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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理解王熙凤服饰的三个关键词

在暗流涌动的荣国府,王熙凤的处境有点微妙。她是邢夫人名正言顺的儿媳,又是王夫人的内侄女,还是贾母的孙媳妇。处于三方权力的博弈交汇处,她却得到了管家大权,还深受贾母宠爱,在府内如鱼得水,充分说明她是何等聪明能干。由此,在围绕宝玉未来婚姻展开的博弈中,王熙凤的选择站队,可谓相当关键。也就是说,在迎接黛玉进府的这个重要场合,王熙凤的一举一动,都在被几方势力关注打量,而她的一言一行,也反映了这位当家少奶奶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性格特点。

且看她登场亮相时与黛玉的互动:一句“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先声夺人,脂砚斋对作者这种落笔很是欣赏,评价为“未写其形,先使闻声”。 紧接着,她携着黛玉之手,连声感慨贾敏的早逝,以帕拭泪,被贾母打断后,忙转悲为喜说,“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转向黛玉,问了一连串话,“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值得注意的是,在向黛玉发问时,她并未真正期待黛玉的回答,而是同时又转向婆子们也抛出了若干问题,“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等等。可见,王熙凤对黛玉流露热情,表演的成分多于真情实感。

注重礼仪,强调得体,历来是华夏传统,贵族阶层对此尤为重视。不可否认,通过礼仪向他人表达善意从而维持群体秩序,是蕴含在传统礼仪中的重要价值,但长期如此表演,内在情绪与外在秩序脱节,也存在塑造某种面具化、脸谱化虚假自我的弊端。《红楼梦》的世界里,像贾政和王夫人那般,基本没有情感交流,如同两个假面人维持着名义上的夫妻关系,正是过于强调外在之礼而忽视内在之情导致的。对正值青春妙龄的王熙凤来说,当家主母的身份要求她必须收敛自己的情绪,以得体的方式应对形形色色的人,但内在的青春热情绝非理性可以完全克制,所以在更多时候,我们能看到这位贵夫人身上流露出的年轻人天性和礼教之间的冲突,这些矛盾因素交织杂糅在一起,反而打造出了一个光彩夺目的有生命力的女性形象。

比如她是活泼好动,喜欢热闹的,所以在迎接黛玉时,众人都敛声屏气,唯独她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笑,连黛玉都觉得她“放诞无礼”。但同时她也是紧绷的,表面上是和黛玉说话,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关注贾母的反应,那每句话的指向,细细推敲,都是在向贾母表达忠心。而紧接着,她又得应对王夫人关于月钱、衣料的考问,给黛玉做衣服的料子,她已预备好了,却要“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连衣服料子这种小事情,她都不能做主,又隐隐透露出这位少奶奶的无奈。从这个角度来看,为让贾母开心,她必须对黛玉表达善意和热情,但在黛玉的生活安排等细节上,她又必须按照规矩听候王夫人的吩咐,如此才能圆滑应对,几方讨好,这荣国府当家少奶奶的位置,也委实是难坐。而作者为了更好地展现还原王熙凤的形象,更进一步对她的服饰进行了重彩浓墨的描写。

在裙钗云集、花团锦簇的集体戏中,如何写出每个人的特点,非常考验作者的功力。作者独具匠心地采用了虚写和实写相结合的方式,对其他人的态度面貌,如黛玉、三春等,仅描绘其神采,而不涉及具体妆饰。唯独对姗姗来迟的王熙凤,则以近乎白描的工笔画法,详细描述其服饰装扮,勾勒了一个风采动人、有血有肉的凤辣子形象。而作者对王熙凤服饰的写实白描,也为我们了解彼时贵族妇女装扮提供了生动鲜活的细节。且看这位荣府当家少奶奶的打扮:

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第三回)

王熙凤的原型,应该是作者非常熟悉的人, 她的打扮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多年以后回忆,其倩影风姿仍然历历在目,刻骨铭心。这段文字中,作者的笔墨如同目光,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这位贵妇。接下来,也让我们跟随曹公的目光,一起来盘点王熙凤身上的服饰吧。

