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慕推开窗户,于是房间里充满了山谷的噪音。太阳正在落山,后面留下大片云彩,云彩聚集起来,仿佛盲目地奔向光明之渊。他们居住的“八楼”高得令人目眩。从那里可以看见下面深处的、有声响的风景,它一直伸展到塞夫勒山丘的那条黑线。在遥远的地平线与悬在半空中的这座住所之间,处处是工厂和工人区,空气中饱含着轻微的雾气,像水一样发蓝和稠密。

慕在窗前待了一会儿,手臂搭在小阳台的栏杆上,俯着头,那姿势就像无所事事的孩童。但是她面色苍白,烦恼至极。

她朝室内转过身来,关上窗,山谷的噪音突然中止,仿佛她关上了河上的闸门。

饭厅最里边有一个餐具柜。这个亨利二世式的家具很平常,但久而久之成为格朗家的一个哑角。它一直追随这家人,二十多年以来,它的那些伤痕累累的盘子为他们盛装食物。乱七八糟、缺乏风格的餐具说明他们令人吃惊地毫无审美观。看到这个餐具柜,人们就明白格朗家从不挑选或采购家具,而是满足于从遗产中偶然得到的或美或丑、或得体或不得体的家具。

因此,在他们经过旅途劳顿,傍晚到达这里时,他们仍然在这个亨利二世式餐具柜旁相聚。这些傍晚总是最难以忍受的,因为他们发觉他们相互仍未分离,那个旧餐具柜仍然盯着他们,仿佛是他们的绝望的形象。

今晚,在这家具上放着塔瓦雷斯银行致雅克·格朗的付款单,它正等待被拆开。付款单来得总不是时候。今天是个不祥的日子,因为雅克刚刚失去妻子米丽埃尔。她就在今天死于车祸。雅克被家人遗弃,独自在睡房里哭泣,这是因为家里人与米丽埃尔不熟,而且各人有各人不去帮助他的原因,此外还有格朗家所有人的共同原因:怀疑和藐视他如此表达的痛苦。因此,慕不去看雅克,哪怕以塔瓦雷斯银行来信为借口。此外她觉得这封信来得也够巧,它尖刻地突现出这悲剧性的、怠惰的一天是命中注定的。

在饭厅里,椅子上乱七八糟地扔着一些衣物:哥哥的大衣、围巾、帽子。这些东西质料上乘,与慕的衣物完全不同,因此使她吃惊。

雅克的呜咽声从饭厅门外,从光秃秃的、又窄又黑的走道尽头传过来。慕将高挑的身子靠在窗上,抬起脸,聚精会神地听着。她这样子很美,这美表现为她面部强烈的阴暗部分。她长着灰色的眼睛,但过于宽大的苍白前额使眼睛变得阴暗。颧骨高高的脸因聚精会神而一动不动。

慕只感觉到心脏在沉重地跳动。一种难以克服的厌恶之感在胸中汹涌,但她的身体牢牢地控制它,就像坚实的河岸遏制洪水。她听着哥哥的呜咽,这位比她长二十岁的、四十岁的老哥哥像孩童一样哭泣。他和米丽埃尔结婚不到一年,这门婚事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大事,因为在这以前他什么事也没有做。自他成年时起,也就是说将近二十年以来,他一直只在——用他的话说——忍受家里人。

格朗-塔内朗太太轻松地容忍他过一种闲散与危险的生活,但从不原谅他娶他圈内的社交女人为妻。如果说他们之间的争吵很快就发泄完毕,如果说当塔内朗太太看到儿子的怨恨有增无减——它每次都证明她对他的影响——时,她便神奇般地平静下来,那么今天的情况可不一样。

慕猜到母亲独自待在寓所尽头,藏在厨房这个最后的防御工事里。那里没有任何动静,但是慕知道表面上不声不响的塔内朗太太一直受到抽泣声的折磨。自从下午三点钟起(现在是晚上八点钟),自从这种折磨开始以来,抽泣声造成了极大的破坏。

