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军见,兰陵县向城镇东村人,兰陵鸿强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理事长。第九届“全国农村青年致富带头人”,第六届“齐鲁乡村之星”等。)
先从俺爹吧说起,他叫郭红江,俺叔叫郭红海;我 1978 年出生,起名的时候,俺叔说,咱家里“江”也有了,“海”也有了,这小子得上军舰,就叫“郭军舰”吧。可是,庄里的会计往上报户口时候,嫌这个字写起来麻烦,就把“舰”写成看见的“见”了。
俺爹就是个农民,种地种了几十年,后来,熟人让他到镇供销社干临时工,干了好多年也没转正。他很能干,心也好,可叔叔大爷都说他脾气瞎,瞎,在俺这里就是太倔太犟的意思。他看不服的就说,不给人留情面,容易得罪人,可是他朋友很多,日子长了,都了解他。在庄里,俺爹真是个家长,出了门儿,总是沉着脸,我们爷俩儿在街上碰上,不说话,可回到家我们无话不谈。
我就兄妹俩,在本村上小学,到镇上念初中。我从小就贪玩儿,上墙爬屋,翻跟头,打提溜,学习就是中游,后来考上山东建工学院大专班,学完了也没再继续,我自己也没看得上自己。
我回到老家找工作,在一家银行干临时工,就是拉存款,天天骑着车子到处蹿。干了两年,我看转正很难,银行招正式职工要求很严,咱又不是科班出身。临时工的收入很低,一月就七百块钱,手张开就没了,还得需要家里补贴。我越想越丢人,供应你上大学已经很不容易了,工作了还啃父母的肉,不是孬种是什么?
说着我就二十三岁了,这个年龄在下边,就要结婚成家,可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有女的跟我也没钱娶,思来想去心一横,回家创业!
回到庄里,自己面子上也不好看,这是肯定的。邻居们都嘀咕,小青年上了一阵子大学,结果回来了,这是怎么弄的。
回来了,开始也不知道干什么好,怎么能挣钱。当时俺爹还在镇上干,俺妈在家里卖青菜,种大棚。我七八岁时就跟着俺妈下地,帮着她掀苫子,盖苫子。我从小就怪听话,俺妈说什么我都听。
这天下午,俺爹回来了,领来了徐叔。徐叔来了,当然要喝酒,俺妈在锅屋里炒菜,徐叔和俺爹在堂屋里说话,说的就是贩青菜的事儿。徐叔就是本地人,他家在向城镇徐园村,专门收购当地的青菜发上海,赚了大钱了,这地面上没人不知道“苍山大老徐”的。
徐叔,四十多岁,高个子,又黑又胖,大脸,大眼,说话嗓门很响亮。我坐在一边,时刻给他们倒茶。一会儿菜上来了,他们开始喝酒。喝了几杯后,我父亲说,老徐,你侄子跟着你干行不行?徐叔看了我一眼,大手一摆说,这狗日的一看就是公子哥儿,根本干不了!
俺爹看看我,我不服气,我对大老徐说,徐叔,我在银行跑存款都跑了两年多,什么门槛我也迈过,什么脸子我也看过,我怎么是公子哥儿?大老徐再看看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说上海苍山来回蹿,你吃不了这个苦!
我倒上一杯酒,端着站起来说,徐叔,我敬你两杯酒,我也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上海我也去过多次,你闯到哪里我就能跟到哪里!——我连敬了他两杯酒,他就不说话了。我爹说,老徐,我的儿子就是你的侄子,你该熊的熊,该骂的骂,摔打摔打他,他也二十多了,该干自己的事儿了!
这样,我就开始跟着大老徐干,他在上海管销售,我在当地收菜、发菜,当地有车。有一回,我从磨山收了黄瓜,天气已经热了,老徐打来电话,嘱咐我加冰要匀,黄瓜铺四十公分就要加一层冰,再用草帘子盖上。可是,我没有上心,冰加得不匀,黄瓜到了上海就烂了许多。大老徐火了,在电话里破口大骂:你狗日的不好好弄,光知道玩儿,妈了个巴子你能干就干,不能干滚你的蛋!
