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木棍从天而降,捶在宋袖肚子上。
伴随着猛烈的剧痛,响起容婆婆尖利的责骂。
“小浪蹄子昨晚睡男人了?怎么还不起来?告诉你们!今日太子殿下要来府上,谁要是不小心触了霉头,就都别想好过!”
宋袖捂着肚子翻出榻外,躲过第二次捶击,顺势抓住容婆婆的手臂。
原本要打向其他丫头的棍子,就这么停在半空。
“婆婆莫气,”宋袖劝道,“昨晚奴婢们伺候小姐选衣服改衣服,寅时才回。这会儿刚合上眼,睡了不足一个时辰。”
“就是小姐让你们起床!”容婆婆依旧怒不可遏,“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就应该通宵不睡才是正经!你们这个月的月银扣掉一半!”
府上的确出了大事。
一年前,北境开战,太子萧煌领兵北上。
战争打了半年,传来太子凶讯。
说是摔下山崖,下身残废,无法行走。
朝野震惊,然而最震惊的,便是这户部尚书府。
本府的大小姐李圆,是太子的未婚妻。
听说太子重伤,李圆先是哭了几日。
哭太子将要被废,哭自己时运不济,最后说绝不嫁给瘫子,催促老尚书把婚事退掉。
老尚书拒绝李圆,说帝后正在伤心,不是退婚的时候。
李圆于是想了个办法。
她接近太子的弟弟四皇子,没多久,就传出和四皇子情深意笃的流言。四皇子去求皇后把李圆嫁给自己,皇后原本已经要准了,结果这时,太子回来了。
先前说他下身瘫痪,可他却策马进城,雄姿英发。
朝野振奋、百姓欢呼,尚书府却苦不堪言。
李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思来想去,还是嫁给太子更有前途。
可太子已听说了李圆同四皇子的事,回京数日,拒见李圆。
今日尚书府宴请太子,李圆希望自己能像以前那样出现。
光彩照人,赢回太子的心。
宋袖进屋时,李圆正在梳妆,面色不好。原来是太子不肯见。
前院一次次传来太子的消息。太子到了,太子正与老尚书谈朝事。
老尚书主动提起李圆,说李圆正在后院抚琴,试弹新曲谱。老爷邀请殿下品鉴曲谱,太子似没有听到。太子喜爱音律,听到有曲谱,都不愿意见。
宋袖给李圆簪花,突然间李圆猛然起身,抄起铜镜砸在宋袖头上。
“你插的是什么东西?”
李圆表情扭曲,大骂道:“让你簪花,你怎么簪出了残花败柳的鬼样子?”
疼痛从头顶传来,鲜血很热,顺着宋袖的脸流淌下来。
宋袖下意识跪倒,耳边嗡嗡直响,知道李圆是在发泄愤怒。
“奴婢错了。”她疼得舌头打颤,忍耐着道歉。
李圆骂道:“父亲说你要离开尚书府了?你想都别想!”
宋袖的确要离开尚书府了。
三年前,宋袖在长街以四两银子的价格,把自己卖给尚书府为奴。
按照约定,她若能挣足四十两银子,便能赎身。这些年她省吃俭用积攒月钱,用月钱买香料,再调制香饼卖,总算攒够了赎身钱。
老爷夫人已经同意,宋袖把钱交上去,便可以走了。
她要去找回因为战争失散的亲人。她要用积攒的银子,给他们租个小院子。种几畦果蔬,养几只鸡鸭,炊烟袅袅中一家团圆。
因为这些,宋袖才能忍受毒打,捱着日子。
可现在李圆说,不能了?
宋袖顾不得头上的疼痛,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不能出去了?为什么?”
容婆婆上前,把一个蓝色的布包扔在地上。
“你敢偷尚书府的钱?”她歪着嘴骂,“若不是老奴发现,你就这么跑了?”
宋袖一眼认出,那是她自己的包袱。
“没有一分钱是偷的!”
她大声辩解:“这都是我做香饼挣的钱,每一块香饼挣了多少,卖给谁,都有记录,都可以查。”
她跪行几步打开布包,拿出里面的账册,双手呈上。
李圆接过账册,看都不看一眼,丢给容婆婆。
“烧掉!”她的脸上带着身居高位者肆意玩弄别人的快感,“至于你,偷盗钱财,背主忘恩,卖进妓院!或者——”她盯着宋袖的脸道:“去给我那六十岁的祖父做通房丫头吧!”