门铃响了。年轻的姑娘走去开门。同母异父的弟弟带着孩童的机灵劲儿稍稍露了露脑袋,和塔内朗一样棱角分明的棕色脑袋。

看到慕低声说话和家里反常的寂静,他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出事了?别管他们,跟我来吧。咱们逃走。”

慕拒绝了。她打开了身边一盏小灯,开始等待。

不久传来钥匙的转动声,塔内朗先生从昏暗的走廊里出现了。他蓄着稍稍发红的短髭,两眼无神,脸上布满了像伤疤一般的皱纹,人很瘦削,稍稍驼背。

塔内朗从前有令人满意的工作,在奥什中学教授自然科学。到了退休年龄以后,他娶了格朗太太,她也住在同一座城市,她的第一个丈夫曾在那里当税务员。

塔内朗从公共教育部回来,他六十多岁还不得不去那里再干点工作以贴补家用。自他结婚以来,沉重的负担完全耗尽了他个人的财产。

说实话,他周围的人对他的牺牲感到泰然。此外,自从他工作以来,他稍稍摆脱了家人的专横,觉得更自在。他的确从来不习惯于家庭生活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束缚,何况他时时对妻子前夫的儿子雅克·格朗感到恐惧。当初,尽管格朗太太已有两个孩子,他仍然毫不犹豫地娶她为妻,因为他认为大男孩多半很快就会独立谋生。

他有了个儿子,叫亨利。他在暗中深深地爱着亨利,但很快就不得不接受这个想法:他得不到任何回应。

因此,看起来塔内朗生活在极端的孤独之中。

他回到家中,也看出发生了不寻常的事,他朝继女走过去,盼望她为他解惑。

“您要是愿意,我马上给您端上饭菜。”慕只说了这句话。

与此同时,塔内朗太太用微弱的沙哑的声音叫了起来:

“慕,你照料父亲吃饭,都准备好了。”

年轻的姑娘赶紧铺开漆布,摆上一副餐具,去到厨房里。

母亲总算开了灯,她在读报,没有抬头,用郁闷的声调说:

“都做好了。你和父亲一起吃,要是弟弟回来,你也照料他吃饭。”

慕没有说弟弟今夜肯定不会回来。

晚餐很快就结束了。塔内朗一心只想回到自己的卧室。但他仍然低声问道:

“她死了,是吧?”

慕点点头,他又说:

“你知道,毕竟我不愿意他遇到任何倒霉事。这事很遗憾。”

他咀嚼食物,这种声音在静寂的房子里显得古怪,惹人气恼。他走出饭厅前转过身说:

“我不想打扰你母亲了,你代我向她说晚安吧。”

他的卧室与饭厅仅隔着一堵墙。慕能听见他长久地踱着步。在他脚下,没有地毯的地板发出轻轻的嘎吱声。

慕感到平静。长久以来,自从雅克夫妇开始缺钱以来,悲剧就在酝酿之中。

在她的记忆中,她每次看到雅克时,他都手头拮据——只有他婚后头几个月除外。他总是缺钱。这是他生活中最最重要的事。他处于金钱的旋风、金钱的眩晕之中。

手中有钱时,他就成了另一个人。他如此强烈地视金钱如草芥,以致愚蠢地浪费、挥霍,在几天的幻觉中花掉可维持一个月的钱。他更新服装,大宴宾客。在暂时的阔绰中,他极为傲慢,整整一周不在家里露面,而这个家以如此可耻、如此吝啬的方式珍惜每一分钱,就像其他人珍惜力量,珍惜乐趣,就像顺从的仆人珍惜主人一样。

当他裤袋里只剩下几张票子和几个铜币时,他便辛酸地掂量那可怜的出路。于是他寻找机会,试着将一位同伴的旧车推销出去,不成功就去赌博,一下子输得精光。最后他疲惫不堪,变得孤僻,一切仰仗同行圈里的人,他们多年来熟悉此道,不乏“妙计”。(也许只有他们对他怀有某种同情心,而他却厌恶他们,因为他们看到他生活中最不光彩的时刻。)

