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母亲自杀的那年春节,瞿秋白通过亲戚介绍,在无锡南门外江陂一所名叫杨氏小学的乡村小学找到了一个教职,担任小学教师,每月薪水10元。
对这样一个职位,瞿秋白内心其实并不感兴趣,但为了能减轻家庭负担,他还是立即就答应了。正当他想回家把这一消息告诉母亲时,谁知母亲竟含恨自尽,离开人世了。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母亲死了,但自己的生活还要进行下去。于是,在忙完母亲的丧事后,瞿秋白戴着孝,又来到无锡,开始了他的教师生涯。
小学校的生活单调而寂寞。学校只开设国文等不多的几门课,而且教师很少。国文老师是一个迂腐、古板的老夫子,整天不说一句话。学生也只有几十个人,编成复式班上课。
一开始,瞿秋白尽量忍受着,这期间他的生活非常清苦。10元大洋的薪金本就不多,除了添置日用必需品和书籍,他还需把一部分钱拿来资助弟妹们,所以,平时只好省吃俭用。
但是,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小学校设在祠堂里,教室四周摆放着供案和牌位。这让瞿秋白每天上课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家住的瞿氏祠堂,想起被穷困逼死的母亲,因而心里特别难受。
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当时,乡间很不太平,有时大白天就会发生抢劫案,瞿秋白经常听到当地农民哭诉自己被肆意欺压的遭遇。即使是所谓比较清高的教育界,事实上也是贪腐丛生。凡此种种,都让瞿秋白深感义愤、困惑和苦闷。正是在“现实的政治恶象的激刺”之下,对于人生、对于社会,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瞿秋白产生了许多疑问。他想,辛亥革命后,当人们看到象征着五族共和的民国五色旗飘扬在晴空之下时,曾经是多么高兴啊!可是现在,严酷的社会现实同人们原来对“中华民国”的憧憬,差得是那么远!
1916年清明节,他由无锡回到常州去祭拜母亲,儿时的好伙伴羊牧之来看他,瞿秋白悲伤地吟诵了一首《哭母》诗,然后禁不住无限感慨地说:“我们原来天天盼望孙中山,可是革命胜利了,老百姓的生活还是好不了。我们还有点粥吃,乡下还不知有多少家连粥都吃不上哩。”随后,他又说:“母亲自杀后,我从现实生活中悟出一条真理,当今社会问题的核心,是贫富不均。自古以来,从冲天大将军黄巢到天王洪秀全,做的都是‘铲不均’。孙中山提出的‘天下为公’,也是为了平不均。可见改革当今社会,必须从‘均’字着手。”
说来,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真是处于历史的大变局之中。就在这一年,窃取了“民国大总统”职位后仍嫌不足的袁世凯上演了一出复辟当皇帝的闹剧,最后在全国人民的反抗与怒骂声中被迫取消帝制并一命呜呼。
当时,瞿秋白虽然人在无锡乡下教书,却始终忧国忧民,关心国事。当袁世凯病死北京的消息传到无锡,他闻之欢喜雀跃,拍手称快:“这是窃国大盗应有的下场!”
