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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贩子”姚××

姚××初到人大附中招工的时候,我不在学校里,几天之后才在西直门火车站见到他。这小子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是从朝阳区农村到矿上来的,大概因为比我们早下窑几年,所以显得成熟老练。这小子长得也帅,身材高挑儿,面庞清癯,唇上一抹淡淡的胡髭,以至十几年后我看了《魂断蓝桥》,说×,这罗伯特·泰勒,怎么跟姚××似的!

洪胜却永远管他叫“人贩子”。有一次跟他逗,说“人贩子”你丫太不是东西,把我们三百多号兄弟蒙来木城涧挖煤,连媳妇儿都给耽误了。你倒好,急里忙慌先把村里的头号美女勾走了,一口都不给我们留!

那会儿姚××就笑,说你们三百头狼来了,我不早下手,连根儿骨头也落不着呀。

后来姚××说,私心倒是有一点,就是发现陈建功你是个文化人儿,给我们岩石六队留下吧。

虽说姚××代表木城涧煤矿到海淀区学校招工,其实那会儿他也是岩石六段的工人。这“人贩子”对文化,还真是有几分敬畏,对“文化人儿”——姑且不论我那会儿算不算“文化人儿”——还真有点儿“青眼相加”。你不能不说这奠定了兔崽子人生后半程发力的“软实力”。我们,来自海淀区的三百名六七届高中毕业生,被他“贩”到矿上干了十年,星散之后他也不干了,先是调到336路公交车上卖票。有一次我遇见他,人高马大,戳在车上,挎着个坤包似的票兜子。那时的车票,一毛的、两毛的、五分的,分门别类,大拇指一般宽窄,夹在一块书本大小的木板上。只见他挪着长腿,在汽车的颠簸中晃晃悠悠地找着平衡,粗粝的大手在票夹子上又是摁又是捻。想起他操着瑞典风锤,喷云吐雾,辗转腾挪于井巷工作面的威武,这样子怎么看怎么搞笑。他说,眼瞅着你们哥儿几个都蹿到天上去了,咱怎么也得爬到地面上蹿一蹿吧?后来再见他,人家就是坐着“奔驰”“蹿”来的了。他从锃光瓦亮的“奔驰”里跳下来,还是扛风锤打眼儿的那个劲儿,怎么看都不像是老板。我说姚哥怎么着?这回屎壳郎变唧鸟儿啦?他故作潇洒,说没有!这车是二手的,为接待客户用的。我说×,那还是老板呀!他说,什么老板呀,就是起得早点儿,蹿得快点儿,挣壶醋钱而已!

后来我才知道,他由336路的售票员,又到一个干部学院管后勤去了。职之所司,自然就发现了水暖保温瓦的热销。他便下了“海”,靠做水暖保温材料发迹,成了个体老板。略有余钱,买了辆二手“奔驰”,算是“扩大再生产”之需。又东西南北去“捡漏儿”,弄了一屋子文房古董,算是满足“精神之需”——“咱成不了作家,还不能攒点儿纸墨笔砚吗?”兔崽子还传承了走窑汉的“风骨”,再牛也得先把自己一通儿臭贬。

按照他的要求,我得去帮他找马未都。我没跟他吹过我认得马未都,估计他是从有关马未都早期文学活动的报道里猜出来我们应有交集。我说我可不敢帮你找那么大的腕儿,回头到府上一看,您这一堂全是假货!你家有那么大地缝儿让我钻吗?

不过我还是替他找了位入道儿不久的“专家”。那“专家”后来倒真成了个专家了。他是我一个朋友的哥哥,当时刚迷上收藏,正五脊六兽地四处访古,请他去给姚××的收藏掌掌眼,也算是“郎情妾意”。没想到这“哥哥”到姚××家的堂屋坐定,喝茶、闲聊,一个多小时,就是不往里屋的门里跨。门开着,在堂屋就看得见里面——姚××的收藏杂花生树,高高低低摆了一屋。看“哥哥”不动窝儿,我着急撮火,最后忍不住说:“您……要不进屋给看看?”没想到“哥哥”又慢悠悠地往里屋瞥了一眼,说甭看了,那一屋子都“不真”。……哇塞,我心说哥哥欸,就算都“不真”,您假模假式儿地去过过手,给我点儿面子成不成?我估摸着“哥哥”也看出了我的心思,缓缓起身,算是把这步子迈了进去,但还是望着满目琳琅不伸手。我侧眼看看我们这位“人贩子”,还是微笑如常,弟子般谦恭。天哪,我至今也没闹明白,是我这“专家哥”当时道行有限,故作深沉,还是我这“人贩子哥”真的栽在了起跑线上——八成还是后者可能性大。实在挂不住面儿了,我狠狠心,对“专家哥”说:您说,有“对的”没?您帮着找一件?“专家哥”好像这才顿悟。他转来转去踅摸了半天,终于从一个堆着零七八碎儿的纸盒里提溜出一个瓦盆儿来,左看看,右看看,说这件还差不离儿……当时还没有赵本山范伟演的那小品呢,我这心里已经有类似的台词呼之欲出了——苍天啊大地啊,您总算是让我姚哥有一件儿买“对”的东西啦!