头部:金丝八宝攒珠髻、朝阳五凤挂珠钗

金丝八宝攒珠髻

用金丝编成,并镶嵌贵重饰品的发罩。

图1.1 明 唐白云全夫人画像(局部)

髻,指䯼髻,是一种戴在发髻上的发罩,也有发鼓、发骨之称。晚明到清中期的妇女喜欢戴䯼髻,普通平民以假发编成䯼髻,贵族或有钱人家则以金丝、银丝混合头发编成䯼髻,主要功能是把发髻撑起,以便穿戴簪钗等首饰。 䯼髻一般是用金银丝和头发编成有网眼的圆锥、扁圆形状的头冠,在冠上可以插戴多种首饰,包括分心、挑心、顶簪、花钿、满冠等,合称头面。 如安徽省博物馆藏明代唐白云全夫人画像 (图1.1) 所示。

攒珠,是一种工艺,指用金银丝穿聚珍珠并做成各种花样。 八宝,有两种解释,可能泛指玛瑙、珍珠等饰品,也可能指民间八宝纹或佛教、道教的八宝吉祥图纹。 金丝是指用传统的花丝工艺制作首饰,也就是把“金、银等贵金属用拔丝板拉成细丝后,再将两股或更多股的细丝制成或圆或扁的花丝,再采用掐、填、攒、焊、编、织、堆、垒等传统技法造型,制成工艺品”。 综合来看,金丝八宝攒珠髻就是一个用金丝工艺编成,镶嵌着珠宝或八宝吉祥纹样的发罩。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有明代镶宝石金冠 (图1.2) ,上有分梁,镶嵌各种珠宝,两侧有孔,用以插簪,可以参看。根据扬之水先生的考证,金丝梁冠也是䯼髻的一种款式, 如此看来,王熙凤的金丝八宝攒珠髻,也有可能就是类似的金丝梁冠。

图1.2 明 镶宝石金冠

朝阳五凤挂珠钗

用凤凰纹样装饰的钗。

钗,是常见的固定头发的首饰。通常认为,单股为簪,两股为钗,簪头和钗头都可加各种形状的饰物。但根据扬之水先生考证,到明代中后期,钗和簪很多时候已经通用,钗有时候就指华丽的簪。 凤钗是常见的钗样,明代曾经一度非常注重服饰区分身份的功能,前中期凤纹多为后妃和命妇们使用,但后期礼法松弛,凤纹越来越多被其他妇女采用,相沿成习,民间女子也多戴凤钗。朝阳五凤从字面意思来理解,或许是一支长钗,钗头分五股,每股形为一支凤凰,口衔珠串,凤头朝上,以喻朝阳之意;也可能是五支不同的凤钗,一支插在头顶的高髻上,两支掩鬓插在头部左右两鬓,还有两支一左一右插在下垂的两个发髻上。87版《红楼梦》电视剧的造型师杨树云先生就曾考虑过后者这种设计。 类似造型,在清代的绘画中也屡见不鲜,如冷枚《雪艳图》 (上海博物馆藏) 中,从正面 (图1.3) 和侧面 (图1.4) ,能清晰看到女子头顶插一支凤簪、两鬓插有花钿。又如《燕寝怡情》画册 (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图1.5) 中,女子也是梳螺髻,发髻前正中插一支凤簪。从清代画像也能看出,相比于晚明时期女性所梳的在头顶高高堆起的高髻,清代女性的发髻呈现出向后脑移动的态势。事实上,冷枚的仕女和《燕寝怡情》画册中的女子,都是典型的汉族女性装扮,相较而言,清代旗人妇女更习惯梳盘发、戴钿子,如清代金累丝嵌珍珠宝石五凤钿 (故宫博物院藏,图1.6) 因此,也有说法提到王熙凤头上的朝阳五凤挂珠钗就是五凤钿。但根据书中描述,王熙凤的头饰是戴髻插簪钗,更接近汉族女性的服饰装束。并且,在清代前中期,女性服饰更多保留了晚明风格,江南地区尤甚。《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出身江宁织造曹家,这个世家大族曾在江南经营半个多世纪,族中妇女的装饰很可能保留了江南汉族女性的穿戴风俗。从孙温所绘《红楼梦》 (辽宁省大连市旅顺博物馆藏) 中的王熙凤 (图1.7) 来看, 也是发挽高髻,发髻正中插一支大凤簪,凤嘴衔有挂珠垂下,两鬓插有鬓边花。故而,我们推断,王熙凤的造型应该是在晚明江南汉族女性戴髻插簪钗的基础上,结合清代女性发髻后推的特点,髻梳在脑后,戴金嵌宝梁冠,并插戴五支凤簪。