这种时候,瞿秋白非常向往全国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小小的无锡乡下的杨氏小学已安顿不下他那颗躁动的心。
于是,在教了一个学期书后,这年的暑假,瞿秋白便辞职回到了常州。此时,瞿氏祠堂的“家”早已名存实亡,空无一人,只有母亲的灵柩因无钱下葬暂且安放在那里。
回到“家”中,瞿秋白住在祠堂里为母亲守孝,因为无钱买米,每天只好煮又苦又涩的蚕豆叶吃。在此期间,他给远在武汉的堂兄瞿纯白写信,说自己想在武汉找份工作,然后继续读书。
瞿纯白比秋白大10岁,是京师大学堂法文系毕业生,曾在上海南洋大学、北京民国大学等学校教过书,现在北洋政府交通部下面的京汉铁路局任翻译。纯白很快给秋白回信,让他尽快来武汉,说要为他找一所学校。
在焦急的等待中收到堂兄的回信后,当时几乎已陷入绝望的瞿秋白顿时喜出望外,很快带着几件简单的行李,从长江逆流而上,急匆匆地来到华中重镇武汉。
在汉口码头,纯白一见到秋白真是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一别多年他终于又见到了自己的堂弟。秋白从小性格温和,乖巧伶俐,纯白一直都很喜欢这个模样斯文的堂弟。难过的是,他看到时年才17岁的秋白竟然瘦弱不堪、一脸病容。于是,他便关切地问道:“秋白,你怎么这么瘦,是不是身体有病?我记得你小时候长得要胖一些。”
“我还好,只是经常感冒,有时候有些低烧。可能饭量不大,所以人也就长不胖了。”秋白不以为意,淡淡一笑回答道。
其实,秋白患的是肺病。如果早一点发现,早一点治疗,也许很快就会治愈。但就因为手头拮据,没钱去医院看病,把自己的病给耽误了。
在纯白的帮助下,瞿秋白很快就考取了武昌外国语专科学校英语专业。虽然有了学上,生活却无着落。他想一边读书,一边打份工好养活自己,可是很难如愿。而且,当时的武昌外国语专科学校条件很差,教学质量不高,瞿秋白觉得在这里读书根本学不到什么,只会白白浪费光阴。于是,在征得堂兄纯白同意后,他便退学去了黄陂,想去找姑父周福孙帮自己找份工作,但是,很遗憾,“饭碗问题”依旧未能解决。
在黄陂姑母阿多的家中待了3个多月,因为终日无所事事,且依旧看不到前途,秋白很苦闷。这期间,他经常没日没夜地看《老子》《庄子》,有时也读一些佛教的书籍,用心研讨佛学,试图用佛学来解答人生和社会问题。然而,面对人生的烦恼、社会的苦难,佛学只能勉强给人一些心理上的安慰和解脱,根本解决不了一丝一毫的实际问题。
1917年暮春时节,秋白决计离开黄陂,谋求新的出路。正好,堂兄瞿纯白这时被调到北洋政府外交部条约司任职,他问秋白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北京寻找机会。秋白当然求之不得,于是很愉快地答应了,拎着那只小箱子,跟着堂兄到北京做了“北漂”。
在北京,住在纯白家中,秋白先刻苦用功想去报考北京大学,但是一打听,北京大学的学膳费高得惊人,纯白一时拿不出这么多的钱供秋白读书,于是,纯白便建议秋白参加一年一度的文官考试,先找份工作,以后有机会再去读书深造。
但遗憾的是,秋白参加文官考试没被录取。
现在想想,这其实也是一件好事。如果当时瞿秋白考上了,他就会成为北洋政府的一名“小公务员”,从此在“机关”按部就班小心谨慎地工作着,也许走的就是另外一条人生道路。
1917年9月,外交部办的俄文专修馆在北京招生,学费和食宿费全免。瞿秋白听说后喜出望外,当即报名应试。这次,他考上了,而且名列前茅。
对这样一次得来不易的学习机会,秋白自然格外珍惜,因此学习非常用功。据同学沈颖后来回忆说:“秋白在校每考必列第一或第二名。彼时俄文专修馆每星期日上午有文课,全体学生一律参加,秋白的中文程度很好,所作文课几乎每次均油印传观,以至名遍校内,无人不知!”
但是,平时多愁善感喜欢忧国忧民的瞿秋白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和满足。随着知识的不断增加,以及在北京耳闻目睹的事情太多,他的思想和内心越发处于一种痛苦、愤懑、困惑与彷徨之中。少年时代那些长期萦绕他头脑中的问题此时依然纠缠着他,让他始终找不到答案。“为什么有钱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越来越富有?为什么穷人累死累活,生活却越来越穷困?难道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吗?难道自己的母亲自杀,也是命中注定的吗?”
