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晃,萧煌伸手抓起车帘,挡住宋袖的脸。
只有这样挡住,才能挡住心中翻涌的情绪,挡住烈焰般被他禁锢的回忆。
可宋袖却并不老实。她的头紧紧抵在车帘上,印出一整张脸的轮廓,嘴唇一张一合地说话:“咦?好黑,殿下丢了?”
虽然看不到她的神情,但她的语气关切紧张。摇着头向前,要突破车帘的阻挡。
眼前这画面,让萧煌一点点失去了理智。
他抬起拇指,指腹一点点,贴近她丰润的唇。
隔着薄纱车帘的厚度,他碰到了她。
柔软、温热、踏实。
只不过这触碰很短暂。
宋袖已经迷糊过来。她向后退去,掀开窗帘,怒气冲冲盯着萧煌,道:“我妹妹呢?”
“终于清点到你妹妹了?”
萧煌已经收回手,也收回混乱的思绪:“进李府做丫头前,你在干什么?”
你是谁,来自哪里,做些什么,我想了解你了。
“我……”宋袖靠在车厢门框上,神情有些苦涩。
或许是因为醉了,她不再自称奴婢。
“我在带妹妹啊。”宋袖皱了皱鼻子,道,“她生了病,我能简单给她开个方子,却没有钱买药。我去码头给人扛了一天大包,挣到三文钱。买到一个苹果,两张饼。她最爱吃苹果了,我哄她说,我在路上已经吃过一个了。可是第二天我到了码头,发现那颗苹果就在我的包里,她甚至只吃了半张饼,还给我留了一半。”
“你是因为这个,”萧煌道,“才把自己卖了?”
三年为奴,不是容易的事。
“不是,”宋袖摇头,“是因为我回家时看到她站在妓院门口,问那里的老鸨,要不要自己。她跟老鸨说,只要帮她治病,只要给她姐姐十两银子做回乡的盘缠,她就愿意卖了自己。”
宋袖那时把妹妹拉回去,大骂了一顿。直到看见妹妹咳出了血,她才抱着妹妹哭。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道,只是出身不同,富人就可以花天酒地,她和妹妹,就要因为一碗药,走到需要卖身的地步。
最终她把自己卖了。
卖了三年,如履薄冰地做事,还是挨了不少打。
“殿下呢?”宋袖问,“殿下也是有哥哥的吧?”
“本宫的哥哥……”萧煌转过头继续驾车,声音森冷,“已经死了。”
他的哥哥,是父皇的嫡子,皇长子;是大周初生的太阳,是希望,是寄托,是光芒四射的中心。
他还记得自己曾经抬头看着哥哥,羡慕,崇拜,也有嫉妒。
他踮起脚,扒着国子监的窗子偷偷喊:“哥,出去玩啊。”
哥哥走过来,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训斥他:“一日之计在于晨,清晨不读书,荒废一整日。”
后来哥哥还是跟他去玩了。
他们在花园藏起来,看宦官和宫女着急地寻找他们,一遍遍喊他们的名字。
哥哥说:“多待一会儿,快到吃药的时辰了,那药苦得很。”
后来天色渐暗,母后来了。
母后牵起哥哥的手向前走,把他撇在后面。
萧煌喊:“母后,儿臣知道错了。”
母后金色的衣裙距离他越来越远,背影僵硬得像一堵冷漠的墙。
他只好追着喊:“母后,还有儿臣,您把儿臣落下了!”
母后的脚步很快,萧煌跑得气喘吁吁,快要追到时,他不小心绊倒,摔在地上。
萧煌疼得抱住膝盖,看到母后终于转过身走回来。
他在心里庆幸,觉得这一跤摔得很值。
可母后的裙角在风中翻飞,她的面容像涂满白色铅粉的鬼,冷厉恐怖,带着怨气怒火和仇恨,骂道:“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这是他对母后的第一抹记忆。
那一年,他是五岁,还是六岁呢?
再后来哥哥死了,过了些日子,母后夺过侍卫的刀,向他砍过来。
那一刀几乎要了他的命,从肩膀到腰腹,给萧煌留下永久的伤疤。
而母后从阁楼上纵身一跃,再也不要做他的母亲。
死亡像一条无法凫渡的宽阔河流,他站在河流此岸,一天一天孤单地长大。他看到河流对岸的母亲,仍旧牵着哥哥的手。
不离不弃。
他无法问一句母亲:“你为何没有清点一下人数呢?你明明……有两个孩子啊。”
宋袖醒来时,躺在东宫的窄榻上。
她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摸了摸,原来是身子底下铺了被褥。
被褥的大小和床榻一模一样,显然是专门做的。柔软干燥,非常舒适。
苏舞端正站在门口,见她醒了,面色不悦。
“宋袖,你做事要有分寸。东宫准你出门,不准你夜深不归,劳动太子殿下。”
这句话唤醒了宋袖的记忆。
她坐起身道:“殿下呢?”
“殿下去用膳了,”苏舞皱眉,“你昨夜和千客一起喝到烂醉,殿下亲自驾车,把你带回来。”
宋袖记得这个,但她还记得别的事。
“陆八万给我的那些运票呢?运票放哪儿了?”
苏舞指一指屏风处,运票放在那里,整整齐齐。
宋袖松了一口气,她得查清楚运票,尽快找到妹妹的踪迹。
但苏舞还有别的东西交给她。
“跪下,”苏舞道,“领皇后娘娘的赏赐。”
宋袖跪下来,看着宫女们端进来绫罗绸缎和首饰。
她在心里盘算,这些能卖吧?
值多少钱啊?
绸缎要留一匹,给妹妹做套衣服。
屋内光线昏暗。
她把撕碎的衣服脱下来,露出后背长长的伤口。
忍着痛,她说:“劳烦你了。”
“锦儿姐姐,这次怎么伤得这么重?”拿着清创药水的同伴坐过来,不忍心再看宋锦的伤口。
“他给我三日时间。”宋锦道,“如若不然,先砍腿。”
她十四岁了,容貌姣好,可是身上遍布伤痕。
或许因为受了太多苦,她的脸上有超越同龄人的成熟。
“锦儿姐姐,怎么办啊,我怕……”屋子里别的姑娘哭起来。
“别怕,”宋锦转过头对她们笑笑,“我有个姐姐。我姐姐,会救我。”
三年了,她靠着这个信念,撑下来。
没有寻死。
宋家的人,绝对不会自尽。
他们会活过来,打回去,报仇雪恨、永绝后患。
“咚咚咚!”
屋外传来敲门声。
“宋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