颈部:赤金盘螭璎珞圈

刻着盘螭纹的金项圈。

璎珞,原指佛像上的装饰,是由珠宝或花等编成的饰品,可挂在头、颈、胸、手脚等部位。璎珞的造型非常丰富,有研究者曾梳理过宋代大足石刻璎珞,整理出单组式、双组式、多组式璎珞结构,佩戴方式则有项圈式和披挂式。 《红楼梦》中习惯将项圈和璎珞混称,如第八回里莺儿提到薛宝钗的项圈,但宝钗掏给宝玉看时,书中却用璎珞称呼它。有人认为,它们可能是对同一种佩物不同部位的称呼,即脖子上戴的项链有上下两部分,上面是项圈,下面是璎珞, 这可能更近似于双组式或多组式璎珞。但还有一种可能是,在《红楼梦》的艺术世界中,项圈和璎珞通用,更接近于单组式璎珞,即颈饰只有一串项圈,其上有璎珞的装饰成分,如项圈中心有组合挂件,上可镶嵌各种珠宝等,可看作二者的结合。 如清代孙温全本绘《红楼梦》中,贾宝玉的璎珞都画作项圈 (图1.8) 。事实上,项圈和璎珞的结合,在明清时已较为常见,所以有学者认为,“故宫博物院珍宝馆陈列有清代贵族所戴项圈,有金制、金包玉、金项圈上镶嵌宝石,或另附加一些丝绦和垂件,已近似于璎珞”。 由此来看,王熙凤的璎珞圈应该也是一种类似于项圈的佩饰。

图1.3 清 冷枚《雪艳图》(局部)1

图1.4 清 冷枚《雪艳图》(局部)2

图1.5 清 佚名《燕寝怡情》(局部)

图1.6 清 金累丝嵌珍珠宝石五凤钿

图1.7 清 孙温《红楼梦》之“王凤姐弄权铁槛寺”(局部)

图1.8 清 孙温《红楼梦》之“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局部)

图1.9 清 玛瑙雕螭耳杯

盘螭,指弯曲的龙,螭是一种无角龙,在新石器时代的陶器和夏商时期的青铜器上就已经出现了螭纹, 起初是皇权的象征,但到明清时期已经成为官员和百姓都可以使用的民间龙纹,是器皿和服饰上的常见纹饰。 如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清代玛瑙雕螭耳杯 (图1.9) 。赤金是含金量很高的黄金,根据含金量的比例,清代将黄金分为赤金和淡金,清代官方文献中明确提到,赤金的含金量在九成以上,九成到四成为淡金。 由名称而论,王熙凤的金璎珞圈,含金量很高。

腰部: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

豆绿宫绦

豆绿色的腰带。

图1.10 明 仇英《寻梅图》(局部)

中国古代的腰带分为丝带和革带两类,绦带就是一种丝带。宫绦,顾名思义,是宫中特制或者仿照宫中样式制作的绦带。清初孔尚任《桃花扇》里写到崇祯皇帝“舍煤山古树,解却宫绦”, 把这层意思说得很清楚。此处王熙凤腰部系的豆绿宫绦是一种打成花结的绦带,其样式可以参看仇英《寻梅图》 (大英博物馆藏,图1.10) 中的仕女所系之绦带。