李圆早就受不了宋袖这张长得越来越漂亮的脸。
这座府邸,不能有人比自己还要好看。
宋袖如遭雷击怔在原地,她起身抢夺账册,突然听到院门外有人通报:“太子殿下到。”
太子来了!
李圆脸色骤变,命令道:“把她绑起来,莫坏了我的好事!”
从宋袖身边经过时,她不忘了踢宋袖一脚。
这一脚踢在脸上,宋袖的脸上顿时出现一片鞋尖形状的紫红色。
门关上,李圆弱柳扶风乖巧懂事地走出去,娇滴滴唤了一声:“太子哥哥。”
宋袖跪在地上,她头疼欲裂、绝望悲愤。容婆婆找来绳子要捆她了,她却呆呆地听着李圆在外面说话。
“太子哥哥也注意到我头上的簪花了吗?丫头手脚粗笨,我自己簪的。”
“小姐真是心善,”太子的声音像是珠玉敲击水面,慢悠悠道,“这么笨的丫头,也留在身边吗?”
李圆柔声笑起来,道:“相遇是缘分,就该不离不弃才好。前些日子那丫头的爹娘患病,我还拿了不少银子给他们医治。”
宋袖难以置信,一个人怎么能撒谎到这种程度?
不离不弃?李圆背弃过太子,装什么善良坚贞?
爹娘患病?她可没有爹娘在身边。
可太子片刻不语,显然听进心里,再说话时,声音已柔和不少。
“本宫见琴在这里,曲谱也在吗?”
“曲谱……”李圆转头看了一眼闺房,道,“我去给太子哥哥拿。”
闺房的门再次打开。
宋袖被容婆婆拉进屏风后,一动不能动。
她知道李圆会带着曲谱出去,她会得到太子的心,可自己,被抢走银子,污蔑偷盗,卖入妓院,或者要做通房丫头,永世不得翻身了。
容婆婆恶狠狠地瞪着她,用眼神警告她不能放肆。
可她已经忍了很久,也努力了很久。
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该日日夜夜为奴为婢,这些人就可以肆意妄为,蹂躏她、欺压她、给她一点点银子,让她当牛做马?
阳光斜斜地照进院子里,正是夏季一天中最舒服的清晨。
太子萧煌站在石榴树下,一面听老尚书讲着他的孙女如何娴雅温柔、善解人意,四皇子如何死缠烂打,污蔑名声,一面闻着院中若有若无的香气。
这香气不似一般闺阁女子那般,甜腻温柔。
这是山岭间的香味,清淡中有一种微风掠过枝叶的舒展自由。
李圆竟然用这样的香吗?
要不要向她讨要一盒?为了这香,他不在乎同她多纠缠几日。
可这个时候,突然听到“轰”的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倒了。然后李圆尖叫一声跑出来,她那美丽的衣裙上,遍布血迹。
李圆身后,追着一个丫头。丫头手持木棒,头破血流脸颊红肿。
“太子哥哥救我!”李圆惊慌失措扑进萧煌怀里,萧煌身后的护卫立刻拔刀,喝道:“大胆!”
“怎么回事?”萧煌向丫头看去,神色平静。
“她要杀我!”李圆哭道,“一早我发现她偷了府里的钱,说是没收银子,不与她计较,她却恩将仇报,要杀了我!”
“这丫头怎么如此歹毒?”老尚书怒不可遏,“先拖出去,随后家法伺候!”
宋袖站在廊下,她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被逼到绝境后的无畏。
“我要杀你?”她质问道,“可你身上沾的,是我的血。”
“我偷钱?”她上前一步,“可我的账本上记得明明白白,你要烧了账本!要把我卖去妓院!要让我给你祖父做通房丫头!”
她抬头看天,又盯着萧煌。
“太子殿下,奴婢想问一问,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您的未婚妻,便可以不把人当人,随便欺负人吗?”
萧煌抬起清俊的脸,狭长的眼眸里,浓墨般的瞳孔如同被什么东西照亮。
怎么?
问到他了?
他可不想要这个未婚妻。事实上,他正缺少一个退婚的理由。
而这个丫头……风拂过她的衣袖,她的身上不只有血腥气,还有那若有若无的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