我让他骂得狗血喷头,满脸通红淌大汗,俺爹俺妈也没这么骂过我。我情绪很低落,耷拉着头回到家,躺在床上觉得憋屈,憋屈得发了怒,猛地一下坐起来,心想不干了,我受你这样的窝囊气!
可是,再想想,自己就是好玩儿啊,把货一发走,就和同学、朋友打扑克,搓麻将,赢钱,三毛两毛的,最多的时候百元。到了晚上就喝酒,喝的都是当地酒,兰陵醇香、兰陵喜盈门,还有一种酒叫“双轮底”,是两次发酵的。这些酒都是三十八度,喝得怪开心,贩青菜两个月,我就胖了二十斤。以前在外边跑存款,人跑成了瘦狗,现在放松了,心宽体胖了。
大老徐骂我,可能被俺妈知道了。她坐在我面前,温和地说,军见,你也不小了,无论干什么都得当事儿干,脚踏实地,不能吊儿郎当,你上了大学又回到家,已经没面子了,再这样混下去,俺都感到丢人。
俺妈这一说,戳到我心里了,一下子我就改了。我们收青菜,旺季就是三个月,八月、九月和十月最忙。我脾气随和,对人有礼貌,也是在银行两年锻炼的,和菜农关系搞得很好,我经常请他们吃饭喝酒,他们也愿意把菜卖给我。我记得那十几天,行情很好,人家一天往上海发一车,我发两车,就是我货源充足。老徐打来电话了:不孬,管!狗日的这些日子干得不孬,上道了,老子不会亏待你!
就那几天,我们挣了五六万。两人对半分,我手里一下子有钱了,家里很高兴。俺爹不会说表扬的话,脸还是板着,但我从他眼神里就看出来了。这是 2002 年。
跟着老徐干了几年,我积攒了百八十万,那时候算是不小的数目。我的心就开始野,想干个大事儿。正好有一天,几个同学和朋友一块儿喝酒,都是做生意的。喝酒喝得头脑发热了,有人对我说,军见,咱们合伙包个铁矿吧,赚大钱。大家在酒桌上议论,有的说行,有的说不行。我有个同学在国土系统上班,叫他来就是听听他的意见,他说政策允许,完全合法,可以干。
我满怀信心,回来跟俺爹一说,他接着火了:有几个钱就烧包了,摸不着南天门了,我听说,凡是干铁矿的,人家都有背景,咱们就是个农民,谁把钱放在那里让你去赚?弄不好,前头就是个火坑,让你血本无归倾家荡产,把心收回来,老老实实跟着你徐叔卖菜!
俺妈当然也不同意。这时我已经结婚了,爱人原先是南桥镇医院妇产科的医生。结婚前,她就业余帮我做会计,没想到她倒看得开。她说,你想干我就支持,只要你考虑好,认准了,那就干下去,万一干砸了,咱们还年轻,再挣回来就是!
爱人这样说我就来劲了,反正俺爹俺妈的养老钱足够了,我再闯荡闯荡,就像歌里唱的,大不了从头再来。就这样,我们四个人凑了五百万,到新兴镇承包了二青山铁矿。
我们到了二青山,可这里的土地山场,都已经承包给个人了,咱又拿到了采矿权,怎么办?那就协商,该补偿的补偿,这样,局面平静了,老百姓没意见。我们采出矿石,磨成粉,再销售到徐州钢厂。
还好,当地民风朴实,但总归是开头难,个别人也找点儿小麻烦,但好解决。附近村里有个大爷,是个光棍子,他的地离我们矿不远,有一次放炮,石头落进地里,把花生秧给砸了不少,大爷就找到过来;又过了几天,我们散养的两头猪,把人家地头上的祖坟给拱了。该赔偿的赔偿,该道歉的道歉。
……
干了四年赚了钱,但大家都感到这活儿太累,几个人商量了商量,不干了,转给别人吧。按照入股把钱分了分,我拿到了很多钱。
我才三十岁冒头,就有这么多钱,真是大发了,今辈子够花的了。那一阵子,我天天和一帮哥们上酒楼,下饭店,喝好酒,什么菜贵点什么,不醉不回家。可是过了一些日子,自己总觉得不踏实,也说不清怎么不踏实,回到家躺下,半夜醒了酒,就感到空虚,好像就躺在空荡荡的地上,怎么也睡不着,心里老在想,这日子往后怎么过?就这样?难道老天爷就是让我挣足了钱,下辈子喝酒捞肉?人在世上跑来跑去,还不就是为了这个?可是,自己轻松完了快活完了,怎么老觉得迷茫?
