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木城涧煤矿那时共有两个生产矿井。一个位于海拔四百零一米的木城涧采区,那也是矿山的本部所在。另一个是位于海拔九百三十米到一千零五十米的千军台采区。矿上的人说起地名,多以采区的海拔简称,如“401”“930”等等。两个采区之间相距十几公里,由一条曲曲弯弯的盘山公路连接。在401培训了几天,我和江宁被告知,我们被分派去的工段,在“467”,就是“岩石六队”。一起去的,还有来自北京钢铁学院的十三名学生。我们干的,是岩石掘进。
467是一个掘进中的巷道,岩石六队的队部,位于盘山山路的中段,和一个叫“千军台”的村庄相邻。这村子在历史上很有名气。但岩石六队与它为邻时,是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之交,千军台村和全中国一样,还生活于“破四旧”的余悸中。如今被旅游者津津乐道的村东两个大影壁,就是分别写着“紫气东来”“西园翰墨”的影壁,应是近年旅游兴盛后重建的,当年我都没见过。现在总是让“驴友”们在微博里讶异赞叹的老槐树,倒是有的,当年它就和今天一般茂盛而沧桑了。在我们眼里,它和那些总坐在树下闲扯的老人们一样,并无新奇之处。至于那些帖子里的点赞,说它中空的树洞足以穿过骆驼,我一听便知是夸饰,是自豪。因自豪而被夸饰的,还有古寺、古井、古碑、古桥、古城、古道。记忆中,大寒岭关城似乎见过,它屹立在盘山而上的西山大路上。至于其他古物的踪迹,都是后来才刨出来的。
岩石六队宿舍的主体是一座二层简易楼,东侧,是一排工棚。楼舍呈L形,建在清水涧河谷一侧的高崖上。L形围圈着一个标准的篮球场,盘山公路贴着篮球场过去,把六队的宿舍和千军台村隔开。公路穿过去,又沿着一道慢坡,铺向清水涧河谷。除非有山洪暴发,河谷里是没有水的。公路沿河谷一侧向海拔930和1050井口的方向爬升,直奔大寒岭而去。班车一天几趟,往返于木城涧火车站和千军台坑之间,岩石六队,是中间的一个上下点。
岩石六队负责开掘的那条巷道,标高是海拔467,因此说起岩石六队,人们索性称它作“467”。其实它的坑口离地处千军台村的工人宿舍还有一段距离,我们上班,得沿着公路走下河滩,穿过河滩再绕过一个山谷,才能来到467井口。每天,三班倒的工友们,或凌晨,或午后,或子夜,春天踏着漫山遍野的野花,冬天蹚着没踝的积雪,嘻嘻哈哈结伴而行。都是二三十岁上下的精壮汉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就算是夜静更深,也不甘寂寞。那时身处“文化大革命”时代,就这么十几个人,山谷里喊上一句“提起那松老三,两口子卖大烟”,也毫无顾忌。
十八岁,到矿上挖煤后第一次回城休假。喜欢逛公园,还喜欢下饭馆。“遥想公瑾当年”,十八岁拿四级工的工资,“老莫”“新侨”,推门就进,真是豪横。身子骨儿还嫩着哩,“不留隔夜钱”——这走窑汉的“哲学”那时就武装了我的头脑。
《探清水河》的这一句,我是在《林海雪原》里读到的。以为这曲儿属于淫词秽曲之类,至于这曲儿唱的啥故事,也不敢多问。到了矿上,走进那山沟沟儿里,居然听到老窑工们唱了出来。
他们唱松老三的起因,是班里有一个叫小赖的工人,和千军台村里的一个姑娘“勾搭”上了。在一个清晨下夜班回来,过了河滩往宿舍走的时候,有个坏小子冲着村子方向喊:“松老三,小赖下班啦……”闹得大家推着小赖的臂膀,半真半假往村里推。始料不及的是,几个夜班下来,吼了几天,推搡了几天,某天下班回来,不等坏小子喊声落地,小赖居然就大大方方地离开了队伍,走到千军台村里去了。
桃叶儿尖上尖,
柳叶儿就遮满了天。
在其位这个明阿公,
细听我来言哪,
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蓝靛厂啊,