妻子的钱和通过暧昧的手段赚来的钱都很快用尽了。在好几个月里,这对夫妇曾过着可称作无耻的生活,因为它毫无意义,但过起来也不顺当:即使在慷慨大方的表面下,生活完全是自私的、无所事事的,只有一连串不间断的娱乐和休息,不断地排解烦闷。

米丽埃尔将财产委托给雅克,始终不知道他如何处理它。她“讨厌算账,她从来不算账”。他呢,不久以后他就像疯子一样努力填补他个人扯的亏空。

很快他就开始问人要钱。人们能给出的不多的钱,最近以来,总数也很可观。

“我知道你不能给我很多,你尽力而为吧。一张一百法郎的票子就够了。我得撑下去。”

“我原以为你妻子有钱哩,”母亲反驳说,“你以为我的负担还不够重吗?”

他不回答,免得坏事,因为他揣测自己的困难会越来越多。塔内朗太太的确给得越来越少,而她儿子的需求有增无减。他用发誓和哀求所讨到的这些钞票,在米丽埃尔看来,越来越意味着必需的一切:长筒袜(“她没有穿的了”)、房租、赎回一件她的“家传”首饰。最后,他要钱时不再提出任何理由了。他们得吃饭。而且他以有趣的方式说出来。

“可怜的女人现在做饭,还做得很好!你要能尝尝就好了。等我们手上有了钱,你来吧,妈妈,好吗?”

“那我呢,我不做饭吗?你不喜欢我做的饭?你说说……”

她讨厌他,因为爱的底层充满了恨。归根结蒂,她对他爱情上的不幸遭遇并不感到不快。

不久以后他就开始了动人的表演。他像病人一样躺着,等待别人来问他是怎么回事。

“没事,我没事,今晚我不能空手回去。她肯定在等我,我情愿不再见她,情愿消失。”

被他遗弃了好几个月的这班人马又成为他思念的对象。

于是,出于崇高的互助精神,他的弟弟、妹妹,继父,每个人都寻找,从口袋或衣袋里搜出钱来,所有的人,慕、亨利,塔内朗本人。他们欣喜地、偷偷地塞给他二十、三十、五十法郎,但他却喜欢使他们气恼。

“妈妈听进去了?”

“不,她再什么也听不进去。”

既沉着又灵巧的塔内朗太太就这样操纵自己的小船,掌握儿子的命运。儿子很快就厌恶了自己的小窝,日益频繁地回到家里吃晚饭。塔内朗太太从不一次给他许多钱,免得他以为她听他支配,但她给的钱总足够他维持基本的开销,也能吸引他回家。

然而,陡然间,他有半个月没有露面。他们猜想他做成了什么买卖。

不久以后就开始了塔瓦雷斯银行专用信笺的时代。每隔四个星期就定期收到一封。最初,当雅克手里还有钱时,他对信件漠然处之,但很快他就陷入可怕的慌乱之中。

没有受过债主逼迫的人不可能理解对这些贪婪之徒所感到的极度厌恶。全家人与雅克一同受到塔瓦雷斯银行付款单的折磨。雅克的信通常寄到他妻子那里,但他却让这类信件寄到母亲这里。

“餐具柜上有你一封信,我想是塔瓦雷斯银行的付款单。”

他将信塞进口袋,揉皱它,仿佛在一个小时里他真在咽下这张纸。这时他陷入一种被他厌恶的遐想,可以猜到其中的塔瓦雷斯这个人物长着杀人狂的嘴脸。

接着,在一段时间内,雅克不再来取信,以为这样它们就不存在。但他很快又身无分文,不得不再露面。他母亲立刻追问他:

“告诉我你做了什么,雅克?你父亲去世时我不得不借债,我知道借债要付什么代价。”

他屑于说出的惟一回答是:

“借债,短期的,但很频繁。在我这种情况下,我永远不可能一次还一大笔钱。”

“为什么这样故弄玄虚,为什么不告诉你妻子?”