这时候,俺爹看得最清楚,老话说知子莫若父,真是这样。那些日子,俺爹老是沉闷,板着脸,在家也不爱说话,就看着我早起晚归混天了日。
这天,他突然问我,你今天有没有酒场啊?我说没有。
他说那好,咱说说话。
爷俩儿坐在家里,俺爹看着我,突然问:就这样泡在酒里一辈子?
我不说话,觉得脸红。
我对俺爹实话实说,我说家里有了这么多钱,我想不出再干什么,钱怎么花了。
俺爹说,有事干,我都给你想好了。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俺爹说,把你的钱拿出来,开发镇上供销社。现在你也看见了,供销社快要倒闭了,都是些破房子,职工都下了岗,生活很困难,咱得帮帮他们。
俺爹继续说,我在那里干了几十年,他们都是我的老伙计,是你的叔叔大爷,你也是在供销社大院里长大的。
我们村离镇上不远,小时候我几乎天天去那里,和供销社的孩子一起玩儿,玩成了好朋友。有个王大爷,也是从农村出来的,他儿子比我大一岁,去了我们就在一块儿。孩子贪玩儿,嘴馋,再说我在村子里,平时肉都见不到。不觉到了好吃饭的时候了,王大爷就让他儿子领我到他家,炒了菜,包水饺,让我吃个饱。有时候我没来,王大爷包了水饺就给我留着,那时没有冰箱,他就捎信儿让我去。还有个马大爷,是饭店的经理。饭店里卖熟肉,那时候猪肚子不计入重量。马大爷看见我,就亲切地招着手,军见,军见,过来,过来。我跑过去,马大爷就拿起刀,在案板上切一小块猪肚儿,捏在手里,慈爱地说,张开口。我就乖乖地张开口,马大爷把猪肚儿仔细地放进我的嘴里,还嘱咐我,慢慢嚼,别噎着……
可是,时过境迁,供销社衰落了,早就发不出工资,大多数人就靠摆个小摊儿维持着生计。
我沉默不语,心想,这些年,我怎么把王大爷、马大爷他们忘了呢。可是,俺爹记着他们,牵挂着他们。
我说,我找人合计一下,看看怎么办好。
过了几天,心里有谱了,我对俺爹说,你放心,我要让他们都住上新楼房。
俺爹问要花多少钱?我说找人匡算了,要一千万。工程完成,咱没有钱赚,但也赔不了多少。
俺爹坚决地说,赔不了就行,这事儿咱就不能赚钱!
我说,咱要操两年的心。
俺爹就说了一个字:值!
我对供销社的房子做了统计,共一百四十套。对旧房进行改造,不收老职工的钱,他们住的旧房就算入股;沿街新建三十套房子作为出租,每年收租金,供销社的职工优先,也优惠。这样,对外出租有部分剩余,再补我的亏空。
俺爹很明白,他说留出十间出租房,对老职工低价。
俺爹又叮嘱我说,咱们不能光图钱,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要让你叔叔大爷有个饭碗,不能看着他们生活没有着落。
我说行,我听你的。
这样,两年后竣工,供销社的职工都住进新房子,在街上都有了自己的门头,各人做着自己的生意。我到王大爷家里去,老人握着我的手,说军见啊,你真不简单,为咱们做了这么大的好事儿。你爹也不简单,他脾气瞎,倔,想不到还有这个觉悟,多少年都想着老哥们!