蓝靛厂火器营儿有一个松老三……
大家的快乐似乎远超小赖,眼光都追着他的背影,甭管会不会,都跟着阴阳怪气地唱——
提起那松老三,
两口子卖大烟。
一辈子无有儿,
所生个女婵娟。
小妞哎年长一十六啊,
取了个乳名儿,
姑娘叫大莲
…………
往后几天,下夜班的凌晨时分就不必说了,下中班的子夜时分,小赖都一如既往,当真事儿似的,直奔“松老三”家去了。被撂下的这几个窑哥们儿既笑又气,有人就吧唧嘴儿:“沃×,人家真的奔老丈杆子家去了,你们傻眼吧!……”
逗闷子的话题也不止于“松老三”一类。有一次下中班,黑森森的山谷里雾气沼沼,走进这浓雾里,那恐惧毫不逊于走进盲井瞎巷。幸好两个老窑工有经验,一看这天儿,就没把矿灯留在井口的更衣室。一个班组十几个人,就靠这几盏矿灯,在山谷里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这天气,就连山上的野兽都心慌意乱了,黑漆漆中传来几声吼啸,随即是山石被野兽蹬下来的滚落声。窑哥们儿们刚才还骂骂咧咧呢,也都心中一惊,队伍里顿时肃然无声。不知是哪位最先醒过了闷儿,突然大吼:“阶级敌人!”大家一愣,随之爆发的是放肆的笑。
“阶级敌人”的说法,来自我们工段的党支部书记王群栋。这是他提振、动员革命“精气神儿”的法宝。“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那时统领全中国的说法是“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不能不承认,王群栋是把这套嗑儿玩儿得风生水起的典范。在我们十几个新工人到工段报到的第一天,迎新动员会上,王群栋就把“亡我之心不死”的故事说得活灵活现。他预设岩石六队“群虎环伺”——“群虎”就是这附近村庄的地富反坏右。他按照时兴的套路问:在467,岩石六队的红旗到底能打多久?
“你们遇见过没有?就在上下班总要走的那条山沟儿里,时不时就有人从山上向我们扔石头块儿?这就是他们存心把我们赶出467的动向呀……”
“你们看见没有?昨儿你们在篮球场上打球儿,村里几个小媳妇色眯眯地坐在炮箱上看,结果怎么着?有的人——不是全体啊——甜言蜜语一哄,就把垫屁股看球儿的炮箱子给人家送出去几个。几块废木头板子,值几个钱?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呀!别看咱这是在山沟沟儿,也得学学‘南京路上好八连’不是?”
这活色生香的故事,这“手把红旗旗不湿”的自信,初始竟也使我信以为真。有一次上夜班的路上,陡峭的山崖上方哗哗啦啦落下几块碎石。我顿时紧张起来,问走在一旁的班长宋大国:“……不是有人扔的吧?”
宋大国是河南人,由铁道兵转业过来打岩洞,应该也是经多识广的师傅了。此时他正把油画《毛主席去安源》捧在胸前,臂弯上挂着他的饭盒袋。那段时间这油画风行全国,我们天天上班时捧着的毛主席标准相,也就换成了这幅画。
宋大国,是端镜框的不二人选。第一他是班长,第二他身量魁梧。第一次见他捧着那镜框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我就想,这家伙要是把工作服换成长衫,把饭盒袋换成一把油纸伞,还真有点儿范儿呢。
宋大国显然没把那山石的哗啦啦当回事,我甚至认为他连听都没听见。因为他看了看我,问:“你说啥?”
“掉石头呢!是不是有人扔的?”我往山上指了指。
“阶级敌人?”他总算听明白了,“你还是个读过书的学生哩,咋也这么‘苕’?鳖孙儿要轰咱干啥?怕咱各个成了小赖,去抢他们的‘花姑娘’?”
一块儿在夜色中行走的窑哥们儿们就笑,有人说那石头肯定是山羊或野兔蹬的,嫌你们这帮人太骚情,不轰走肯定是祸害!
