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00多年前开始,中医学就注重从社会、自然,特别是情志心理等各种因素综合考虑疾病的发展,从而指导医疗活动,为人类的心身健康做出贡献。中医理论认为,人的情志生于五脏,正常状态下的情志变化不会引起身体的病理改变,导致疾病的发生;而一旦有强烈、突发性的或长期的情志刺激,超过身体的生理调节和耐受力的范围,就很容易内伤脏腑,导致气、血、津液运作失衡,阴阳紊乱,而产生各种疾病。中医深层心理学思想的整理与研究,是现代人对中医学理论特别是中医情志心理学思想和理论的重要补充,对中医理论中的“神”进行了深层次的解析与诠释,提出了关于“元神”“欲神”和“识神”的“三神学说”,是中医心理学基础理论之一,也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医理论中有关“神”学说中若干观点的概括。其中“元神”又称“不神”,“识神”又称为“思虑神”,“元神”转向“识神”的中介就是“欲神”。对于三神的认知源于《黄帝内经》对“神”的解析,后来又经过历代专注于精神修炼的儒生、道士及医家的探索研究,逐渐发展于宋代,而最终确立于明清时期。在中医情志心理学逐渐形成和发展的今天,其更具有深入发掘研究的潜力。“元神”是“神”最重要的部分,具有如下特点:一是先天的,有了它,就有了生命;“元神”离去,生命即终止。张锡纯提出“识神者,有思有虑,灵而不虚也”,明确提出“识神”这一概念,使中医对“神”的认识更加清晰。“欲神”是人受到后天的生存条件所染习而生成的一种行为倾向,可理解为欲求,其以元神为基础,可表现为对饮食、性、睡眠等生理欲求,以及对经济、地位、情感等社会欲求。“识神”表现为环环相扣的思想意识,它主宰着人的思想,人的思想总是在变化,这是因为“识神”的本性就是常动不息。从中医心理学角度讲,“识神”是能被意识察觉的神,相当于精神分析的意识或者认知心理学中的外显认知。“元神”是最基础的生命力状态,“欲神”是生理与心理上所形成的欲求冲动,“识神”表现为具体的思想意识,深层的元神可以通过欲神,欲神冲动作用于识神,三神共同协调运作机体,应对变幻无常的外界环境。以表里论,识神在表,元神在里,欲神在半表半里;以阴阳论,识神善动活跃,为阳,元神静谧深敛,为阴。睡眠的过程,正是识神熄灭,元神接管机体,恢复生命力的过程,这正是中医心理层面“阳入于阴”的一种诠释。
当代对于睡眠机制的研究基本集中在生理层面,在神经调节机制和体液调节机制对睡眠的影响方面取得了瞩目的成就。同时睡眠现象也是一个心理与生理交互产生的现象,精神分析学派也在心理学角度对睡眠的机制进行了诠释。在中医“三神”理论基础中,睡眠也是一种有着其自身规律的生理心理现象。睡眠需要起源于“元神”,“元神”代表着最为纯粹的生命力,当个体的生命力需要休息和补充时,其内在的最深层就产生了睡眠的需求。所以睡眠本来是人的生理的一部分,入睡的需求来源于一个人身体的最深层,是一种强烈的生理需求,是由生理层面的高级中枢神经系统所发起,在中医概念中是由元神所支配的,是一个人基础生命力的缺失而发起的行为召唤。“欲神”层面产生入睡的欲望,元神中产生的对睡眠的需要会表现一种意识上进入睡眠的冲动,这种冲动表现为对于睡眠的欲求,具体表现就是一种疲惫感、一种困意,这种欲求就是欲神层面的精神活动。“识神”产生睡眠观念欲神驱动自主意识形成要入睡的观念,由自主意识支配身体的睡眠准备,最终进入睡眠状态,这种睡眠观念就是“识神”运作的结果。在人的精神领域,睡眠就是按照元神-欲神-识神-睡眠这样的规律发生的。所谓的“阳入于阴”,就是“识神”寂灭入“元神”的状态。睡眠的原动力在于“元神”,即人最原始的本能需求,表现为生理上的困倦。在这种生理需求的支配下,一个困倦而无忧无虑的人进入睡眠之中。但是,人们的情志和心理是不断变化的,无论是自然界的事物、社会事物抑或人体生理病理的变化,都可能在任何时候刺激人们的情绪变化。如果刺激过大或过强,超过了正常限度,即超过了人体的正常耐受力;或是刺激时间过久,长期持续不断的刺激,而个体本身又缺乏转移情绪的认知,那么,就会各自引起相应的脏腑气机运行变化,导致人体脏腑功能失调、营卫运行失常、阴阳出入失司,神不守舍,进而引起不寐、遗精、多梦等多种睡眠障碍的发生。
