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卫兵”,后来成了人们对一九六六年开始的、绵延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时代的“造反青年”的统称。严格地说,真正名副其实的“红卫兵”,是指当年就读于清华附中,在圆明园的废墟上谋划、起名,以“造反有理”为宣言,以反对“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为口号,揭竿而起的那一群。他们异军突起、咄咄逼人的锐气,使校长乃至更高层领导不得不出面“引导”,却赢来不少外校学生的声援。更多的人,譬如我,也曾跟着去看过热闹。我一方面“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一方面又哆哆嗦嗦——在人大附小读书的时候,邻桌女同学的父亲,据说在座谈会上说了“杀共产党”,因此成了全国皆喊“杀”的大右派。二十几年后平反,才知道他说的是:“如果让官僚主义继续,共产党无异于自杀。”另一位男同学的父亲,前一天还是备受尊敬的领导,名校副校长,第二天就成了“自绝于人民”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我的脑海里永远无法抹去这几个同学枯坐于座位上,那孤独而凄凉的身影。尽管我也曾沉浸于其他同学间的嬉闹,但一瞥到他们几个,便收敛了许多。看了清华附中红卫兵的《三论革命造反精神万岁》,激扬之余便知道自己是绝不能跟着振臂高呼的。我爸,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民大学讲师——那时还不知道他的历史并不“清白”——他那工商地主家庭的出身,也不容我振奋什么“造反精神”。
谁能想到,“红卫兵”们的“造反”还真的“有理”了。不仅“有理”,还闹大了——一九六六年的八月十八日,他们在天安门广场受到毛主席检阅,名正言顺地被认定为“政治正确”,成了被赞颂被讴歌被尊崇的“革命小将”。
那个“红八月”,“红卫兵”们何其风光!风光得令我捧读《人民日报》时,心中有些失落。谁能想到,一夜之间,就冒出了那么多身着草绿色军装臂戴红袖章的“红卫兵”。不仅清华附中,还有北大附中、人大附中、师大女附中……他们汇聚天安门广场,成为一片喧腾的“红海洋”。他们涌动于天安门下,有的还登上了天安门城楼。
直到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上北京的大街小巷,继而到全国各地点燃“革命火种”——“破四旧”“立四新”,砸牌匾、毁古董、改路名、抄家、“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旧世界”闹得鸡飞狗跳,把“地富反坏右”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时候,我也没有抹掉心中的羡慕和嫉妒。
只要皮带和木棒不直接抡到我的头上,就唤不醒我与被戕害者的共情。
直到我自己也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时,最初的被“革命洪流”所弃置的失落,才化为蔑视的敌意和扬眉吐气的激情。
因为我很快被另一股浩浩荡荡的“革命洪流”所掀动。不到半年时间,我便置身其中,并开心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革命派”,那时叫“革命造反派”,被“老红卫兵”们蔑称为“痞子翻天”。“痞子翻天”不正是毛主席赞美的“好得很”?“红卫兵”这桂冠更是不能扔的。一般来说,有别于“原装儿”,“造反派”都冠以“井冈山”“红旗”“东方红”“卫东彪”之类的前缀。而几乎同时,“原装儿”的红卫兵们似乎都垂头丧气起来。
当然他们那“红色基因”的优越感还在,他们穿着父辈留下的将校呢大衣,蹬着大链套的“凤凰”自行车,戴着高贵于“痞子”们的红缎子袖章,从街巷呼啸而过。也有些,是到“老莫”(莫斯科餐厅)喝酒,到大街上“拍婆子”……
用“造反派”的说法,“老兵儿”们颓唐的原因,是他们在肆无忌惮的“红八月”之后,喊出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口号。很快发现,他们心中奉为“英雄”的“老子”,也算不得什么“英雄”了——官儿大的,被“中央文革”揪出来;官儿小的,被“革命群众”揪出来。或“叛徒”,或“内奸”,或“走资派”,直到“军内一小撮”。“血统论”便成了给自己设的一个“套儿”。最经典的故事是,在某中学的“口号辩论会”上,某人正在台上声嘶力竭地鼓吹“血统论”,就有同学跳上台说,你爸单位里刚刚把你爸揪出来。你也不是好汉啦,你是狗崽子混蛋啦!当即全场口风大变,那“好汉”便在“狗崽子滚蛋”的哄叫声中灰溜溜地下了台……“老红卫兵”们很快明白,“革命”,革到了自己头上。他们开始“挑战‘文革’”——比如在北京展览馆开大会,向“中央文革”发出质疑;冲击公安部,要求释放被迫害的同伴。有不少人因此被抓进了班房。
如今回想起来,最早的那一批红卫兵,那“血统论”和血腥的“红八月”,固然已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而他们中的许多人,却很快又成为那荒谬时代的反叛者,或也应是一种值得赞佩的觉醒。而我,当时恰成为“革命洪流”的新宠。对转瞬失宠的“英雄好汉”们非但没有共情,甚至还幸灾乐祸。我,属于自一九六六年“红八月”以来被侮辱被损害的一个,属于被漠视被阻拦于“革命大门”之外的一个。而如今,曾经叱骂我们是“狗崽子”的人变得灰头土脸,而我们,迎来了“痞子翻天”的一天!
