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说话已经没用了。
十几个大汉涌进屋子,挡住了室内稀薄的光线。
“谁?谁来闹事?”
“是个美娇娘啊!不如绑起来送给东家。”
他们抱着胳膊调笑,丝毫不容宋袖说话。而被打的掌柜捂住肩膀,气急败坏地喊:“打死!把他们全都打死!”
“千客,”宋袖提醒道,“该你上了。”
苏舞让千客保护自己,肯定有她的道理。
千客腰里挂着那么长的刀,总不至于是装饰物吧?
“你等等。”千客向前站了一步,却并没有拔出长刀。他低下头,从腰里解啊解,拽啊拽,在对方的手伸过来推搡他们之前,总算解下了他的腰牌。
“东宫办事!”他举起腰牌,中气十足地喊,“拦路者死!”
这一声怒吼震惊了屋内所有人。
腰牌是纯铜鎏金的,半个巴掌大,上面刻着工稳端庄又丰神逸宕的两个字——“东宫。”
腰牌转过来,字小一点,却同样气势非凡:“凡遇直宿者悬带此牌,出宫城四门不用。”
这是自由出入东宫的腰牌,可以证明二人身份。
围过来的人退了回去。
他们面面相觑,威风削去大半,最后一起看向掌柜,讪讪道:“是不是弄错了?”
做生意的人从来不敢惹官家,又怎么敢惹到东宫头上?
掌柜挪步过来,千客几乎把腰牌拍到他的脸上。
“怎么?”宋袖好声好气地问,“还要把我们打死吗?”
掌柜面色煞白,脸上堆了一层笑:“误会误会!小人不知二位是东宫来的,多有怠慢。小的心里还佩服,哪儿的小娘子,力气这么大。是东宫的,也就说得通了。”
“可以查运票了吗?”宋袖问。
“可以可以,”掌柜的眼睛转了转,“不是小人不把运票拿出来,实在是因为半年前,我们四海镖局遭了贼,之前的运票全都没有了,查无可查啊。”
“你这是糊弄人,”宋袖道,“运票不是银票,偷那个做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啊,”掌柜哭丧着脸,“我们也报了官,查来查去,似乎是渭河上面五旗帮所为。他们势力大,咱们不敢计较,也就算了。”
八水绕长安。
渭河、泾河等八条水流绕长安城而过。有河流,便会有船只,有渡口。五旗帮,是渭河上最大的脚帮。
所谓脚帮,是车夫、船夫、脚夫的统称。
他们在码头装卸货物,搬运东西,也会在腰里缠一根绳子,赤脚走在岸上,身后拉着重重的货船。
这些人原本很零散,各做各的事,也会因为抢活儿打起来。可是两年前,有人把他们集结在一起,竟成立了一个帮派。
起名五旗帮,人数过千。
这么多人,四海镖局自然不敢惹。
所以亮出了东宫的腰牌,宋袖还是一无所获。
二人被四海镖局的人恭恭敬敬请出来,站在一棵大树下。
天气炎热,宋袖买了一碗绿豆水,又借了个碗,分成两份。
千客咕咚咕咚喝下去,抹了把嘴。
“所以,”宋袖问他,“你的大刀是装饰物,腰牌才是兵器?”
千客嘿嘿笑了笑,算是默认:“咱们东宫的护卫,都是靠腰牌吓唬人。”
宋袖愕然:“千客你真的不像护卫。”
东宫靠你守卫,真的会完蛋吧?
千客点头:“宋娘子你也不像通房丫头。”
太子有你服侍,不会夜里挨一棍子吧?
二人相顾无言,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难以置信和一点点嫌弃。
“太子亲军也这样吗?”宋袖不甘心地问,“能不能借几个人,跟着咱们去渭河一趟?”
