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宋袖的口吻不像是商量。
“明日你来接我,我那里有三十两银子,算是定金。就说把人送到,镖利还有三十两。到时候保管好运票,事后有用。”
陆八万活动着手指,再使劲儿握紧,指关节“咯咯”地响。
他侧过脸去,硬朗有力的侧脸绷紧,眼底蓄积愤怒的情绪。
“真是憋屈!”他一拳打在车板上,那车板弹起,几乎碎裂,“就该拆了四海镖局,一了百了!”
“拆了也找不到妹妹,”宋袖劝说,“到时候四海镖局倒打一耙,我们有理也说不清。”
陆八万紧锁眉头,忽然想起了什么,怀疑道:“你去过四海镖局,他们认得你,怎么还会答应送你回乡?”
对于这个问题,宋袖觉得很简单。
“幂篱遮面就好了,”她道,“富贵人家的小姐,不都是这样吗?就说我们来探亲,没找到亲戚,你要留在这里,只能托他们先把我送回去。就说我……十三岁。”
宋袖眨眨眼睛。
她看过那些镖票运票,里面帮忙送孩子的比较多。毕竟如果是成年人,可以自己走回去。
地点要写边境,那里偶有战乱,盗贼猖獗,给四海镖局找好借口。
陆八万还是觉得不妥:“万一偷偷看你的脸呢?你可一点都不像十三岁。”
宋袖已经十八岁了。
她身材匀称,挺拔结实,根本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此刻日光毒辣,宋袖抬手遮挡阳光,白皙的脸颊一抹脂红,唇瓣丰润、眼神明亮,让人没来由地不敢直视。
“所以幂篱得长一点,”宋袖道,“一直遮到膝盖处。”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陆八万只好道,“我会跟着。”
“好!”宋袖抬手,陆八万会意,他们双掌相击,“啪”的一声。
“算我父亲没有白教你!”宋袖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
“夫子大恩,”陆八万假装施礼,“终身难忘。”
宋袖的父亲是位教书先生。
他的学生有很多,他说“有教无类”,只要肯学,都可以“因材施教”。
父亲的学堂就办在家里,垂髫儿童也收,科举落第的秀才也教,甚至是打鱼的渔夫路过,都可以进来学一学,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父亲收的束脩很少。
一串铜钱可以,一碗米也行,实在是没有钱,山野里捡一些野鸭蛋,也可以学上一阵子。
有一次宋袖发现,那些野鸭蛋里,混着几颗蛇蛋。
她拿着蛇蛋,去找那个送蛇蛋的学子吵架。
宋袖就这么认识了陆八万。
陆八万说,他见蛋就拾,差点把那座山薅秃。
俩人商量要不要翻山越岭,把蛇蛋送回去。父亲教他们要善待万物,不可无故杀生。
但他们思索再三,决定煮熟吃了。
毕竟蛇还没有孵出来,吃蛋不算杀生。
只是还没有放进锅里,小蛇就破壳而出。
陆八万把宋袖挡在身后,宋袖拿起烧火棍扫向小蛇,小蛇飞起,正掉在陆八万脖子里。
陆八万没有生气。
宋袖觉得男人宽宏大量,就是好男人,于是同他做了朋友。
走回东宫的路上,宋袖回头好几次。
她看着陆八万站在原地,对她挥手。
每一次宋袖回头,他都没有离开。
宋袖知道,她不是在看陆八万,她是希望能看到往昔的岁月。
那时候父亲每天捧着一卷书,认真专注地做学问。母亲会把烧好的饭盛在碗里,让宋袖送饭过去。她会偷偷在路上吃一口,有一次忍不住吃完了一整个烤红薯。等到了晚上,母亲问父亲,有没有吃到学生送的红薯。
父亲看了窃笑的她一眼,说吃到了,很甜。
妹妹在一边反驳:“才不甜呢,没有蜂蜜甜。”
那些岁月简单、平实,实在挑不出什么欢天喜地锣鼓喧天的时刻。但就是那么简单的岁月,再也回不去了。
她愿意用自己的全部,去换那样的日子。
父母俱在,一家团聚,炊烟袅袅,平安喜乐。
宋袖默默走回东宫。
太子不知在哪个宫殿,苏舞也不在。
她收拾着自己的包袱,心想是直接跑路,还是询问太子一声。
丫头也做了好几日,可以放她走了吧?
算了,偷跑不对,还是去问问他吧。
“你是说……”凤鸾宫内,皇后柳眉微蹙,询问一品女官苏舞,“太子与通房丫头同房后,从不曾让她服用避子汤?”
宫中有一种汤药,可以在同房后服用,避免怀孕。
皇帝每次与宫妃同房,都有宦官在外问:“留不留?”皇帝会回答留或者不留,如果不留,就需要服用避子汤。
不是每个宫妃,都有资格怀孕。通房丫头,则没有半点资格。
苏舞垂首道:“的确如此。”
“余嬷嬷去教那丫头房事,没有跟你们说避子汤的事吗?”皇后关切道。
“说了,”苏舞道,“但太子殿下说那汤药性寒,喝多了伤身,不必给她喝。”
“什么叫伤身?”皇后隐隐发怒,“只不过是个丫头,难道比宫中的这些嫔妃都要身娇体贵吗?从明日起,必须让她喝了!”
苏舞想了想问:“没有同房,也要喝吗?”
“一年三百六十天,”皇后道,“一碗都不能少!”
走回东宫的路上,苏舞有些忧愁。
恐怕这避子汤,得偷摸让宋袖喝,不能让太子殿下知道。
太子萧煌,今日有些忙。
李刈来了。
他是户部尚书长孙,李圆的弟弟。
虽然比李圆小一岁,他的个头却很高。高而瘦,衣袍华丽、面色微红,常常像跑着来的,微微喘息。
李刈出生前,他的母亲梦到麦田丰收、稻谷堆满京都,便给他起名李刈。意为收割粮食,为朝廷效命。
但李刈长大,却不思进取,悄悄流连烟花地,让李家上下忧心。
萧煌与李圆订婚后,李刈常常往来东宫。
萧煌不喜欢他,但他恳求过萧煌一件事。
“给你。”萧煌把手里的药丸丢出去,李刈双手接住。
“你要的催情香,”萧煌道,“治治你的毛病。”
李刈有不举的毛病。
因为这个,他的妻子硬是闹着要和离。
但户部尚书府权势滔天,那姑娘最终未能如愿。
李刈听说宫里有一种香,点上后便能情动,可助同房,便向萧煌讨要。
萧煌原本没打算管。
但他退了李家的婚事,恰逢宋袖懂香,不如就顺手给他吧。
李刈千恩万谢。
“这香来得正是时候,”他觍着脸笑,“多谢殿下。实不相瞒,我那姐姐李圆,可根本就配不上殿下。”
萧煌笑笑,便要送客。
李刈却好奇起萧煌的私事。
“我听说殿下从我姐姐那里,带来一个通房丫头?”他站在殿门口,脸上坏笑,“夜里服侍得怎么样?殿下如果用完了想扔,可以考虑考虑我。”
前朝时,很多权贵都喜欢把自己用过的婢女歌姬送给朋友,以示亲密。
宫殿外的走廊里,宋袖刚好听到这一句。
她停下脚步,心跳如鼓。
扔?把她扔给别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