五神脏,指五神分属于五脏,是神志活动的不同表现,所以把心、肺、肝、脾、肾合称为五神脏。《素问·宣明五气》云:“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是谓五脏所藏。”提出了五脏藏神的观点,五神即神、魄、魂、意、志。《灵枢·九针论》曰:“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精志也。”《素问·六节藏象论》曰:“三而成天,三而成地,三而成人,三而三之,合故形脏四,神脏五,合为九脏以应之也。”所以强调五脏藏神之时又将五脏称为五神脏。《黄帝内经》学术体系以五脏为主体,精神活动亦纳入其中,不仅形成了神志五脏之内涵,而且建构了五脏藏神的理论系统,认为五脏藏神是睡眠活动的基础,充分体现了中医学精神理论的学术特色。《灵枢·本神》曰:“肝藏血,血舍魂,肝气虚则恐,实则怒。脾藏营,营舍意,脾气虚则四肢不用,五脏不安,实则腹胀经溲不利。心藏脉,脉舍神,心气虚则悲,实则笑不休。肺藏气,气舍魄,肺气虚,则鼻塞不利少气,实则喘喝胸盈仰息。肾藏精,精舍志,肾气虚则厥,实则胀。五脏不安。必审五脏之病形,以知其气之虚实,谨而调之也。”论述了五脏所藏所舍,以及五脏虚实的症状表现。以上论述也说明心肝与神志病密切相关,而脾肾的虚实变化可使五脏不安,因肾为先天之本,脾胃为后天之本,脾肾的虚实易影响他脏。同时也说明了五脏所藏精气是神志活动的生理基础。
因此综合来看,睡眠是以脾、肾意志为基础,心神的自觉意识内敛为主导,肝魂随之潜隐,肺魄失出入之机,则精神活动减弱乃至停止,各种感觉与运动反应迟钝,进入睡眠状态。在睡眠状态下,心神屈藏止息,魂魄相合而安宁,魂不游荡而无梦,魄处其舍而形静。由于精、气、神三者的关系中,神为精气的主宰,魂魄活动对精气生化有一定的影响,而且心神之意志、情感,可通过臣使与使道影响五脏,并通过五脏调节精气活动。因此,在历代医家论治睡眠及睡眠障碍中均非常重视五脏所主之神对于睡眠的作用,而且治疗睡眠障碍的经典方剂,如朱砂安神丸、天王补心丹、酸枣仁汤、温胆汤等,无不是从脏腑角度论治从而使心神安、魂魄定、神志协调的。
清代魏之琇在《续名医类案·卷二十一·不眠》中言:“人之安睡,神归心,魄归肺,魂归肝,意归脾,志藏肾,五脏各安其位而寝。”说明五神安藏于舍则心情舒畅、思维敏捷、运动灵巧、睡眠安好。精气血津液充足,则五脏精气充足而有神。神不安舍于五脏可导致不寐。
此外,睡眠时多梦以及有何种梦境也与五脏的虚实有关。《灵枢·淫邪发梦》曰:“正邪从外袭内,而未有定舍,反淫于脏,不得定处,与营卫俱行,而与魂魄飞扬,使人卧不得安而喜梦;气淫于腑,则有余于外,不足于内;气淫于脏,则有余于内,不足于外……上盛则梦飞,下盛则梦堕;甚饥则梦取,甚饱则梦予;肝气盛,则梦怒,肺气盛,则梦恐惧、哭泣、飞扬;心气盛,则梦善笑恐畏;脾气盛,则梦歌、身体重不举;肾气盛,则梦腰脊两解不属。”阐释了如上身邪盛,会梦见飞扬向上;如下身邪盛,会梦到自己向下坠落;过度饥饿的人,会做向人索要东西的梦;过饱的人,会梦见给别人东西;肝气过盛的人,会梦见大发脾气;肺气过盛的人,会梦见恐惧、哭泣、飞扬;心气过盛的人,会梦见容易笑或恐惧害怕;脾气过盛的人,会梦见歌唱、身体沉重难举动;肾气过盛的人,会做腰和脊背分离不相连接的梦。较早地提出了梦的原因、异常梦的病因病机、诊断等内容。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弗洛伊德著有《梦的解析》,书中以潜意识为理论基础研究梦与身心健康的关系。