塔内朗太太盼望她的媳妇也尝尝债台高筑的折磨。但雅克不让妻子参与任何金钱事务,他是有道理的。同样,他始终不让妻子结识他的家人,因为他厌恶他们。她一次也没有来过就死了。

雅克爱米丽埃尔大概胜过爱任何人,而且更持久,更真诚。在雅克眼中,她长期保持着他们交往初期的那种象征性魅力。

悲剧今晚发生了,突如其来,出人意料。它大概会解决变得错综复杂的混乱局面,以奇怪的方式结束它。其实,几个月以来,每个人都在等待给雅克和母亲的折磨划上这个句号。

将近晚上十点钟,慕听见哥哥叫她。

她走近时,雅克抬起肿胀的脸,然后又将头埋进枕头,仿佛埋进悲伤之中。他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颓丧消沉。他大概奇怪还能这样活着。

她在他身旁坐下,伸开痉挛的手指抓住他紧握在手中的一绺头发。他立刻倒下,放松,毫无顾忌地呻吟起来。

“她真的长着金发,”慕说,“她的头发又细又光滑,像小孩的头发。”

他微微一笑,几乎是会心的微笑,让她明白她完全抓住了他的思想的含意。他稍稍摆脱了痛苦,对米丽埃尔的回忆微笑。

她久久地向他解释说不应该把她的死亡看作是异常的事。古怪的是,她一面讲,内心有个声音在重复同样的话,但含意却与她想说的有所不同。

他只想回忆死者。他描绘那天夜里她胸部凹陷被抬回来的样子。

“和她在一起的伙伴将她抬了回来,”他说,“他们放下她就走了,因为他们以为她已经完了。她失去知觉,但还在呼吸,我守了她一夜,然后送她去医院。”

他时不时地停顿,然后神情专注地继续说:

“她没有任何伤口,我以为她是昏迷。我给她盖上毯子,但她渐渐地变得冰凉,我感到她的体温在消失。有一阵我几乎要疯了。她在笑,我向你发誓,就像她嘲弄我时那样笑。我傻傻地和她讲话,讲了一整夜……到天亮时,我在光亮下看她才明白:我把她的怪相当成了微笑。我送她去医院,今天傍晚她才去世。”

“你是怎么想的?……”慕问道。

“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她对我说过她从来没有这样快乐。没有理由出这个车祸。大街上很空旷,又没有下雨。那些同伴也感到疑惑,而我从来没有使她痛苦。她是我有生以来爱过的惟一的女人,惟一的女人。”

他本能地重复最后这句话。他振作起来,不再沉溺于内心的悲伤,于是又哭了起来。

“惟一的女人,”他重复说,“我爱过的惟一女人。”

突然间,慕觉得她没有任何理由再留在这个房间里,通常她是从不进来的。与哥哥这一刹那的亲近使她感到羞辱,就好比她向敌人作了让步。

她站了起来。他有气无力地叫住她。那种迷人的,几乎女性的声调使她没有丝毫幻想。

他很拘束,不知如何说出口……

“我叫你来,我没钱了……我借了债给她治伤。妈妈呢,你知道,我不能向她要钱……”

慕用明亮的大眼睛瞧着他,脸上毫无表情。她想到餐具柜上塔瓦雷斯银行的信。

他们已经给了他这么多钱!他不是一直巧妙地打动人心以获得钱财吗?一分钟以来他在利用自己的不幸。

但她犹豫着没有走。他为了要几个钱而如此低下,这使她十分吃惊。再说她可能弄错了。看上去可怜巴巴的雅克大概对自己的真诚深信不疑。

她冷静下来,迅速地权衡利害得失,仿佛习惯于这种事务。

雅克的眼神已经变得凝定而冷漠,因为她迟迟没有回答。

“你要多少?”

他谦卑地低声说了一个数目。接着他认为应该再加一句话,他眼中闪烁着泪水和贪欲:

“我走了一整天去找钱。一个伙伴也找不到。为了这点小钱,真是可笑。”

慕没有回答。她拿起手袋,数数里面不多的钱,说道:

“剩下的明天给你。”

她感到局促,没有看他。她没有把钞票递给他,而是将它们放在他胸前。 Lz6XqNb7+vbbI7duQjIeMXxss1DFmurhXUBRDZTfXrx+r9zVNZMKQy2D5LfXAM7j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