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字头上一把刀

但行好事，

莫问前程。

为人生在世上，

宽大忍让为怀。

做强梁惹祸招灾，

吃亏让人常在。

——传统相声常用定场诗——

这个故事出自《晋书》，是一个关于报仇的故事。在传统评书里，有太多关于报仇的故事了，但一般主角都是男的，比如儿子替爹报仇、哥哥替弟弟报仇、徒弟替师父报仇，关于女的怎么报仇的故事还真不多，数都数得过来。俗话说“要想解仇恨，拔剑斩仇人”，可古代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杀只鸡都费劲，怎么斩仇人呢？这还要从晋这个朝代说起。

晋这个朝代挺有意思。咱们都知道“三国归晋”，西晋的开国皇帝是晋武帝司马炎，他很厉害。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儿子晋惠帝司马衷完美地避开了他爹所有的优良基因。各位可能都听过“何不食肉糜”的故事。当时天下到处闹饥荒，左右跟司马衷说：“您看，现在好多老百姓都吃不上饭！”司马衷一听：“那他们干吗不吃肉粥啊？”您说这不是浑蛋吗？明末清初有个大学问家，叫王夫之，他评价晋惠帝说“惠帝之愚，古今无匹”，意思就是晋惠帝的蠢，古往今来，谁也比不了。一句话，要比傻，这位说自己是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

皇帝不行，皇后呢？还不如皇帝。晋惠帝的皇后是贾南风，在历史上非常有名，不但长得又黑又丑，而且嫉妒心很强，宫里谁怀了龙种，这位恨不得马上叫人直接打肚子，打流产了才算。贾南风还把持朝政。有这么两口子，您说天下好得了吗？最终，酿成了“八王之乱”，一堆姓“司马”的，你打我我打你，彼此都折腾得半死。

外族一看，机会来了。晋惠帝和贾南风死了以后，晋怀帝永嘉年间，匈奴大单于刘渊称帝，三次攻打洛阳，洛阳很快就丢了，晋怀帝被俘虏。晋朝退到长安，又立了个晋愍帝。结果不到三年，长安也被人家占了，晋愍帝也被俘虏，西晋至此结束。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永嘉之乱”。

永嘉之乱闹得那么凶，皇帝都保不住，公主还保得住吗？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临海公主，这才算登场。史书上说得明白，这位一开始不叫临海公主，叫清河公主。

其实历史上关于这位公主的记载特别少。我翻了翻，各种资料加在一块儿，可能也就几百个字。不但记载少，而且说法还都不一样。比如《晋书》中说，贾南风“生河东、临海、始平公主”，按照这条记载，临海公主就应该是皇后贾南风生的。

南北朝时期，又出了一本书，叫《晋中兴书》。这里的说法就不一样了，说“临海公主，惠帝四女，羊皇后所生”。羊皇后名叫羊献容，是贾南风去世后晋惠帝立的皇后。

清河公主到底是谁生的呢？《晋中兴书》中说：“值永嘉乱，卖长城民钱温。”永嘉之乱时期，这位公主被人抓住了，还被卖了。这就很奇怪，按说要是漂亮大姑娘，匈奴大兵能轻易放过？不太可能吧？所以我推测，清河公主很可能是贾南风生的——您想，爹智力低下，妈又黑又丑，闺女能长什么样呢？匈奴士兵抓住这么个姑娘，一看：“哟，怎么这模样啊？得啦，不要啦，卖了吧！”很有可能是这种情况。

不过，清河公主的智商应该是在线的，没随她爹。从被抓开始，公主就很镇静，低着头，一言不发。为什么呢？“言多语失”，这时候她要是嘴硬：“我是本朝公主！你们敢把小姑奶奶怎么样？”那不是找死吗？匈奴兵能放过她？所以，清河公主察言观色，等待机会。

当年买卖人口的事情也不可能是匈奴兵自己干，那都是人牙子的事。人牙子拉着一大堆小姑娘，弄到大市场上，就跟卖驴卖马一样，小姑娘们站成一排，让人家挑。

买人的里面就有这么一位，书上说是“长城民钱温”。“长城”是个县名，就是现在的浙江省长兴县。钱温能出来买人，估计也是个有钱人。他到这儿一看，这可是个好机会。匈奴兵干的是没本的买卖，给点儿钱就行，跟那些专业买卖人口的不能比，对不？钱温一琢磨，得，我出手吧！也没仔细挑挑，就以很便宜的价格把清河公主买过来了。