现代心理学家也通过催眠及心理暗示疗法,改善梦境,调节身心健康。但是国外多从大脑功能研究,没有涉及五脏。梦可能反映人的五脏的生理功能和病理变化,以及身心性格特点等。有些梦可能是疾病的先兆。例如梦见从高处跌落,但没落下来便惊醒,多有隐性的冠心病、心律不齐等。
五志,是指人的五种基本情志变化,包括怒、喜、思、忧、恐等。《素问·天元纪大论》载:“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思忧恐。”五脏藏五志,《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载:“肝……在志为怒”“心……在志为喜”“脾……在志为思”“肺……在志为忧”“肾……在志为恐。”后世医家在“五志”的基础上将人们情绪变化总结归纳发展成为“七情”——怒、喜、思、忧、悲、恐、惊。“五志”与“七情”中的情与志表现形式略有不同,“志”在内,生于脏;然而“情”却在外,有感而发。但就内涵而言,无论七情还是五志,情志都是对于人类各种情绪的表达。《素问·气交变大论》载:“有喜有怒,有忧有丧,有泽有燥,此象之常也。”喜悦与愤怒,忧愁与悲伤,润泽与燥乱,这是自然界变化所常见的。正常状态下的情志变化不会引起身体的病理改变,导致疾病的发生;而一旦有强烈、突发性的或长期的情志刺激,超过身体的生理调节和耐受力的范围,就很容易内伤脏腑,导致气、血、津液运作失衡,阴阳紊乱,而产生各种疾病。从古至今,医家们都十分重视情志致病,包括对于情志养生保健的重视与实践。诚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所言:“是以圣人为无为之事,乐恬淡之能,从欲快志于虚无之守,故寿命无穷,与天地终,此圣人之治身也。”圣人专注自在无为的养生,乐于保持止静定安的神态,随欲而畅志,恬淡虚无,所以使寿命得以长久,能够达到天地的所赋,这是圣人的治身之道。医家对于情志病的认识使得医学不断丰富和完善,并逐渐发展成为现代的心身医学思想,探讨生理-心理-病理对人体健康与疾病的综合作用。
五志对睡眠的调节机制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其一,五志太过,五神主导睡眠失司。五志之中,与“神主睡眠”关系最为密切的当属思、喜、恐。《景岳全书·不寐》道:“凡思虑、劳倦、惊恐、忧疑,及别无所累,而常多不寐者,总属真阴精血之不足,阴阳不交,而神有不安其室耳。”“凡人以劳倦思虑太过者,必致血液耗亡,神魂无主,所以不寐。”《灵枢·本神》言:“怵惕思虑者则伤神,神伤则恐惧流淫而不止。因悲哀动中者,竭绝而失生。喜乐者,神惮散而不藏。愁忧者,气闭塞而不行。盛怒者,迷惑而不治。恐惧者,神荡惮而不收。”由此可以得知,我们日常的一些情绪如思虑、喜乐、恐惧等均可以通过作用于神,而致神有所伤,神伤则睡寐不安。其二,五志太过,气机升降出入失常。《素问·举痛论》曰:“余知百病生于气也。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思则气结。”盛怒则肝气上逆,血随气逆,并走于上。临床见气逆、面红目赤,或呕血,甚则昏厥;喜则气缓,包括缓和紧张情绪和心气涣散两个方面。在正常情况下,适度的喜能缓和精神紧张,使营卫通利,心情舒畅。但暴喜过度,又可使心气涣散,神不守舍,出现精神不集中,甚则失神狂乱等症状;悲则气消,是指过度忧悲,可使肺气抑郁,意志消沉,肺气耗伤。临床见心情沉重、闷闷不乐、胸闷、气短等;恐则气下,是指恐惧过度,气趋于下,同时血亦下行,临床见面色苍白、头昏,甚则昏厥。恐又可使肾气下陷不固,出现二便失禁,或男子遗精、孕妇流产等;惊则气乱,是指突然受惊,使心气紊乱,以致心无所倚、神无所归、虑无所定、惊慌失措、心悸心慌等。