马大爷早去世了,马大娘分到了房子,搬家前,我去给她打扫卫生。大娘身体还好,小区有物业,我就让她到物业上班。小区名字叫“供销家园”,是我起的。
那天我回到家,俺爹和我喝酒,他真是高兴,喝得很痛快,话说得也多。他说,儿啊,成熟了,你为人实在,也接地气,从今往后我不再管你了,家里的小生意就交给你妹妹、妹夫,交给你媳妇,你就放开闯吧!
他喝了一盅酒,又说,前十年,是望父敬子;后十年,是望子敬父,你做到了,我从前没做好,现在你成熟了,我以你高兴,以你为荣。
我听了,心里阵阵发热,差点儿流出泪来。从开发供销社,我知道了很多道理,知道应该怎么干事儿了,我要像俺爹,心里想着别人。
再往后干什么,我想到了蔬菜,这是我的老本行。
这是 2010 年,正好县里提出“三进工程”,就是让苍山蔬菜进上海,进超市,进世博。我就成立了蔬菜合作社,要带动乡亲们靠种菜致富。
我先到了寿光考察,是五月去的。人家种了几十年的蔬菜了,品种、主苗产业、设备和运销,都很成熟。他们的黄瓜每斤卖三块二,我们产的只卖到两块。人家的黄瓜又亮又绿,又甜又嫩,口感好,可咱这里黄瓜个头倒是很大,可是吃起来又硬又韧,皮还发黑,我们都叫它黑条子。老百姓说,咱只能种黑条子,别的咱弄不好。咱这里种辣椒,棚子矮,有一百多米长,两口子要钻进去,跪在地上干活儿。早晨卷帘子,晚上盖帘子,他们叫“两头跪”。可是人家寿光的大棚又大又高,卷帘子,盖帘子,全部机械化。咱这里把种子泡泡,用布包好揣在怀里让它发芽,再撒到地里,人家已经实现机械化育苗,老百姓可以到苗场订购,也更利于新品种推广。咱这里一年只能种一茬儿,人家可以种三茬儿。人家一亩地可是收入到五六万、七八万元,咱这里最多收入也就三万元。
我是和爱人一起去的,我大学的同学在那里工作,他领着我们去参观、学习。我爱人说,咱卖了这么多年地膜,到这里才开了眼界,人家比咱强多了!
回来后,我要在村里建大棚,俺妈坚决不同意。她种了几十年的塑料大棚,下雨排水,下雪扫雪,真是受够罪了。有一年冬天下了大雪,俺妈扫雪摔下来,伤着了腰。她说你干点儿什么不好?光吃利息就够了,老百姓,老百姓,百人百性,你好心好意,可弄不好个别人还会埋怨你!不能干!
俺爹不说话,因为他有言在先,让我闯嘛。我就是看着这里落后,老百姓日子穷,我领着他们有发展的空间,只要我做人无愧,就一定能干好。我对俺妈说,我这么年轻,不可能老躺在家里吃利息,创钱不容易,可坐吃山空很容易,我做人没问题吧?你就放心。
俺妈最后赌气地说,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俺有养老金,不指望你的。
我就开始在村子里招人,成立蔬菜合作社。开始没有几个人参加,就是我的同学和亲戚。
最难的是土地流转,镇上帮着我协调,有五十户顺利地签了。有的户不想转,说亲人的坟在地里。我就到他们家里做工作,三番五次,又动员了十几户。
可是,我一个大姐找来了,坚决不同意,她嫁到外村,可是村里还有几亩地。我看那地不是很好,涝洼,长满了野芦苇和杂草。她开始同意了,就在丈量的时候,她又变卦了。
我说,大姐,你是觉得这事儿我做不成,让出地又吃了亏,是不是?她不说话。我说大姐,你那几亩地也不是好地,还能打多少粮食?这样,我成立公司先聘你,你领工资,保证比你打工强;你儿媳妇都找我了,愿意在我这里干,你别扭啥?你把地让给我,我好连成片;再不愿意,我在别的地方找块地,给你补上行不?