清河公主还挺高兴，甭管怎么着，至少比落在匈奴兵手里强，对不对？等到了他们家，找个机会再说。于是，清河公主就跟着这位新主人回家了。可清河公主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她这叫“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回到家以后，书上说“温以送女”，意思就是钱温买了清河公主，没有让她伺候自己，而是送给了闺女当丫鬟。

看过《西厢记》《牡丹亭》的人，大都有一种印象，那就是过去的小姐跟丫鬟关系非常好。实际上，这纯粹是艺术加工。古时候，小姐是“主”，丫鬟是“奴”，别瞧都是女孩，年纪也差不多，做人的差距可太大了。比如明朝的法律就规定：如果奴婢打主子，斩；如果奴婢杀了主子，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如果奴婢一不留神，让主子磕碰了，或者被开水烫了，怎么办呢？“杖一百，流三千里”——打一百大棍，然后还得把你“发配”了。

钱温的闺女对清河公主怎么样呢？书上说“女遇主甚酷”。“遇”，就是待遇、对待。“酷”，不是说这位有多酷，而是“严厉、严酷”。

钱家小姐打第一眼瞅见这位公主，脸子就摆上了：“你！叫什么名啊？”

公主能说自己是清河公主吗？国都亡了，哪儿还有什么公主啊？于是随口编了个名字。钱家小姐一听，扫帚眉都立起来了：“这什么破名啊！我给你改一个！奴随主姓，从现在开始，你就姓钱了。看你长得跟个包子似的，以后就叫钱包吧！”

有人说真叫“钱包”吗？书上没写。总之，从一开始钱家小姐就没正眼看过这位公主。

自打进了钱家门，清河公主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脏活累活就不必说了，挑水劈柴、铺床叠被、刷盘子洗碗，白天干苦力，晚上打扇捶腿，倒夜壶刷马桶，没有不干的。清河公主从小锦衣玉食惯了，是让人伺候的人，如今反过来伺候别人，这不受罪吗？

钱家小姐还成天折磨清河公主，稍微不顺心就给她小鞋穿。骂几句，那都算好的，动不动就抄起家伙来给几下，打得公主身上一道子一道子的。

“忍字头上一把刀，忍得过去是英豪。”清河公主知道，现在挨打，闹、寻死觅活，一点儿用都没有，该忍就得忍。一边忍，一边寻找机会，正所谓“蓄而不发，待其时也”，这才是正路。

日子一长，钱温发觉清河公主不一般，别瞧是黑不溜秋的一个小丫头片子，可不管自己闺女怎么折腾，她从来不动声色，一直不哭不闹的。

钱温心说：当初买的时候，也没仔细问问，这个小丫头是个什么出身来历。看这样，不像是久贫之人。不过，眼下她毕竟是个丫鬟，钱温就没太往心里去。

后来有一次钱家要请客，当地的官员、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到他们家来。钱温光做准备就忙活了好几天。请客头一天，钱温把家里的下人都召到一块儿：“明天咱家要来客人，谁也不能怠慢，谁要是出一点儿错，我就打断谁的狗腿！”

第二天，客人登门，钱家大排筵宴，非常隆重。家里的下人都不够用了。清河公主本来是跟着小姐的，这会儿也被临时抽调，给这些贵客端个茶，送个水，倒个酒……反正干点儿杂活呗。

清河公主这一伺候人，把钱温吓了一跳。为什么呢？钱温见这个丫头待人接物与言谈举止，跟普通的丫鬟不一样。客人里面有个当官的，一看这个丫鬟这个机灵劲，这么会说话，直夸：“哎呀，钱公，到底是您家里会调教啊！这个丫鬟比我府里的丫鬟都会办事。我家里那些丫鬟，跟这丫鬟真是没法比！唉，惭愧惭愧！”

钱温能说什么呀？“嗯”“啊”“这”“是”呗，心里可就暗暗下了决心——等客人走了，我非好好问问她不可！

等客人一走，钱温一摆手：“你们都下去吧！”就把清河公主单独留在了书房。钱温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这丫鬟半天，心说：难道我这个老江湖看走眼了？想到这儿，他堆了一脸的笑：“姑娘，坐，坐。自打你进了府，我也没好好问问你。如今你实话对我说，你到底是哪里人氏？父母是谁？”

公主一听，不慌不忙——词早就准备好啦，就说自己是哪儿哪儿的人，家里怎么样怎么样。钱温一听：“得得，别说了。你要是不愿意说，那就算了。我姓钱的绝不强求！”怎么呢？一听就是胡说八道啊。钱温知道小丫鬟在跟他打马虎眼，就说：“没你事了，你回小姐那儿去吧。”