双衡比目玫瑰佩

红色宝石制成的双鱼形状的组佩。

玫瑰,一说指玫瑰色,是佩的颜色; 一说指宝石,又名火齐珠。 比目指比目鱼,古人认为比目鱼只有一眼,必须双鱼相伴才能游动,所以用来比喻成双成对的伴侣。如卢照邻《长安古意》诗云“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就是双鱼的样子。如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藏《多子多福图》中女子腰间所系之双鱼佩 (图1.11) 。双衡指两块玉,按照古代礼制,一般是成组列佩玉,包括璜、小璧、琚、瑀、冲牙、瑸珠等,衡是组玉最上方横着的那块玉。 如《红楼梦大辞典》中提供的图样 (图1.12) 和明代玉佩 (明十三陵博物馆藏,图1.13) 女性腰系宫绦和玉佩,主要功能是走路时压住裙摆,以免散开。

周身: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翡翠撒花洋绉裙、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

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

大红色的上衣,用洋缎制成,腋下收紧,衣身上用金线织成百蝶穿花的纹样。

袄,是一种上衣。古代上衣有襦、袄等称呼,襦比较短,到腰部,也称腰襦,袄比襦稍长。 裉是上衣在腋下缝合的部分,在传统服装里,从袖子的侧缝、到腋下再到衣服的下摆都连在一起的,可以统称为裉。窄裉意味着衣服从腋下到腰身缝得很紧,比较贴身。如清代乾隆时期香色缎绣金龙纹女夹龙袍 (故宫博物院藏,图1.14) ,腋下收紧,类同于“窄裉”。可见,王熙凤的着装在当时现实生活中有其原型,是彼时时髦风尚的表现。

洋缎,从字面上理解,即进口的缎子面料。在清代前中期,往往由外国使团或传教士等进贡给皇室,有时候皇室也会主动要求采购。 据清人笔记记载,雍正五年意大利曾向清皇室进贡洋缎。 百蝶穿花是一种明清时期的常见纹样。百蝶,一说指单纯的上百只蝴蝶组成的图案,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是百蝶与其他纹样如折枝花、团寿纹等组成的图案。穿是构图方式,强调图案之间没有交叉,散落在同一平面上,互相之间保持间隔。 如清康熙时青色四季花折枝百花蝶纹妆花缎女帔 (故宫博物院藏,图1.15) ,就是蝴蝶和牡丹、梅花、菊花、秋海棠等各式花卉纹样呈不规则状,散点分布于衣面上。古人穿衣服,花纹往往要结合时令、场合等设计,王熙凤出场的时候是冬天,通常来讲,梅花、水仙等可能更应景,但采用四季花卉以表达吉祥寓意的形式也很常见。

缕金是一种纺织工艺,即用金线在布料上织绣。缕金百蝶穿花,即用金线织成百蝶穿花的纹样。

图1.11 现代《多子多福图》(局部)

图1.12 明 益王朱祐槟墓玉佩样式说明

图1.13 明 玉佩

图1.14 清 乾隆时期 香色缎绣金龙纹女夹龙袍(局部)

图1.15 清 康熙时期 青色四季花折枝百花蝶纹妆花缎女帔(局部)

翡翠撒花洋绉裙

绿色的真丝裙,裙面上有撒花纹样。

图1.16 清 红色暗花罗彩绣镶带阑干裙

绉是一种丝织物,通过对经纬线加捻处理后, 织物表面光泽柔和,富有弹性。明清时期的绉以浙江湖州南浔镇辑里村的丝纺成的织物为最上等,称湖绉。清人记述指出,洋绉就是湖绉。 清朝同治年间《湖州府志》明确提到湖绉“俗名洋绉”。 撒花即中国古代花纹的一种排列方式,小碎花纹样呈散点排列状。翡翠源于鸟名,翡指赤羽雀,翠指青羽雀,后延伸指代为翠羽色的矿石。翡翠色彩丰富,有绿、红、紫、黑、黄、白等颜色,但从明清宫廷所使用的翡翠制品来看,以绿色居多。

此外,明清时期最常见的女裙款式是马面裙,前后叠合有两个马面,两侧打褶,裙下端缀以裙襕,绣上各种吉祥图纹,如清代红色暗花罗彩绣镶带阑干裙 (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藏,图1.16) 。王熙凤身上所穿的,很有可能也是这样一款裙子。