大姐还能说什么,同意。现在,她在我这里干得很好。
我把大棚建起来,就派人到寿光学习育苗技术,他们学了八个月,其中就有俺舅子。
他们学成回来,没想到头一炮就打哑了。这事儿是俺舅子负责的,他播了十万株黄瓜种子,种子出芽后,长势良好。十五天后就要嫁接,应该接到白籽南瓜上,这种南瓜叶子小,嫁接容易;而黑籽南瓜叶子大,通风差。咱不懂啊,就嫁接到黑籽儿南瓜上,我们依然按照白籽南瓜管理,五天就烂了一多半儿;一棵苗成本是四毛,一下子就损失了两万多元。俺舅子急得,一夜之间满嘴都是水疱。
我立即给寿光那边打电话,人家赶来一看,说天气热,棚里温度高,放风时间太短,每天应该放四次风,一次不得少于半小时。
没别的办法,重新育苗。
开始,干活的人也不熟练,嫁接的时候应该掐叶子,结果把头儿掐去了,效率也低。那就要培训,学寿光经验:棚长负责制。
我们育苗不是目的,目的是让蔬菜有好的效益。可是,苗子到了各家,他们的观念也不对。2012年,我们育出黑南瓜嫁接苗和白南瓜嫁接苗,选出十几户让他们种。
苗子栽上就很旺,瓜也结得多。苗是冬天栽上的,可是过了年就不结了,按说黑南瓜苗要结到五月份,可是到了三月就全死了。这些户找来了,说幸亏种得少,种多就麻烦了。后来我发现,这里人种黄瓜求多;面积大,栽得多,可是管理粗放,喜欢留大瓜,要产量。人家寿光每家只有四个棚,咱们种一大片;人家要种两茬儿,咱就要一茬儿;人家见好就收,咱们是能留长久就长久;人家用水施肥讲科学,咱们是凭感觉,黄瓜早死是必然的。
这样,我们请来专家给大家上课,土专家也请,土秀才也请,他们有经验啊。再把大学教授也请来,山东农业大学的,山东省农科院的,都来讲。给大家讲清楚了,好,咱就按标准来。
我又引来了苦瓜苗,老百姓种上了,结了瓜,可是没想到前期价格很低,天气又热又旱,他们几乎不管了。那年,种苦瓜的全都赔了本。
有三四个人找上门来了,这个说,你的种子太孬,苗子不好,你把我坑惨了;那个说,你得给我说清楚。可是,我怎么解释他们都不听。这个说,反正你明白俺不明白,你说好俺就相信,俺相信你,才瞪着大眼让你坑,你必须赔偿。那个说,反正你有的是钱,也不差仨瓜俩枣的,放在我们身上就得穷多半年。
我心里很明白,是他们管理不好,看见瓜长了,就开始浇水,为了增产又栽得很密,亏本了,再把鳖画在我的背上。我有口难辩,只好认倒霉,我卖的苗子三元一棵,按两元退钱,全部退!
当时爱人身体不好,我开着车和她到临沂检查,还好,没有什么大事儿。在回来的路上,我一边开车一边流泪,我不是在乎钱,我不疼钱,就是觉得委屈、憋屈,我一门心思为大家致富,可个别人把我当成骗子;你们种菜不细心,反过来再咬我一口。这时候我想到了俺娘说的那句话,现在,真是应验了。
那几天我心里就是不痛快,后来转念一想,老百姓也真是不容易,说来说去就是家里穷,没有钱,没有钱他吃什么,喝什么,孩子要上学,如果有个感冒发烧,家里再有个生病的人,那还不是难上加难?如果口袋里不缺钱,他们也不会找到我门上。我做得没错,我做得就是改变他们命运的事情,我得干下去,干到底!