其实,曾经“不共戴天”这一代人,最终发现,在阶级斗争的蛊惑下,我们都不过是祭献了青春的可怜虫。
就拿老红卫兵来说,不少人因家世的浮沉而消沉,却也有人在失落中思考。比如曾经的红卫兵张郎郎,在死牢里竟与写《出身论》的遇罗克相识相知,在他的回忆文章里,重现了不同阶层子弟之间感情的弥合与理性的思考。最早的北京四中红卫兵刘辉煊(礼平),据说那首红极一时的《红卫兵战歌》就是他的手笔,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却以中篇小说《晚霞消失的时候》,反省青春的愚昧,意欲填平“血统”的鸿沟。郭路生(食指)则在困境中书写着希望,把个人化的感喟变作人生的境遇吼声。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食指《相信未来》
一九六八年上半年,学校里陆续来了招工的人。最先来的,是青海的军马场,随后是青海冷湖的石油管理局。军马场让人想起那首《骑马挎枪走天下》;当石油工人去,则是大庆和“铁人”王进喜激起的梦想。经历了“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的两年,倦怠之风也已经开始在中学弥漫。有的人,有减轻父母经济负担的压力;有的人,厌倦于派性的争斗。窦店砖瓦厂、清河毛纺厂、北京陶瓷厂,一批一批招走了高中的“老三届”。随后来招工的,就是姚××他们了。不只是木城涧煤矿到海淀区招了三百人,北京矿务局下属的门头沟、城子、王平村、大台、大安山、长沟峪等煤矿,一共从北京招去了三千人。
是江宁替我报的名。我能写文章,也是江宁告诉姚××这个“人贩子”的。
我的心态却和江宁、洪胜们不同。
那时我正痴迷于办《红卫兵报》。北京中学所谓的红卫兵运动,已经实现了“大联合”,派别之争已成强弩之末。时至今日我还不时自问,当时你难道真的没把这人生的抉择当成个事儿?
那时我天天奔走于人大附中、景山少年宫和《北京日报》印刷厂三点之间。景山少年宫进门左手拐进去,穿过少年体校的操场,就是寿皇殿的大殿。顺治皇帝驾崩后,梓宫曾移厝于此。初入少年宫,我曾溜到大殿,从门缝儿往里窥望,当然空空如也。大殿西侧的一排平房,就是首都中学红卫兵代表大会的办公地,也是机关报《红卫兵报》编辑部所在。《红卫兵报》是在地处东单的《北京日报》印刷厂印刷的。我除了天天回西郊人民大学林园的家里睡觉,都是绑在《红卫兵报》那儿,不是到景山后街那边写稿编稿,就是去东单那边校对拼版,以致学校里来了招工的,我一无所知。
我从小生活在人民大学西郊大院里,小学读的人大附小,初中读的人大附中,高中还是在人大附中,生活的半径,永远在一公里以内。
很长时间里,我十分羡慕那些住在城里的同学,因为他们每人手里都有一张月票,有的甚至还是所有公交车随便坐的“通用月票”。有了一张通用月票,就可以撒了欢儿地坐车,撒了欢儿地进城,撒了欢儿地“万类霜天竞自由”。作为中学红代会的“干部”,没有任何津贴、补助,也没有盒饭可吃。可是,这儿居然每月给我报销一张通用月票!
