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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找到了直面灵魂的入口

我以及我们哥儿几个这点儿故事,我是早就想写出来的。

二十九年前,应该是一九九五年。那时候,我刚刚从北京市文联所辖的北京作家协会调到中国作家协会,先是当创作研究部的主任,几个月后成为中国作协的书记处书记。那年夏天,吉林时代文艺出版社一位编辑找上门来,说要约一组面向青少年读者的自传体作品,我算是他们社选中的作者之一。

已经说过,八十年代初文学复兴潮流骤起,我写过一些中短篇小说、散文和电视连续剧,至今早已烟消云散。之所以还有编辑登门约稿,大概是因为有个“官位”,也有点儿“人缘儿”。当时便想,不应辜负这份厚爱。于是就在“历尽劫波尚有泪,写完‘简报’已无诗”的俗务忙碌中,回身寻觅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七八年间在京西挖煤时的往事,自然也就有了些感慨。以此拟了一个提纲,定名曰《十八岁面对侏罗纪》。

“十八岁”就是我到京西木城涧煤矿当矿工的年纪,那时我是人民大学附中“老三届”(六七届)的学生,和江宁、洪胜一样,也都是造反派组织“井冈山兵团”的一员。所谓“侏罗纪”,就是我们所开采的煤层,这煤层据说形成于石炭二叠纪和侏罗纪之间。对地质,我是一窍不通的。“石炭”“侏罗”之类,皆为当年采掘队的技术员老吕所言,大抵应不会错。看这题目,就知道写的是青春面对苍凉。

肖复兴的儿子、后起新锐作家肖铁,好像还赞过这个题目。复兴告诉我,肖铁看了我们这套丛书每一册的题目,说:“这个题目最好!”

但,二十几年间,虽说断断续续地写着,这个题目,却已经不想再用。

对于人类,“励志”应该算是一个有价值的话题。但对于我来说,似乎已经不再有给人励志的激情,更多的,是自我的悲悯。

十八岁,这是一个太过清纯的年龄。至少,在无数人的笔下,都称之为“太过清纯的年龄”。

我清纯吗?

或许再往前推十年,我还算“清纯”的。那时候我才八岁,一手被祖母牵着,一手被我姐牵着,跟在我爸身后,从南方遥远的北部湾畔的小城,搬到了北京。

我到北京后的第一个朋友,我已经把他的名字忘记了。我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怀念他。我说这是一次可耻的遗忘,但这一点,是到了年届半百我才意识到的。

我是小学三年级转到人大附小读书的。那时的人大附小,随着人民大学本部迁到西郊新址,也刚刚从城里搬来。人民大学的本部,原在铁狮子胡同1号,今张自忠路3号,即过去的段祺瑞执政府。高中时学鲁迅《记念刘和珍君》,才知道那就是“三一八惨案”发生的地方。人大附小,或者是人民大学的寄宿制幼儿园,就在“铁1号”附近的白米斜街。尽管至今也未曾走过那条街,但我对“白米斜街”耳熟能详。我那时还不会说普通话,但能听得懂同学们鸡一嘴鸭一嘴的神侃。他们的话题永远是白米斜街的生活——寄宿时的趣闻,春夏秋冬的快乐……听他们说这些,我的感觉大概和今天一个贫寒子弟听富二代们讨论时装、吹嘘跑车相似。他们大概以为在一旁痴痴听着的我,根本听不懂他们,而在说什么我一张嘴,他们就嘿嘿坏笑。来自僻远小城的我,寂寞而孤独。

很快我就发现,有一个人的处境和我相似,甚至还不如我。他会说普通话,甚至也来自白米斜街,却很少和别人讲话。他每天都是默默的,牵着一头奶羊来学校,那羊肚子下一晃一晃的大奶子,格外惹人注目。

那时的人大附小,就在今天的位置,当然教学楼还没有盖起来。我们的教室是平房,教室外面就满地杂草。那位同学每早牵羊过来,就把那奶羊拴在教室外的一棵小树上,任由它绕着圈子,四下里吃草。不管怎么说,学校毕竟不是村落,天天带一只羊来读书,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观。

很快,两个孤独的孩子就成了朋友,并且我也从对方那里知道了他牵羊上学的缘由——奶奶天天都要挤羊奶,喂他那个还需要喝奶的妹妹。他的任务,是让羊吃饱。

“你妈妈为什么不给妹妹订瓶牛奶?”我问他。

他不再回答我。

后来我才听说,他的爸妈都是“右派”,妈妈生下小妹妹不久,就下放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我这才理解了他少言寡语独往独来的原因。再以后读到一些历史故事,才明白我关于“牛奶”的发问,与“何不食肉糜”很是相近。

如今我倒不是为那可笑的问题而后悔。我久久难以忘怀的是,几个月过去,当我自然而纯熟地掌握了普通话以后,当我因有几篇作文写得好,几次被老师叫起来朗读,也就渐渐被更多同学所接纳以后,我也就在这渐渐中,和那拴羊的朋友疏远了。

祖母年轻时是广西(那时属广东)北海南康镇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算是苦命的姑娘。祖父是那大户人家的账房先生。东家欣赏我祖父,将这丫头赐之为妻。祖母生下了我的姑姑们和我的父亲,又把两世单传的我宠得昏天黑地。一九五七年,她一手牵着我姐姐,一手牵着我,离开北部湾畔的小城,长途跋涉,来到独生儿子所在的“富贵寿考宜及子孙”的北京,把八岁的我牵到了一个崭新的起点。而她终因生活不惯,一年后又回了北海。

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的确沉浸于被群体接纳的欢欣里。今天,他的名字,我已经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这就是人的本性吗?在许多人看来,这不过算是孩子之间的友情故事吧?我却觉得其间深藏着喻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谁都在试图逃脱“悲催”的笼罩,谁都不愿意被孤立,被弃置于主流之外。而我,从少年渐渐成为青年,其实也开始在一个“史无前例的伟大时代”里身处卑微了。如果说,孩提时的随波逐流是可以理解的,那么青年时代的卑躬与迎合则使我永远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正如我于一九八二年从北京大学毕业时,在一份“思想汇报”里所感叹过的——

那时的我,是一个经受着时代的挤压,却要拿起笔,歌颂那个挤压我的时代的“我”;是一个对现存的一切抱有深深的怀疑,却又不断寻找着理论、论证存在的合理性的“我”;是一个被生活的浪潮打得昏头转向,只能紧抓每一根救命稻草的“我”。

这篇文章,在一九八二年初夏的某个晚上,八点整,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播出。往牛里说,那节目就相当于当今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第二天,这文章又被《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工人日报》等刊载。

那真是一个可以直面灵魂的时代。

然而,这篇文章,真的就是“新我”与“旧我”的诀别吗?

也不是,因为四十年又过去了,我依然在这个“诀别”中“悲催”着。

当然,那是另一本书的任务了。

那本书的书名,应该叫“人模狗样儿的日子”。

本书书名,《请在我脏的时候爱我们》,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晚期名著《群魔》里一个叫列比亚德金的可怜虫之口。后来,这个人物和这句话,都进入了肖斯塔科维奇的最后一部歌剧,也成了其真伪莫辨的自述《见证》中的一声叹息。

有人声称从中听到了祈求、哀伤、怨怼和愤懑。也有人声称感受到了渴待与抗议……我以为,尽可以随便去想,去悟。

但我的收获是,它使我在这十年故事的迷茫中,找到了进入灵魂的入口。 wuAxsvYQKXubz2R6STslC3GkOwlIN6VhK9dea9EtKAkthlWRZ0BtHsHIp4Uot8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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