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付香,兰陵县向城镇泇头村村民。兰陵好人、临沂好人、山东好人、中国好人等。)
到了张付香的村庄,我们先到社区办公地。很小的四合院,就是六间民房。社区的人说,张付香家没法去,社区办公室桌椅板凳齐全,就让她到这里来吧。
张付香出嫁后,撇家舍业,回来照顾盲人母亲和生病的弟弟,十七年来无怨无悔,两个家庭都压在她的肩膀上。
地里的麦子已经收割完,天气渐渐热起来,我们等着张付香,社区的人说,她人太老实,话很少,也真是不容易。
不多会儿,张付香随着社区的人进了院子,到屋里坐在沙发上。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小个儿,短发,微黑的脸,五官端正。穿一件淡红的横条旧衬衫,蓝裤子,赤脚穿着双塑料旧拖鞋,脚背晒得黝黑,沾满了泥土。
看见我们几个陌生人,她有些紧张,不知道说什么好,抬眼看看,显得害羞,还有些个怯意,目光也似乎迷离。
社区的人叫着她的名字说,你是咱们这里的好人,他们来采访,是详细了解你的事迹。这么说着,我看到张付香更紧张了,真像是做错了事,有受审的感觉,脸上一红一白,额头出了汗,嘴唇还发干。她抬头看看大家,很难为情,然后低下头,吞吞吐吐地说……都是应该的。
社区的姑娘拧开一瓶矿泉水,送给张付香。她说俺不喝,就用手轻轻地推开。姑娘说喝吧,你慢慢说,就把水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张付香又低下头,坐在陌生人面前,还是很局促。我说你别紧张,就是聊天,随便聊。张付香抬起头来,眼神依然有些迷离,看看大家,又低下头去,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真没什么可说的,都是应该的。
我只好提问了,可是我问一句她说一句,依然是低着头回答,回答好像受罪,张付香根本就不愿意说。就这样停停,顿顿,半半,拉拉,用了整个下午,得到的都是碎片,慢慢地,家庭境况和她的经历还是有了完整的轮廓。
这曾经是一个困苦甚至悲苦的家庭。张付香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因为家贫,四十岁上才找了张付香的母亲。母亲比父亲小二十岁,是个盲人。
母亲老家离这里二十多里,五岁时生病没钱治疗,眼睛逐渐失明。当初同意嫁给父亲,就是姥娘门上看着他老实,给女儿找个家。父亲对母亲很好,母亲腿疼,路近,就背着她去看医生,远了,就用小车推着她,几十里山路去找先生。
母亲虽然看不见,但是勤快,做起活儿来干净利落,她能蒸馒头、贴饼子,能缝衣服,拾掇里外都没有问题,但就是不能烙煎饼,因为眼睛看不见,旁边如果没有人,起了火可不得了。母亲生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张付香排老三,她身下就是弟弟。
父亲让孩子们都上学,就是让他们识几个字儿,上到三四年级就上不起了。张付香上到二年级,就回家帮着母亲做活儿。失明的母亲,不能老在家里,只靠着男人干活养家,也领着张付香她们姐妹,到路边拾草。母亲蹲在地上,摸索着拔草,然后姐妹们收起来,背回家晒干做饭用。生产队里有合适的活儿,母亲也去干。母亲善良,从来不打骂自己的孩子,她看不见,就一个一个地摸摸,摸摸头,再摸摸脸,捏捏下巴,当娘的就感到很满足了。
后来,父亲得了阑尾炎,前后开了三次刀,身体虚弱,干不动重活了,多亏两个姐姐在生产队里劳动,日子过得很紧巴。那时张付香还小,不到十岁,就是拾草剜菜。张付香很懂事儿,干活从来不偷懒,也不知道什么叫偷懒,在家里帮着母亲做这做那,她也从来不和别的孩子玩儿,就在家守着母亲,看着弟弟。
她是一个不出家门的人,家几乎就是她的世界。