随后的惊喜接踵而至。这“惊喜”今天说来似乎成了笑话。就像读过的一篇文章里,作者回忆物资匮乏的少年时代,某一天,他的父亲在外面做工回来,带回来了窄窄的一条五花肉。晚饭前,家里弥散着久未得闻的肉香。这少年忍不住跑出家门,冲着左邻右舍大喊:“今晚我们家吃肉啦!”……
我理解这少年的欢欣。因为类似的感觉,我也体会过。在六十年代初的某一天,那时我十二三岁吧。我爸把姐姐和我叫过去,给了我们两块钱,说人民大学的商店里来了高级点心,桃酥,一块钱一块儿,你们赶紧去买,一人一块,晚了就没啦!
先后离开矿山大约二十年后,窑哥们儿们又聚到一块儿喝酒了。前排左数第二位是我,第四位就是“人贩子”。我们都是被他带到木城涧煤矿的。照片里还有江宁、洪胜。洪胜就是每见“人贩子”必骂他“耽误了我们娶媳妇”那位。里面有一位是《丹凤眼》里辛晓亮的原型。还有一位是同宿舍的工友,曾被王群栋召去授以重任——监视我的言行;他非但没做,反而和我“沆瀣一气”……
那个年代,史称“三年困难时期”,那时我们的童谣是“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火车上茅房”。商店的柜橱里,点心和糖果是没有的,偶尔来一点儿,贵得出奇。所以孩子们说起点心和糖果,都冠以“高级”。绿皮火车也是孩子们倍感新鲜的东西。火车上居然有茅房,大概也因此进入“高级”之列。我们全家从广西北海过来时,火车是坐过的,故此我认为他们说“高级火车上茅房”,绝对是大惊小怪。高级火车上最漂亮的地方是哪儿?是餐车!一水儿的白桌布,每桌都有一枝鲜花,还放着低低的音乐。进餐车的人,绝不敢乱喊乱叫的……“天黑时,你们见没见过一列火车咔嗒嗒咔嗒嗒从眼前过?闪过的,是不是暗黄暗黄的车窗?一溜儿一溜儿的?告诉你们,临到最后,有一节明晃晃白亮亮的车厢唰地过去!这就是餐车!”有人追着问:“那高级点心呢?你也吃过?”这把我问住了。有吃过的人说,就是槽子糕、江米条儿,还有桃酥什么的,说这就是“高级点心”呀。后来听妈妈说,是爸爸的文章,刊登在什么报纸上,得了一点儿稿费,爸爸说孩子到北京都好几年了,连块桃酥都没吃过呢……
自此,这桃酥,和有“茅房”有餐车的火车一起,成了我和同学之间品咂的话题。当然现在也还时不时再品咂一下——那时的桃酥贵则贵矣,可那真的是“桃酥”啊!和姐姐一人一块举着桃酥回到了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先是我忍不住了,举起手里的一块,轻轻地用牙咬下“一丢丢”,用舌尖一点一点地抿开。然后细细地嚼着那绿豆大小的核桃仁儿,颊齿留香。品咂过后,又忍不住再去咬“一丢丢”……
套用一句俗话,这稚气未消之年华的肤浅,上帝也会原谅。
在中学“红代会”,我不仅有了通用月票,甚至还第一次尝到坐小卧车的滋味儿。那欢喜不亚于吃桃酥。我当然不会像“吃肉啦”那般高喊,但不能不承认,它使我获得的满足感更深抵内心。
轿车当时是被称为“小卧车”的,无论是数量还是品种,都很稀有,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公务车。那个时代,即使在干部子弟集中的人大附中,也极少有人搭父母的专车来上学。但他们毕竟来自机关大院,对“小卧车”的所知,应是不少。有一位同学,长于辨识各种小卧车的品牌,甚至熟知坐车人的级别。记得有几次和他在马路边上走,看见有小卧车驶过,他兴奋地喊:“吉姆!吉姆耶!部长坐的欸!”“伏尔加!伏尔加耶!……”
他怎么知道那么多?这令我顿生羡慕又感到自卑。
我坐上的,是由当时的北京市革委会车队派过来取文件的小卧车。上海牌,灰蓝色车身泛着莹光,汽车前脸的进气格栅,不同于我见过的所有卧车——那格栅的中央,银白色的镀铬条自左至右横幅般贯穿过来,最后仿佛用有力的双手拢成一个旋涡状的入口,把这小卧车弄得满脸霸气。那时我正在屋里编稿子,听到门外有汽车声。红代会办公室的主任推开门,说得抓个差,护送个文件去市委,亲手交到某某同志处。什么文件如此重要?我当然不会傻到问他。接过文件袋,看他指着“上海牌”,让我去坐上那小卧车,倒是意外之喜。
从景山后街到台基厂,大约也就是十几分钟的车程。完成了任务,我乖乖儿走出市委大楼,坐公交车,回到景山少年宫,向红代会办公室复命。这程序之严谨,令我肃然。仿佛“天降大任于斯人”了。曾经在公交车上张望过无数次的、由荷枪实弹的卫兵站岗的北京市最高首脑机关,就这么让我走了一趟!或许,除了尝到第一次坐小卧车的新鲜,似乎更享受到了另外的一些什么。比起少年时那一块桃酥,有味道多了。
另一个意外之喜,发生在离京去煤矿报到之前的几天,我专门去少年宫和中学红代会的朋友们告别。不想又被办公室主任抓了个差,说你先别走了,一会儿去北京饭店,参加个宴会。
我相信,他抓我这个差,充满了善意,无非是因为共事半年,结下了友谊。八月二十三日,是罗马尼亚人民共和国的国庆日。那时他们的总统还是齐奥塞斯库。那天是罗马尼亚驻中国大使举行国庆招待会,首都中学红代会的领导接到了邀请。
“我哪儿能去?李冬民他们才有资格呀!”
