但你若执意如此,贫道也只好请你出去了。”
那小商人闻言,身子一僵,这才由着苏巧儿搀扶,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涕泪涟涟,也顾不得擦拭,急忙卷起自己的衣袖,又指了指裸露在外的脖颈,声音哽咽:“道长,您看看我这……这牛皮癣,害苦我了!”众人循声望去,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他衣袖和小帽遮掩下的皮肤,简直不忍卒睹。一片片暗红色的斑块之上,覆盖着厚厚薄薄、银白色的鳞屑。有些地方的皮肉像是被反复抓挠过,已经溃烂流脓,边缘高高鼓起,中间却微微凹陷。红白相间,脓液点点,看上去触目惊心。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空气中似乎也飘来一股淡淡的腥臭和浓重药膏混合的怪味。几个离得近的工人,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脸上露出嫌恶又同情的神色。
“这病跟了我七八年了,”小商人哭诉道,声音里满是绝望。“奇痒无比,尤其是夜里,那痒劲儿像是成千上万只蚂蚁在骨头缝里爬,痒得钻心,根本睡不着觉!”
他说话间,双手就不自觉地想要去抓挠,却又强行忍住,手指因此而微微颤抖。
“上海有名没名的郎中,中医西医,我全都看遍了!吃的汤药,少说也有几百斤,闻着味儿都想吐!涂的药膏,进口的,国产的,一层盖一层,钱花得像流水一样,就是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嘶哑了:“道长,您是神医,昨日治好了这位大哥的顽疾,整个码头都传遍了!”
他指着一旁精神奕奕的老李,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求您也发发慈悲,救救我吧!再这样下去,我真是生不如死啊!”他一边说,一边终是忍不住,伸手在脖颈和手腕的患处一阵猛抓。力道之大,瞬间便抓出了几道鲜红的血痕,旧的创口又添新伤,可见其痛苦之深。周围的百姓见状,无不面露恻然。先前因老李康复而带来的喜悦气氛,此刻也被这人的惨状冲淡了不少。
“我的娘欸,这癣子长成这样,可真遭罪!”
“是啊,看着都替他痒得慌。”
一个工人小声嘀咕:“这要是换了我,早寻短见了。”
林玄真示意他莫要抓挠,目光沉静,仔细审视着那些触目惊心的皮损。他看得极为专注,从红斑的色泽深浅,到鳞屑的厚薄附着,再到糜烂渗液的具体形态,无一遗漏。片刻,他道:“伸舌我看。”那商人赶忙张口,只见舌质偏红,舌苔黄腻厚重。
“先生平日饮食,是否偏爱辛辣油腻之物?”林玄真问。
小商人闻言一怔,随即点头如捣蒜:“是,是!我……我口味重,就爱吃些辣的,荤腥油腻也从不忌口。”他以前只觉得痛快,哪想到会跟这要命的病扯上关系。
“居住之处,可曾潮湿?”
“铺子就在河边,后院是有些阴湿,尤其梅雨季节……”商人声音渐低,脸上露出几分懊悔。林玄真又问了些起居作息,例如是否熬夜,情绪是否时常抑郁等。小商人一一作答,越说头越低,这些年为了生意,为了这病,他确实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