思则气结,是指思虑劳神过度,导致气机郁结,伤神损脾。临床见纳呆、脘腹胀满、便溏、心悸、失眠、健忘等。《三因极一病证方论·卷八·七气叙论》载:“夫五脏六腑,阴阳升降,非气不生。神静则宁,情动则乱,故有喜、怒、忧、思、悲、恐、惊,七者不同,各随其本脏所生所伤而为病。故喜伤心,其气散;怒伤肝,其气击;忧伤肺,其气聚;思伤脾,其气结;悲伤心包,其气急;恐伤肾,其气怯;惊伤胆,其气乱。”七情五志太过,会各自引起相应的气机运行变化,导致人体脏腑功能失调、营卫运行失常、阴阳出入失司,进而引起不寐、遗精、多梦等多种睡眠障碍的发生。
七情内伤引起的精气血失常也与五神脏相关。宋代陈无择《三因极一病证方论·卷之二·三因论》将五志学说发挥成七情,即喜、怒、忧、思、悲、恐、惊。陈无择在《三因极一病证方论》创立了“三因学说”,即指外感六淫、内伤七情及不内外因,将七情内伤归为的内因,提出“七情,人之常性,动之则先自内脏郁发,外形于肢体,为内所因”。可以看出气机调畅是正常情志活动的保障,七情可通过调节脏腑气机升降调节情志,《张氏医通·不得卧》曰:“平人不得卧,多起于劳心思虑,喜怒惊恐。七情内伤影响脏腑气机,导致脏腑气机升降失常,气血逆乱,因此导致不寐。”《类经·不得卧》曰:“凡五脏受伤,皆能使卧不安,如七情劳倦、饮食风寒之类皆是也。”也说明了七情内伤和外感病邪都会导致五脏功能受损,致使神不安于舍而发生失眠。
七情五志的异常变化可伤及五神,但是情志伤脏,并不一定按照五行、五志、五脏机械式地一一对应。《素问·举痛论》则曰:“怒则气逆,甚则呕血及飧泄,故气上矣;喜则气和志达营卫通利,故气缓矣……惊则心无所倚,神无所归,虑无所定,故气乱矣;劳则喘且汗出,外内皆越,故气耗矣;思则心有所存,神有所归,正气留而不行,故气结矣。”上述所提及的七情内伤所致的病理变化符合喜伤心,怒伤肝……规律论述。《灵枢·本神》言:“心,怵惕思虑则伤神,神伤则恐惧自失,破䐃脱肉,毛悴色夭死于冬。脾,愁忧而不解则伤意,意伤则悗乱,四肢不举,毛悴色夭死于春。肝,悲哀动中则伤魂,魂伤则狂忘不精,不精则不正当人,阴缩而挛筋,两肋骨不举,毛悴色夭死于秋。肺,喜乐无极则伤魄,魄伤则狂,狂者意不存人,皮革焦,毛悴色夭,死于夏。肾,盛怒而不止则伤志,志伤则喜忘其前言,腰脊不可以俯仰屈伸,毛悴色夭死于季夏。恐惧而不解则伤精,精伤则骨酸痿厥,精时自下。”心过度地惊恐思虑,会伤神气,神伤就会恐惧自己控制不住,日久则内耗伤,肌肉脱消,皮毛憔悴,颜色异常,必死于冬季;脾过度的忧愁而得不到解除,就会伤意,意伤就会苦闷烦乱,四肢无力,不能举动,皮毛憔悴,颜色枯槁,必死于春季;过度悲哀影响到内脏,就会伤魂,魂伤会出现精神紊乱,致使肝脏失去藏血功能,阴器收缩,筋脉拘挛,两胁骨痛,毛发憔悴,颜色枯槁,必死于秋季;过度地喜乐就会伤魄,魄伤就会神乱发狂,对意识活动失去观察能力,其人皮肤枯焦,毛发憔悴,颜色异常,必死于夏季;过度的恐惧而解除不了,就会伤精,精伤就会发生骨节酸楚和阳痿,常有遗精现象。说明古人观察到情志致病并不全是简单的对应关系。如在《医经原旨·脏象上第三》注释说:“怒本肝之志,而亦伤肾者,肝肾为子母,其气相通也。”五脏之气由经络互通,情志太过自伤本脏属常,而伤他脏为变。本篇所论情志互伤他脏,在古籍和现代社会中均可见到,所以说情志伤脏复杂多变。例如惊恐不仅可以伤及心神肾志,五脏之神均能被伤及。《证治准绳·杂病·惊悸恐总论》曰:“若夫在身之阴阳盛衰而致惊恐者,惊是火热烁动其心,心动则神乱,神用无方,故惊之变态亦不一状,随其所之,与五神相应而动,肝脏魂,魂不安则为惊骇,为惊妄。肺脏魄,魄不安则惊躁。脾脏意,意不专则惊惑。肾脏志,志慊则惊恐,心惕惕然。”该论述也详细地描述了五神脏都可能被惊恐情志伤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