李冬民是当时首都红代会的核心组组长,核心组一共五位。轮,也轮不到《红卫兵报》的小编辑我。
主任说,头头儿们都去腻了,恰好空出一个名额,谁补?再说,你看我们哥儿几个这身儿衣裳!
既是辞行,那天我特意穿上了唯一的的确良衬衣。莫看几年后“的确良”臭了街,在六十年代末,这衬衣于我,应该算是“珍藏版”了。在场的几位,要么是褪色的绿军装,要么是露了肘的运动衫,这外事活动,真是“舍我其谁”呢。
“的确良”是从广州过来的亲戚送的。记得妈妈一边听亲戚讲这衣料在香港如何时髦,一边捏着我的衣袖,用粤语连连赞叹:“的确靓啊,真系的确靓呢!”到了矿上,涤纶面料开始流行了,我师傅问过我:“的确良是啥?给我闺女买裙子,那丫头说要的确良的呢。我骂她,废话,裙子还有不凉的,还他妈的的确凉!”
我说师傅啊,人家说的是布料!又掰开揉碎了,说香港的“的确靓”到了北方,如何成了“的确良”“的确凉”。当然,也忍不住吹嘘,说临来矿上前几天,咱就是因为穿了一件的确良,才到北京饭店参加了一次宴会呢。
师傅惊异地看着我,说:“……嗬,没想到你小子还是孙猴儿的××——能耐梗呢!”
祸从口出。没想到就因为这“嘚瑟”,传了开去,估计发酵了三四年,最终没能躲过我们工段党支部书记王群栋的“火眼金睛”。
那是后话了。
那宴会,倒没有什么可回忆的。那时的北京,没有什么大饭店,什么“长城”“昆仑”,都是十几年以后的事。当年,感受着宴会厅里柔光款款丝竹曼妙的氛围,踩在厚厚的红地毯上,眼花缭乱而越发小心翼翼。远远望着主宾席那边,部长们、大使们、夫人们,穿西服打领带的和穿中山装的,握手、寒暄、微笑。同桌的几位,年龄估计比我大不了多少,大概都是工农兵各界和红卫兵小将的“代表”吧,代表着“革命力量”登上了“外交舞台”?却都板正地坐着,难免显得拘谨。
我当然也是拘谨的一个。
眼前是高脚酒杯,镶着金边的餐盘,餐盘上立着精心折叠的餐巾,四周围着银色的刀叉和勺子。尽管没吃过西餐,电影里是看过的。远远偷瞄着另一桌上的人们怎么开始,咱照猫画虎呗。奇怪的是,圆桌中央摆着一盘龙虾片。说实话,这玩意儿得几年后才在北京时髦起来。我猜到这应是宴会开始前的零食,奇怪的是没人捏一片过来尝尝。我当然也不会轻举妄动。
打破这拘谨的,是李××。他是我们人大附中“井冈山”的头头儿,也是首都中学红代会的委员。他应该不是第一次出席这场合,踩着点儿走进宴会厅就是明证。
主桌上的宾客已经落座,李××匆匆走了过来。我这才明白,对面空出的一个位置,原来是他的。让我吃惊的是,他拉开椅子,一副浑不吝的样子,不理会周边的注视,更不顾及全场的肃静,直接就探出身去,捏过一片龙虾片,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服务员优雅地在席间转着,斜着身子给每一位倒酒。
他意犹未尽,又欠着身子,捏过来一片儿……
时隔半个多世纪了,李××这潇洒,我仍旧难忘。固然因为这又一次使我自卑,更因为这哥们儿插队之后的遭遇,和我到矿上之后的倒霉,又连到了一起。
在《红卫兵报》的收获,并不止这些。