对付千人众的帮派,总要多几个人吧。
千客惊讶道:“宋娘子不知道吗?咱们东宫,没有太子亲军。”
据千客说,太子一无亲军调遣,二无幕僚谋断,三无朝臣拥护。东宫只有些护卫,还全是禁军挑剩下的。
宋袖看着千客瘦弱无力的样子,明白了。
不是苏舞不给她硬汉,实在是东宫没有硬汉。
“得了,”她叹息道,“这回把你的腰牌提前解下来吧。”
他们能依靠的,也只有这个了。
“还得拿个火把,”千客道,“等我们回来,天就黑了。”
天还未亮,大周皇帝便要在宣政殿朝见群臣。等日光把殿门口禁军的影子斜斜投入殿中,早朝就差不多结束了。
皇帝摆驾紫宸殿。这是内朝,皇帝在此休息,也在这里宣见亲近的大臣、外戚或者宦官。这里与后宫相连,也会有妃嫔请见。
今日皇后早早等在紫宸殿,面露喜色。
“陛下担忧太子的那件事,可以放心了。”
她上前为皇帝脱掉朝服,换上常服,轻言细语地说话。
大周皇帝年过不惑,日角龙颜、垂手过膝、精神焕发、帝王贵相。
他笑得很浅,脸上从来不会有惊愕的表情。听皇后这么说,皇帝唇角微动,道:“皇后真是慈母心肠,事无巨细都要惦记着他。朕在他那个年龄,已经生下长子了。”
提起长子,他的眼中有一缕不易察觉的遗憾。
萧煌排行第二,皇帝的长子幼年夭折,已不在人世。
不过皇帝很快又恢复了淡然的神色,道:“是皇后给他选了什么合心意的人吗?”
以前可是选了许多,全都被送回来,以至于后宫都在传,说太子不能人事,不能为大周皇室开枝散叶。
皇后含笑道:“是太子自己挑的,陛下昨日见过,名叫宋袖。”
皇帝摘下通天冠,听到宋袖的名字,道:“宋袖,这名字朕仿佛听过。‘长袖善舞,多钱善贾。’太子喜欢,少不了以后给个名分。皇后做主,赏些什么吧。”
皇后道:“已经差人送去了。”
皇帝满意地点头,此时宦官上前,说几位大臣在殿外请见,禀告朝事。
皇后有些愠怒:“刚下过早朝,起码要等陛下用过早膳,再来叨扰。朝事朝事,这天下最大的朝事,是陛下的身体。”
皇帝轻握皇后的手,宽慰道:“好啦,朕上朝前已经用过一些,此时不饿。让他们进来吧。”
进来的是宰相顾恪。
顾恪提议,从户部多增支一笔军资,专门给负责修筑长城、铸造碉堡工事的军役。或者,从边境收复的土地上,给军役们分些田,让他们在边境安家。
皇帝笑了笑:“宰相突然有此想法,是因为昨夜见过太子吗?”
顾恪神情震惊,跪了下来。因为已经年过六旬,他的腿脚不太方便,跪下去的动作也很僵硬。
“微臣……”顾恪承认道,“微臣昨日收到太子急信,约夜晚东宫相见。此事正准备禀告陛下。”
昨日送信那人,似乎名叫贺影。
那人是太子亲信,应该不会泄露什么。看来是皇帝监视着东宫,萧煌一举一动,都在皇帝视线中。
皇帝道:“太子跟你说些什么?”
“太子殿下给微臣看了一柄小木剑,”顾恪神色动容道,“殿下说那时他从山崖跌落,是修建长城的军役救了他。军役很苦,粮食常被克扣,饿极了,便把随身带的木头咬在口中。嘴里咬了东西,就会有唾液,咽下唾液,便能忍到有粮食的时候。那柄木剑,是个十六岁的军役随身带的。木剑上遍布咬痕,令人怜惜。”
皇帝凝神听着,神色变幻。
“太子……”他蹙眉道,“太子竟关心起百姓疾苦了?”
他看向宫外,从日影判断,太阳的确是从东边升出来的。
“殿下被圣上禁足,只能由微臣转达此事。”顾恪抹了把汗。
皇帝冷哼一声:“他这是逼着朕,准他参与朝事。你去告诉太子,朕罚他闭门思过,可若有奏章,仍可呈送,不必请托他人。”
皇帝虽然面上不悦,但心中有些宽慰。
他这个儿子总算长大了,幸而虽然已经同房,却没有沉迷女色。
令皇帝没想到的是,到了晚上,突然有人禀告。
说太子违反禁足令,从东宫跑了。
“跑去哪儿了?”皇帝丢掉手中的书。
“听说……”来人道,“是跑去找……找东宫的通房丫头了。”
皇帝看向皇后,不怒自威。
所以,还是沉迷女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