…………
我这才明白,王群栋的那些危言耸听,不过是山羊或野兔的“骚操作”。可气的是,这帮窑哥们儿,听报告的时候都一本正经的,句句入耳的样子。到了山野、井下或澡堂子里,才阴阳怪气地吼一声“阶级敌人”,接着就肆无忌惮地大笑。
王群栋矮矮胖胖,满面油光,眉目慈善。毕竟是领导,在老老少少的窑工们面前,他从不掺和骂骂咧咧之类的,却也很合群,甚至有时还兴致盎然,乐乐呵呵地欣赏窑工们的粗犷。遇见有乐子的时候,也会不失体面地逗上一句。我亲见的一次是,一个工友的老婆来探亲了,王书记路过我们宿舍门前,恰见工友们在宿舍门外闲扯。一个工友指着那“来媳妇”的舍友“告状”说:“书记,昨儿夜里,贼×的蚊帐里动静儿太大了啊,闹得我一宿没睡着……”王群栋指着那舍友,笑吟吟地说:“今晚你可得提醒你老婆,咬着点儿被子角儿!床上安分,井下安全啊!”
我至今认为,王群栋真是难得的政工干部。据说他入矿的时候,只是矿警队的一名普通队员,能成长为一个工段的掌门人,确实得有两下子。
他落实“最高指示”,非但不过夜,还得闹出响动。我们进矿大约三个月的时候,毛主席发出号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为这“最高指示”的发表,王群栋连夜领着我们岩石六队的工人们,绕着千军台村的街街巷巷,欢呼、庆祝,走了一圈又一圈,敲锣打鼓,直到黎明。
他还善于把最时髦的故事,凑上最时髦的宣传热点。我们进岩石六队不久,就看到《人民日报》刊发了一篇关于我们六队的通讯,题目是《三斗走资派,三夺高指标》,这简直就是“抓革命,促生产”的生动写照。说的是木城涧煤矿岩石六队三次举行批斗会,揪斗批判木城涧矿原矿长、走资派安某某,由此激发了工人们的冲天干劲,三次刷新掘进纪录的故事。“立竿见影”的“批斗会”发生在我们来矿之前,因此我们这帮子新来的窑哥们儿未能“躬逢其盛”。然而,这位王群栋书记“阶级斗争”的锐气由此越发昂扬,致使他不久后在我的身上再展身手,使我成了一个倒霉蛋。
“岩石掘进”,就是打眼放炮开隧道。那时候还不知道世界上已经有人发明了“盾构机”,更不知道后来的“硬岩掘进机”。开隧道,用的还是传统的“钻爆法”。打眼放炮,在电影里是看过的,到了掌子面才知道,比电影里那些抡铁锤打钢钎填火药炸山石的活儿要复杂得多。但我心里反倒撂下了初来乍到时那几分忐忑——至少我这小身板儿不必像那些开山炸石的汉子一样,抡锤打眼啊。可是不久就发现,扛着风锤,拖拽着长长的风管和水管,一步一步地走向掌子面,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操锤手一般人高马大。比如和我同屋的河南人王乐全,永远是一口笑呵呵的中牟口音,百十斤重的风锤到了他手里,他都不屑于上肩,像是拖着一只长脖子大鹅,晃晃荡荡就登上了石渣堆。单手一提,就支起独腿的风锤架子,翘起锤头,让领钎工把长长的钻杆装上去。开风,开水,风锤开始在他的手里肆虐,钻头先是在岩面上爆出粉尘,随后就被滋出的水化成了稠稠的浆,缓缓地从钻眼里淌出来……领钎,是有资质的老师傅才能干的活儿。他们负责炮眼的布局。当整个儿掌子面被轰鸣声覆盖,各个风锤的钻杆平稳前进的时候,你就会发现,那炮眼在岩面是环形分布的。领钎手知道如何使炮眼布局均匀,甚至讲究每个炮眼的角度。打好了炮眼,撤锤,岩面上犹如八卦图。火药被依次塞进去,再由放炮员把炮线一圈一圈地并联起来。你躲在躲避硐里,听到的爆破似乎只是一声巨响,其实它是依着时间顺序一次一次爆发的。中间的一圈炮眼必须最先炸开,以从岩层上抠出一个初始的掏槽,随后的爆破就依次向外延展,岩石一圈一圈地破碎,崩离。