后来,两个姐姐先后出嫁,也可能因为母亲的眼睛,都嫁在本村,凡事儿有个照应。年轻人,二十出头就结婚了,可张付香三十岁才结婚,在那时就算很晚的了。看张付香,年轻时候是个秀气的姑娘,加上老实能干,会有许多人家看中。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想多照顾母亲几年,等着弟弟长大成人。
父亲八十岁上去世,长大的弟弟上完高中,没能考上大学。可是小伙子很精明,先在家里卖菜,然后到苏州,从摆摊卖菜到批发,赚了些钱。
这时候,张付香已经嫁到离家六十里外的村庄,有了孩子。弟弟看到三姐家里困难,掏出钱来给她盖了五间瓦房。
可是,没过几年,在南方做生意的弟弟出事儿了。开始觉得手背痒痒,一挠发现有些紫红疙瘩,以为是过敏,也没放在心上,过了些日子,紫红疙瘩就蔓延到胳膊上、身上,最后蔓延到脸上。
弟弟到医院里一查,是严重的银屑病。不光奇痒难耐,脸都没法看了。人成了这个模样,谁还敢买他的菜啊。生意没法做了,只好回家治病。
弟弟要治病,母亲年纪越来越大。村里两个姐姐,日子过得都不好。二姐孩子多,照顾不过来。大姐不光孩子多,家里不富裕,性格也很懦弱,碰到事儿拿不出主意。
张付香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她对丈夫说,不行,我得回去。
丈夫说,咱们结婚没几年,还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你要回去了,咱这个家算什么?
张付香说,俺家碰到难处了,弟弟是我从小背着长大的,他没生病时,对姐姐们都很好,我不回去帮他治病怎么办?俺娘眼又看不见,不能把她丢在屋里不管啊。
丈夫说,村里还有两个姐姐嘛。
张付香说,别说她们顾不上,就是顾得上,她是她,我是我,小妹妹离家一百多里,也不能常回来。
丈夫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就不怎么说话了。
张付香对丈夫说,回去一样过日子,家里也不是没房子住。
于是,两个人把门一锁,回到这里了。
母亲已经八十七岁了,张付香他们天不亮就起床下地,再赶回家做早饭,给孩子们穿衣,再给母亲梳头、洗脸,每天都是这样。有点儿闲空,她就把母亲领到外面晒太阳,给她捶背按腰,跟邻居聊聊天。
怎么给弟弟看病,这过程张付香不说,问她,她就低下头,垂下头。
银屑病是血液里有毒,是顽症,治来治去没有任何效果。几年里,做生意的钱就全部花完了,弟弟开始绝望,他说三姐啊,治不好了,我不治了,就这样吧,活几天算几天。
张付香也不会劝弟弟,她光说,你得治啊。
弟弟冷笑,说你懂什么,这病坏在血液里,神仙也治不好。
张付香说,哪里、哪里的人,也是这种病,治好了。
弟弟说那是他命好,老天爷开了恩,我是治不好了,死了这条心吧。
再到后来,弟弟更加固执,打针,他不打;吃药,他不吃,躺在床上闭门不出,谁说也不管用,村里的书记也几次来,喊他出去走走,见见阳光,他根本听不进去,慢慢地,他就得了自闭症,躺了几年,后来就干脆起不来了。
这个家,就靠着张付香和她的丈夫,好在当初她分的地还在,丈夫就在附近面粉厂打工,工资不高,两口子省吃俭用,伺候老母亲,守护着弟弟。
看到这家人这么背运,有人就说了,可能你们的家风水不好,好心人给他们请来了一个先生,先生里外看了看,说这小伙子和你们住不着,要想病好,就得自己另开宅子。
人难到这个分儿上,姐姐们都信了,她们七拼八凑,也借了些钱,又给弟弟盖了四间新房,让他搬进去。明摆着,不治病,人当然不会有好转。弟弟浑身痒得难受,就用手拼命地挠,挠得皮都出血。疾病使他的性格完全变了,变得暴躁,偏激,发邪,有时嘴里胡说八道,还骂人。