我总感到有一种很沉、很沉的责任,我一个品种下来,要上千亩地栽种,关系到千家万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实在说,我赚钱和风险真是不成比例。
这几年过去,我这个合作社完全成熟了。工人技术都很熟练,育苗完全没有问题。你从这楼上往外看,望不到边的都是大棚,六万亩啊,里面都是蔬菜。汽车每天都来拉,拉到上海和别的城市。不光我们本村的人富了,五百多户都入了社,而且往外辐射到五千多户,我还要辐射全县。
那边就是敬老院,(就是崔侠那个敬老院)我经常给敬老院免费送菜。有些老人身体很好,我就让他们过来干些轻活儿,活动活动,其实,就是想发给他们点儿零花钱。我这么做,还担心老人会认为我是施舍,我就按时间付酬,干一小时,给他们十块八块的,再分些西红柿给他们吃,老人们很高兴。逢年过节,我都给敬老院送礼品,中秋节我送了二十箱月饼,过春节我送了五十袋子大米,这六七年我一直这样做。
见了困难的我就帮,好多困难户都让我招工到这里。2016 年,有个小女孩儿考上大学,可是家里非常贫寒,拿不出学费。我知道后,就派了一个人,我说你找到她,接到我这里来。
女孩儿个子不高,就一米五多一点儿,很瘦,下边两个牙磕掉了。我问怎么回事儿。女孩说是骑自行车摔倒了。这个孩子是个弃儿,是一个老光棍子抱养了她。女孩上高中的时候,养父去世了,她就跟着这边的姑妈。姑妈现在也老了,孩子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唉,身世很惨。
我对女孩儿说,你好好学习,我每月给你五百元。女孩儿还是穿着高中的校服,都很旧了,她是没有别的衣裳。我立马给我爱人打电话,让她过来。爱人过来后,我对女孩儿说,跟着你婶子,去买两身衣裳,再到医院把牙镶上,你这样到大学里不好看。你要好好上学,有困难就给你婶子打电话。
我爱人领着她去了,买来衣裳和一个拉杆箱,可是牙没有镶。爱人告诉我,医院里说要预先定制牙模,现在镶不了。我对女孩儿说,那就以后镶吧,钱我给你出。女孩儿当时就哭了,我说你不要哭,我权当半路上捡了个闺女。
女孩儿上的是幼师,放假就到我这里来,现在毕业了,因为疫情,幼儿园不开,我说孩子,你就先到我这里帮忙吧。……(流泪了)
我现在也四十二岁了,人家说是盛年,可是我感觉不小了。回头望望,就像过电影,当年我赚钱,赚钱,是赚了大钱了,想想我从矿山回来,真是后怕,半夜里我经常想,想着想着就出冷汗。当年,我的一个小兄弟从矿山回来,五百万拿在手里,买了豪车,上夜总会,泡女人,赌钱,后来就吸了毒,父母也离了婚。家没了,他也失踪了。
别看存折上写的是你的名字,可是钱多了一定不属于你。
……就在我找不到人生路的时候,是俺爹点拨了我,让我做了一件大事儿,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观,让我有了情怀,真得感谢俺爹。现在,哪里有灾有难,我都捐款。汶川大地震,没有人要求我,我捐了十万。今年疫情,我又捐了五万。
……
四十岁刚冒头的郭军见,沉稳,果断,多少年的历练,显得比许多同龄者更成熟。我们在聊,但我发现,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转过脸去,往窗外看。末了,我们站在二楼望去,六万亩的开阔地面上,是成排成排的现代大棚,乳白色的半弧形棚顶,由近及远形成透视,似乎直接天底下逶迤的青山,非常壮观。大棚里边,各种蔬菜茂盛地生长,这是郭军见的创业基地,是他带领乡亲们致富的营盘,在他的眼里,充满了成就感和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