…………

翁同龢老儿有话——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看这位姚××,还真有点儿古贤之风。当时他是宠辱不惊,接过那只被认可的瓦盆儿,微微一笑,还是洗耳恭听的样子。事后窑哥们儿聚会时,我当着他的面儿给大伙儿讲这故事,我说丫姚××装孙子装得像着呢。他说那怎么办呀,打眼了就是打眼了呗,有一件“对的”,也不至于屁颠儿屁颠儿尥高儿呀!洪胜说,×,陈建功,你兔崽子,净干这长资产阶级威风灭无产阶级志气的糗事!虽说是“人贩子”,也是咱窑哥们儿不是?有点儿感情没有?我说有感情也不能指鹿为马呀,要是说姚哥收的全是真货,那不是挖了个更大的坑,让他跳吗?不让那专家拍唬一下,他还不知道转行弄匾额去呢,能建成现在这个匾额博物馆?——自从那一通儿打击之后,姚××收藏的兴趣,就投向了匾额,小有规模时,他花一百万买了块地,盖起了古色古香的庭院。庭院里山石嶙峋莲荷映日,四围的两层古建筑里,陈列着他收藏的“状元府”“进士第”之类的匾额,真有几块是出自明清书法名家的手笔。姚××因此就成了私人注册的科举匾额博物馆的馆长。

我说,这是不是坏事变好事了?

洪胜说,也就是“布头儿”改成了被面儿,捡破烂儿变成了收废品呗。

我说×,你这又不讲“长无产阶级志气”啦?

二〇一七年前后,姚××打电话问我,知不知道张申府、张岱年?我说当然知道,学过近代史的谁不知道?你要是不信我,就去问洪胜,他更应该知道,学哲学的嘛,张申府、张岱年哥儿俩也都是哲学家呢。

姚哥说,他从北京一个房管所院子里,淘到了一块石碑。那房管所所在,就是过去的河间会馆,也称古瀛郡馆。姚××说:“那碑文《古瀛郡馆记》,就是张申府、张岱年的父亲张濂写的呢!”

这可让我心里一动。那时我还是全国政协文史委的委员,我说张申府的老闺女张燕妮,就是我们文史委办公室的巡视员,我熟呢。于是择日,邀上张燕妮和文史委的常务副主任刘晓冰,去姚××那儿看碑。

横陈于匾额博物馆庭院的石碑体量巨大,应是入藏不久,还没有被立起来。张燕妮如获至宝,蹲在地上细细地读,她说:“我父亲十岁上下就离开河间老家了,家乡那边也没留下什么物件啦!”

姚××说,这碑是在南城发现的。您的祖父张濂,是光绪进士,这块碑记载的,就是重修河间会馆的事儿,刻的,是他撰写和书丹的文字呢!

说着,姚××拿出一个卷轴,就是这碑文的拓片,早已装裱出来了,漂亮得很。

我跟洪胜说,你看咱姚哥,“人模狗样儿”可不是假的,还真给咱挣了脸呢!怎么着,牛!

洪胜只好啧啧赞叹,对坐在一旁的姚××说:“也是,你要是不划拉那些碎石乱瓦,一煤黑子怎么就和张申府、张岱年拉扯上了!”转脸儿又冲我来了,“陈建功你小子挖煤的时候,不读革命的书,净读搞破鞋的书,不过那会儿我就看得出来,你还是懂点儿辩证法的。”

洪胜是一九七八年考上人民大学的,学的是哲学,难怪他对能拉扯上张申府、张岱年“羡慕嫉妒恨”。说我“懂点儿辩证法”,算是高抬了,我听他这口气,立刻想起是毛主席夸徐寅生的话。那是徐寅生到国家乒乓球女队作报告,谈学习毛主席著作的体会,讲《关于如何打乒乓球》。毛主席批示道:“全文充满了辩证唯物论,处处反对唯心主义和任何一种形而上学。”一九六四年,正是我和洪胜沉迷乒乓球的时候。毛主席论及乒乓球,表扬徐寅生,我们岂能不知?到了学哲学出身的洪胜嘴里,连语气都跟毛主席似的了。至于说我“不读”什么,“净读”什么,都是当年大字报上批判我的话——“你放着毛主席的书不读,净捧着大厚本的马恩列,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说毛主席不如马恩列?”“你还读《雷雨》?那是本什么书!儿子把后妈给搞了,当哥的把亲妹子给搞了……一家子搞破鞋!这就是你说的‘名著’?!……”自然,此后这些也就成了哥们儿们跟我寻开心的话题。 wuAxsvYQKXubz2R6STslC3GkOwlIN6VhK9dea9EtKAkthlWRZ0BtHsHIp4Uot8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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