但是,再怎么着也是弟弟,张付香从来不发火,默默地忍受着,总是那样温和地伺候弟弟,呕吐了给他擦,给他洗;给他端屎端尿,完了再到地里干活。对弟弟的病,她还是不放弃,总想着哪一天吃了药,弟弟会好起来,所以有点儿钱,她就去给弟弟买药。出门买药的时候,母亲在家她不放心,就让母亲坐在电动车后边,她眼睛看不见,可是路上有人和她说说话,听听也好。
张付香有了三个女儿,大女儿十四岁的时候,再也没钱念书了,背着书包回了家。正好这时候有了低保政策,学校又把她叫回去,学杂费该免的都免了。
政府也给他们办了社保。
张付香在娘家,一住就是十七年。
……
社区的人说,张付香回村照顾母亲和弟弟,她那边的家,基本上放弃了,连回家看看都脱不开身。我们去她那边看过,院子里长满了青草,蒿子长到一人多高,树根扎到她家的院子里,冒出的芽子都成了小树。房子没人住,坏得更快,檩条子都弯了,屋顶快要塌了。
我看到,张付香静静地坐在那里,突然间眼里就噙着泪,不说话,然后,歪头看着窗外……
社区的人对她说,你应该回去看看,把房子修修啊。
张付香还是不说话,摇了摇头。
村里人看到张付香这么不容易,说哪有这么孝顺的闺女啊,没有她,这个家就垮了。
张付香说,我是女儿,我是姐姐,我来照顾他们,都是应该的。
镇上给她评上了好人,让她去开会领奖。张付香不去,谁说也不去,就是一句话,都是应该的。
县里给她评上好人奖,张付香还是不去,谁说也不去。村里和社区里的人没办法,找到她的邻居说,你去替张付香领奖吧,她脾气这么倔呢。
社区的人告诉我,最近,张付香又被评上中国好人。估计,她也不会去。
聊完了,我们到张付香家去看看。
村子里很干净,街道都是石子儿水泥铺的,沿街都是一样的大门楼,两边砖垛子,水泥板盖顶,上面贴着紫红色陶瓷瓦。张付香骑着一辆旧三轮车,从后边赶上来。前边,一位老人站在大门口,相比两边人家,那是最简陋寒碜的门楼。
张付香说,这是俺娘。然后停车,扶着老人的胳膊说,镇上的人来看你。老人仰着脸,笑着说,破家啊。
院子里,铺着乱石渣子,踩在上面硌脚。两边堆着些破烂。屋里,就是一张旧吃饭桌子,几个板凳,再没有其他家具。三间屋,也没有墙壁间隔,两边各用铁丝拉开一人高的旧布帘儿。北边墙上,贴着七八张奖章,是张付香女儿的奖状,有三好学生奖,有好孩子奖,成为屋里仅有的亮色。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家贫出孝子啊,张付香是,她的孩子肯定也理解了母亲,好孩子,要好好学习,学习改变命运。
弟弟住的院子就在墙那边,同样简陋的门楼,同样空空的院子,空空的屋子,屋里也拉着旧布帘儿。帘子后边一张小床,张付香的弟弟就躺在床上。小伙子面黄肌瘦,背心短裤,胳膊、腿,瘦得像柴棒,头发又密又长,胡子也懒得刮,枕头边上,放着中学生的课本和复习资料。
……
大家就在要离开的时候,张付香拦住了我们,她说我买了个西瓜,你们吃了再走!随行的人说我们还要赶回去。这时,张付香变得很果断,很坚决,完全不是刚才的样子,她说不吃不能走。
张付香拦在路上,说不能走,我这就切开。
社区的人说,你别客气,西瓜留着给老人、给你弟弟吃吧,不该乱花钱。
张付香不听,她说不吃你们就捎着。说着跑进屋去,转眼就把西瓜抱出来。社区的人接过西瓜,放在地上。张付香突然又回身进家,转眼就拎着一提溜矿泉水跑出来,是用厚塑料膜简装。她说你们把水带上,大热的天。
我说小张,我们有水,就在车里,你破费了。
车在街口停着,我们放大些步子快走,一回头,发现张付香拎着矿泉水小快步儿赶上来,眼里急得几乎要哭。
我跟随行的人说,咱们每人拿一瓶吧。
我们停下,每人拿了一瓶水。社区的人对她说,回头你去退了吧。
张付香流泪了,她说,还有司机师傅。
我们又给司机捎了一瓶。
张付香拎着少了三瓶的矿泉水,站在路中间,小个儿,短发,地上的影子很小。靠墙,是她的旧三轮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