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

深蓝色的长款外套,用银鼠皮毛做成里子,衣面上有刻丝工艺织成的彩色图案。

褂是一种长款外套,银鼠褂是以银鼠毛为里子的外套。银鼠是一种鼬科动物,毛短洁白,也称白鼬,以其皮毛做成衣服,极其贵重。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画家达·芬奇曾以贵夫人为模特,画有《抱银鼠的女子》 (波兰克拉科夫市恰尔托雷斯基博物馆藏,图1.17) ,女子怀中所抱的正是白鼬,它一度因皮毛昂贵成为欧洲贵族的宠物。王熙凤穿银鼠褂,从侧面反映了清代贵族的喜尚。明代以穿绒为贵,而清代以穿皮为尚。 考其缘由,或许是因为清贵族集团从东北入关,对寒冷故乡的记忆留存在他们的服饰选择中,故而喜好穿裘皮大衣以御寒,银鼠皮衣就是一种非常珍贵的冬衣。故宫博物院收藏了若干银鼠皮褂袍,如石青色素缎银鼠皮行服褂 (图1.18) ,里子所用之毛洁白丰厚,即银鼠毛。清皇室如此喜爱银鼠大衣,足见其珍贵奢华。银鼠皮衣在《红楼梦》中多次出现,也可见贾府贵族生活的骄奢。

石青是深青色,类似今天的深蓝色。明代官服以红色为尚,青次之,所以有明一代,石青之类的颜色并非贵族服色的首选。但清代制度规定,所有官员的朝服都必须是石青色,后宫嫔妃、朝廷命妇等也不例外,石青色成为清代官方规定的正式服色。 故宫博物院收藏了多件石青色的衣服,如清康熙时石青色金龙纹妆花纱男夹朝袍等 (图1.19) 。石青色既然是帝王的心头所好,自然也会成为贵族们的首选,王熙凤穿石青色正是清朝贵族生活的真实写照。

刻丝也称缂丝,是一种纺织工艺,即运用通经断纬的技法, 在竖行的经线上,用各种彩色纬线织成图案纹样,它不是刺绣,而是直接在纺织过程中在面料上织出图案,全程只能手工操作,费时费力,所以也有一寸缂丝一寸金之说。

有学者认为清代的女褂就是明代的披风。 明代的披风是对襟,从现存的清代女褂来看,也多见对襟, 故而王熙凤的这件褂子,也很可能是对襟款式。

梳理曹雪芹对王熙凤的服饰描述,我们发现其中不少物件都有着历史的原型,也能看到《红楼梦》的女性服饰有着明清服饰混合的特点。 结合原文对王熙凤服饰的描写,我们对王熙凤的服饰进行了复原:她头戴金丝八宝嵌珠䯼髻,头顶发髻正中插一支累丝凤形金簪,两鬓插两支凤凰掩鬓,脑后垂髻上再插两支小凤凰金簪,凤嘴都有衔珠垂下,凤头都朝上,以表现昂扬饱满的精神状态。她脖子上戴着金璎珞圈,上刻螭纹,上身穿着大红色的百蝶穿花袄,下着绿色撒花马面裙,外罩一件石青色缂丝八团瓦领披风褂, 系一粒牡丹花型金纽扣,下摆两侧开衩,露出豆绿宫绦和双衡比目红宝石佩。此外,对原文并未提到的其他装饰,我们也结合明清文物进行了一定的想象,如石青褂上的团花纹是凤穿牡丹纹,牡丹为花中之王,凤凰是鸟中之王,二者结合,寓意着高贵、吉祥、如意。这个纹样一方面和她的名字相呼应,另一方面则更加衬托了王熙凤的高贵身份。她戴着一对金镶宝蝶赶菊耳环,蝶赶菊也称蝶恋花,该纹样往往寓意着对幸福甜蜜生活的向往,也比较符合正值青春妙龄的王熙凤的心境。总体而言,王熙凤的整体造型风格以奢华贵重为主,配合着头颈微昂、双眉上挑、眼角上扬等身体姿势,突出了她蓬勃昂扬的生命力。 (图1.20)