对于只出过油印小报的我来说,出版一张铅印的报纸,是种新奇的体验。那时候还没有电脑,排版得从一格一格的字盘里一粒一粒捡出铅字来。排字房的师傅们手如飞梭,左鹐右啄,把铅字捉出来,再码成一块块,不拘大小,用铅片儿围拢四周,刷墨,铺纸,先用辊子轧印出“小样”,而后又东挪西移,拼出报纸的“大样”。送去送回,经过“三校两查”,最后印出了“清样”,看得我眼花缭乱。我曾经愚蠢地以为,报纸的折页,是手工一张一张折成的。岂知印刷车间那个戴着棒球帽、皮肤黧黑而身材茁实的汉子,往巨大的海德堡印刷机机身里一钻,只听咔咔两声,他又钻了出来,扬起右手,大拇指捏着食指一挥,巨大的滚筒印刷机瞬间转动起来。卷筒上的新闻纸如平展展的布料,在辊轴中穿来卷去,再出来时,已是一份份折叠好的报纸。报纸自动叠加,码高,又自动打捆,顺着滑道,出溜到流水线上。只见一捆一捆的报纸,排着队转到车间东墙的一个闸口,嗵嗵嗵落了下去,落到早已停在楼外的卡车上……
我沉迷于这种过程,就像写大字报、写油印传单、写铅印的文章时,沉迷于“九评苏共中央的公开信”的文风,沉迷于“设问句”“反问句”,沉迷于雄文在胸真理在手的自信一样。“井冈山”的战友陈同学,每次看完我的文章都嘎嘎地笑,随后就是啧啧赞叹:“郭沫若说,‘有雄文四卷,为民立极’,你这是‘设问反问,谁敢质疑’!”
那时候,我甚至沉迷于西直门瓮城天上的明月,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变得那么好。《红卫兵报》每次开印时,编报的人要在印厂值一夜班,校对、改版、再校对,直至第二天早晨开印。因此前一天晚上,我得坐末班车赶到位于东单西裱褙胡同的印厂。西直门的瓮城,就是我转换107路电车的总站。晚上十一点,瓮城上空,明月高悬。四围城堞森森,未及拆除的有轨电车轨道,闪着微光延伸过来。准时,无轨电车悄然从西侧的箭楼驶入,待末班车乘客上车,又缓缓向东驶出。瓮城的夜,车灯悄无声息地在黑暗中流动。只有扩音器里偶然响起车辆调度的声音:“107进站”“103发车”……心情愉悦,一切静谧似乎都跃动着欢欣。
江宁找到我,告诉我京西木城涧煤矿来招工的事,说他、洪胜……好几个“井冈山”的弟兄们都报了名,问我是不是也去。我有一搭无一搭地回应他,说行呀,替我报个名!
其实,报上了名,我也没认真。后来江宁又告知我,已被矿上录取,甚至通知我哪天到西直门火车站集合,我还是没当回事。我甚至还托江宁给姚××带话,问能不能把我报到的时间再推迟一个月,自然未能获准。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六日那天,“人贩子”姚××在西直门火车站第一次见到我,问:“你就是陈建功啊?”我听出了他言语间小有不忿儿。也是,我或许已经给他留了个“牛”人的印象——被招去木城涧务工的学生们,听说被录取要报到了,个个欢欣得很,哪有这样爱搭不理的?
的确,那时,我难以割舍“红卫兵”这角色,我在那儿干得有滋有味儿。
于是,“革命”成了我沉浸、我得意、我日夜奔走的“盛大节日”。尽管大多数人已经倦了、厌了,他们宁可到天山放马,到西山挖煤。
在历史的风云里,每一个人——呐喊的、沉默的,献身者、逐波者……都无法回避那个曾经驱策过自己的动机。当我们谈起过往,难道可以逃到宏大的叙事里躲得无影无踪,或者在耀眼的光环里自我陶醉吗?
历史是一盘永远无法复盘的棋,却又永远被人旧话重提。这嘈杂纷乱会呈现为风起云涌,也呈现为对真相的不竭追寻。
至少,我愿意面对自己内心的真相。
尽管那时我还不到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