同来六队干活儿的十五个学生,我个子不算最矮,但身量最为瘦小。那瑞典风锤比我还重。我们班长一定是看出了我的渴望,有几次分派我去“抱锤”,使我至今深怀感激。连我自己都明白,我那小身板儿,真是太对不住这鼓励了。每逢这时候,掌子面的爆破声一响,看着我的师傅们一起身,我势必扛起风锤紧随其后。最惨的就是工段里组织“会战”的时候,每个班次的“循环”,得从两个加到三四个,就是说,八小时内你得“打眼、放炮、装渣、运渣”三四次。为了抢时间,往往是滚滚的炮烟还在巷道上方堆涌着,不等它排尽,我们就得猫着腰,头顶硝烟,冒着被熏倒的危险,从烟尘中穿过。有几次,我不得不扔下肩头的风锤,把脸趴到排水沟的水面,借着一丝凉气苟延残喘。穿过了硝烟,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又听到掌子面碎石噼啪的掉落声。有几次,那掉落的石头,居然就擦着我的鼻尖而下。那种心惊肉跳的恐惧,时过半个世纪,还常常成为我的梦魇。
当然,五十年间不时回到我梦中的,也有矿井内外的欢乐。
我们到467上班的时候,山腰上的隧道已经打进去很深了,铁轨也铺设进去了。电瓶车牵引着翻斗式矿车,把炸碎的渣石一车一车地运出来,倾倒在洞口外的山沟里。渣石已经在井口外铺展出一片平地,上面盖起了简易的工棚,作为候班工人的集合地点,旁边还有一个简陋的更衣室,里面是一人一个装衣服的小柜子。
头一次下井的人不会想到,上班的第一道工序,就是把自己扒个精光,换上那套“窑衣”。说实话,来矿第二天,在401下井参观时,我只是在衣服外面套了件工作服。走到井口遇上了几个刚下班的工人,带我下井的师傅指着从矿车上跳下来的那帮家伙对我喊:你看他们,像不像刚打地狱里蹦出来的小鬼儿?我忍不住呵呵笑将出来。只见他们油黑的脸上只有亮亮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浑身沾满了煤屑和粉尘。我说师傅也就是您能这么说,要是外人说,人家不得跟您急?师傅说,不论新旧,就算你是破衣烂衫也没事儿,反正到了井下,干活儿是必须备下里里外外的一套“窑衣”的。我问,内衣内裤也不留?师傅说不信你就到澡堂子里看看去,下井出来,腚沟子里都是黑的!
和所有的走窑汉一样,上班、下班,就这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地开始了。
这里头好几位都是我在这本书里写到的窑哥们儿。右起第五个是我。“嫩骨西风人堪胜?壮志深窟几度寒”,“泣血青春天赐我,幸有诸君共悲欢”。
467井口的更衣室旁,有一个小小的浴池,大约有四米见方。岩石六队每个班组不过二十人左右。一个班组的人跳进去,也不至于发生什么“皮肉关系”,但对自幼生活在南方,习惯于“冲凉房”,连北方的澡堂子都不敢进的我来说,很有一点尴尬。同班组的工友们却似乎毫不介意,沉浸于嬉笑怒骂插科打诨之中。记得我上班不久的一天,发现“人贩子”姚××也到六队来了。一问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六队的人。招工结束,他又回到了467,和我们一起抱风锤打炮眼,在炮烟粉尘弥漫中钻来钻去。“人贩子”回来的第一个班,出井之后,和大家一起扒下窑衣,光溜溜地跳进467井口的浴池里,和他相熟的工友们就拿他开心。装岩机司机李贯忠说×,看你小子人模狗样儿地进城招工,以为你还不得在矿上闹个官儿当?谁承想,到底还是得回来跟我们泡一个澡塘子。
姚××呵呵笑着说,跟你李贯忠一个池子里搓泥儿痛快呀!荤的素的都有,比到戏园子看戏还过瘾呢!
…………
就在这耍贫斗嘴中,我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快乐的走窑汉。到了某一天,我发现自己窑衣的扣子居然丢了两粒。略一恍惚,我立即明白了应该怎样打理它们——学着老窑工的样子,把窑衣上的纽扣全部揪掉,衣襟的两侧全换成了一对一对寸把长的单芯电线。穿上窑衣,把两排相对的电线一拧,不仅便捷,还觉出了一丝威风,就像披了件罗马帝国军团的甲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