图1.17 达·芬奇《抱银鼠的女子》

图1.18 清 石青色素缎银鼠皮行服褂

图1.19 清 康熙时期 石青色金龙纹妆花纱男夹朝袍

从一定程度上来讲,服饰是媒介,是人们建构自我身份并对外沟通的工具,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衣服里。对小说家而言,赋予笔下人物色彩缤纷、风格各异的服饰,是帮助塑造人物形象的最佳手段之一。综合来看,王熙凤的这身衣服,透露出来最重要的一个关键词是“贵”,从服饰的材质、面料、款式都能看得出来价值不菲。而从洋缎等也能看出清代贵族生活的丰富,“洋”字分明昭示了从海外转运而来的进口之义。第十六回里,王熙凤不无骄傲地说起家事,“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都说明了王家生活资料来源的丰富性和开放性,在王家大小姐、贾府少奶奶身上出现进口货自然不足为奇。

图1.20 王熙凤出场

王熙凤服饰透露的另一个关键词是“傲”。当我们说到《红楼梦》,一般会想到林黛玉的“孤高自许,目无下尘” (第五回) ,是一个特别骄傲的女孩子。但事实上,《红楼梦》的作者在第一回就说过,“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这意味着在作者的生命里,曾经出现过一群才能出众的优秀女性,让他心悦诚服、甘拜下风,其中自然包括熙凤。第五回中王熙凤的判词是“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他对她的评价首先是有才。王熙凤的才能是齐家管理之才,这位年轻的贵夫人管理荣国府井井有条,后又协理宁国府,办事妥帖,上下叹服。她的能力得到了公认,自己也引以为傲,不以一般闺阁女子自许。第十三回写贾珍闯入内堂,众婆娘都唬得藏之不迭,唯有王熙凤“款款站了起来”,在她的内心深处,很少被女性身份约束而自我设限。她贪财揽权,管辖丈夫,治家严酷,还一度将手伸到贾府之外惹是生非,如此种种,都折射了她骨子里的自信刚强。所以在服饰颜色搭配上,她的外衣选择了石青色这种高贵的色彩。石青色在《红楼梦》全书中多次出现,穿着最多的就是王熙凤和贾宝玉,能与被贾府众人视为美玉的宝玉相比肩,足见王熙凤的心性之傲。

王熙凤的服饰中,还蕴含着一个关键词——“美”,大红袄搭配翡翠裙,强烈的撞色对此,折射出她身上流动着热烈的生命力和激情。她是美丽的,身量苗条、体格风骚,华服与美人可谓互相映衬、相得益彰。高贵典雅的服饰中流动着青春跳跃的热情,隐喻着她徘徊在理性和感性、身份与天性之间,而她的行为举止,也为这种矛盾张力添加了生动的诠释。如第十一回她去探望病重的秦可卿,心中十分难过,临别时又眼圈儿一红,但她离开可卿卧室后,在宁国府内悠闲散步看园中风景,居然“一步步行来赞赏”。小说家毕飞宇曾评价此处描写出其不意,曹雪芹以生活的反逻辑给小说留下了大片飞白,对此,毕飞宇认为王熙凤“心里头并没有别人,包括秦可卿”。 类似的突兀在第十四回又出现了一次,秦可卿的五七之日,王熙凤知道这天一定人客不少,诸事繁杂,一大早就过宁府来,看见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但她很快就从悲痛的情景中抽离出来,并有条不紊地张罗各种事宜,还重罚了迟到的仆人。生活之于她,仿佛是不同舞台空间的转场,她或哭或笑,或悲或喜,能瞬间入戏,也能瞬间抽离。所以,回到黛玉进府的这个场景,她的一言一笑,仿佛演出中的唱念做打,各种本色当行,我们能看到她的言笑晏晏,却难以把握她内心究竟有几分深情,但说到底,日渐衰亡的贾府,需要的不正是熙凤这种高级职业经理人吗?或许,贾府的舞台成就了她,也让她在忘却本心的路上越走越远…… 51d/carI1Ynhnt5dNp5k4nQIRWP0a1fSqdb205NUe5NpU3FgN4aAhC9NcGK+Yz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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