钱温扭过头来就跟自己闺女说：“你身边的这个小丫鬟，可不是善茬，你给我看好了她！”他这意思其实是说这人不知道来历，你可要仔细观察观察！

可他闺女会错了意：“哦？这个小丫鬟敢惹您生气？看我怎么收拾她！”从这以后，清河公主的待遇变得更糟了，过去一天就挨一顿打，现在一天得挨三顿。清河公主心说：这要是再没个出头之日，我非死在他们爷儿俩手上不可！

俗话说：“时来运转，否极泰来。”就在公主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西晋的皇室司马睿听说晋愍帝死了，在江东称帝，改元“太兴”，这就是所谓的东晋。司马睿成了东晋的开国皇帝晋元帝。

消息这东西虽然不长腿，可它跑得是真快。晋元帝登基坐殿，很快就传得谁都知道了，清河公主当然也知道了。一听这个消息，清河公主大喜过望，差点儿哭出来：“出头之日总算要来了！”说实话，这种事清河公主之前从没指望过，她是眼瞅着西晋怎么灭亡的，谁能想到，晋朝还能借尸还魂呢？

于是，这姑娘就准备跑路了。怎么跑呢？钱大小姐指使公主都指使惯了：“唉！钱包！胭脂水粉不够了，给我上街买点儿去！要好的啊！”有人说你亲眼看见了是怎么的？嗐，我哪儿知道怎么跑的啊，反正无外乎是趁这种机会呗！总之，清河公主一听，成了！打开玉笼飞彩凤，砸碎金锁走蛟龙，此时不跑何时跑！清河公主一咬牙，发着狠就不管不顾地跑出来了。

这位也没瞎跑，江东在南边，她在北方，所以一路就往南边扎下来了。兵荒马乱的，一个大姑娘，一个人从江北跑到江东，可真是不容易。有书则长，无书则短。书中说，一天，清河公主找到了吴兴太守府。吴兴今天还叫这个名，就在浙江。她一拍门：“我找你们太守！”看门的士兵一看，这位是谁呀？穿得破破烂烂的一个姑娘，补丁摞着补丁，脸上还有几道伤。门口这些把门的士兵差点儿乐出来：“姑娘，别闹，这儿一不卖葱二不卖蒜的，你赶紧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这时候，公主说什么也不能退了，她还能回哪儿去啊？于是她索性豁出去了：“我跟你们说，我乃先帝之清河公主。你们现在要是让我进去，咱们怎么都好说，你们有功，我奏明当今圣上，必然重重赏赐你们；你们要是拦着我，不让我进去，将来要是追究起来，可不要怪我不关照你们！再说了，你们放我进去能怎么样啊？就算是千刀万剐，也是杀我，能把你们哥几个怎么着？”

守门的士兵一听：“嘿，你哪儿知道啊，真要把你放进去，一旦问出是冒牌的，非把我们打死不可！”可又一想，这位这么肯定，现如今兵荒马乱，真要有这么档子事，我们不报也是事。得啦！横下一条心，进去就进去吧！这几位就带着清河公主进了吴兴太守府的门。

吴兴太守名叫周礼，一开始也将信将疑，心说：这事我可不能不报，万一这位真是公主，我这功劳可大啦！吴兴太守把清河公主留在太守府，仔仔细细问了半天：“你是怎么跟家人失散的啊？又是怎么被人拐卖的呀？你原来住哪儿？谁是你爸你妈？……”等问了一溜够，周礼觉得差不多了，这位姑娘别瞧是丫鬟打扮，可是问什么能答什么，同时她的气质一看就不像是长年落魄的人。得嘞，送皇帝那儿去吧！

长话短说，报到皇帝这儿。晋元帝一听：“怎么着？先帝的公主？那我得赶紧见见。”等公主一到，皇帝一问，没错，确实是！于是二人抱头痛哭。清河公主这才终于回到了皇家，皇帝改封她为“临海公主”。

那户虐待公主的人家怎么样了呢？书上说得非常清楚，“元帝诛温及女”。诛，就是杀，钱温和他女儿都被晋元帝抓起来杀了。临海公主这才算大仇得报。

这个故事其实有很多疑点。古代既没照片，也没视频，没录音，这位说她自己是公主，怎么就能确定呢？其实，这种事历史上发生了很多回。比如宋朝，靖康之变以后，就有人号称自己是前朝的公主，找宋高宗认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