就这样,他一方面痛恨社会的黑暗,却又找不到解救的良方。他立志要铲平人间的不平之事,拯救那些穷苦的人民,却又自觉无能为力,不知道应该从哪里下手,于是长期陷于一种苦闷与彷徨的境地。
就在这时,五四运动爆发了,犹如电光石火一般,一下子照亮了瞿秋白眼前的道路。于是,不假思索,他便义无反顾地投身这一大革命的洪流。
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其实,决定命运的,还有时代。
那是1919年1月18日,第一次世界大战获胜的27个协约国在巴黎凡尔赛宫召开和平会议。中国作为战胜国之一,派出了陆征祥、顾维钧等5位代表参加会议。巴黎和会不顾“战胜国”中国理所当然提出的维护国家领土主权的3项提案,竟然背信弃义,把德国在青岛及山东的特权全部转让给日本。
5月3日,中国外交失败的消息在报上发表,全国人民群情激昂。人们的悲愤再也不能抑制下去,一场声势浩大、波澜壮阔的爱国运动终于不可遏止地爆发了。晚上,北大法科大礼堂挤满了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现北京师范大学)、法政专门学校、高等工业学校等学校的学生代表。会场上,大家一致商定:第二日齐集天安门示威;联合各界一致力争;通电巴黎专使,坚决不在“和约”上签字。
瞿秋白作为俄文专修馆的学生代表,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会议一散,他就急忙赶回学校,布置学生参加第二天的游行示威。
5月4日,星期天下午,北京十几所学校的3000多名学生在烈日炎炎下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天安门广场,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
瞿秋白一改往日沉默寡言、文弱书生的模样,也情绪激昂地加入游行示威的行列,与大家一起高呼“还我青岛!”“保我主权!”“中国存亡,就在此一举了!”“打倒卖国贼!”“团结起来,反对列强!”等爱国口号,后来,又跟随游行队伍向东交民巷外国使馆区进发。
因为五四那天游行示威太累,本就身体虚弱的瞿秋白晚上回到家里竟口吐鲜血,瘫倒在床上。但第二天,他还是强撑着,又组织领导俄专的学生进行罢课,抗议北洋政府对学生运动的镇压。
5月6日,瞿秋白作为俄专推荐的学生代表,出席了北京学生联合会成立大会。大会通过了学生联合会的组织大纲,瞿秋白被选为“学联”评议部的议员。
那段时间,作为北京“学联”评议部的议员,瞿秋白几乎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在大家的印象中,“瞿秋白被认为少年老成,对许多问题看得比较远,比较深刻,还显示出策划、组织和宣传能力”。
据当时也是北京“学联”成员、后来成为著名作家的郑振铎回忆说:“秋白在我们之中成为主要的‘谋主’,在学生会方面也以他的出众的辩才,起了很大的作用,使我们的活动,正确而富有灵活性,显出他的领导天才,越到后来,我们的活动越困难,北大、高师都无法开会了,只好到东城根的‘汇文’去开。开的时候,老在夜间。悄悄地个别地溜进来开会。散了会之后,也一个个地悄悄地溜出去。”
6月3日,按照北京“学联”的统一安排,瞿秋白带领俄专、汇文、铁路学院3所学校的学生上街,开展演讲活动。
瞿秋白的演讲声情并茂,很具有鼓动性,站在大太阳下,他慷慨陈词:“同胞们,如果再这样下去,中国就要亡国了。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但不可断送!中国人民可以杀戮,但绝不可以低头!”
就在这次演讲中,瞿秋白被捕了,被当局关在北大教室的临时监狱,3天后被释放。这是瞿秋白第二次被捕。由于劳碌过度,再加上监狱中的恶劣条件,他出狱之后,竟至吐血,病了几个月。表姐夫秦耐铭写信慰问他,他在复信中说:“干了这平生痛快事,区区吐血,算什么一回事!”
五四运动的革命洗礼,使瞿秋白的世界观由避世、厌世转而倾向马克思主义。五四运动后,他与郑振铎等进步青年创办《新社会》和《人道》杂志,参加李大钊组织的马克思主义学说研究会,写出了第一批醒世救国的论文,批判旧社会,呼唤国人觉醒,投入反帝、反封建、创建新社会的革命斗争之中。
这一年,瞿秋白虽然只有20岁,但经历了家庭磨难和时代风雨的吹打,已经逐渐变得成熟而坚强,在20世纪初乌云密布的中国上空,犹如一只无惧狂风骤雨展翅翱翔搏击长空的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