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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走窑那地方

木城涧煤矿是一九五二年建成投产的,是北京矿务局下属八个煤矿之一。

早在几百年前,京西开采浅部煤层的小煤窑就已遍地开花。清末民初,先是门头沟一些村民集资开窑,随后陆续有中比(利时)、中美、中英等合资矿业公司创办,引进西方采矿技术,推动了京西现代采煤工业的崛起。

和现代采煤工业一道崛起的,是铁路。中国第一段自建铁路,就和采矿相关。是唐山开平煤矿总办唐廷枢谋划,把开平开采的煤炭运往塘沽码头,为北洋水师的军舰提供燃煤。岂料禀报朝廷引发争议,老佛爷慈禧太后终是不准,说轰隆隆的火车会震了龙脉,扰了清东陵的祖坟。“修铁路事小,惊动帝陵事大!”唐廷枢只好挖运河。挖了三十五公里,到了胥各庄不得不止步——前面是坡地,挖河过不了这道坎儿。最后还是请李鸿章再奏太后,请示修一段“马车铁路”行不?咱只铺钢轨,不跑火车,不惊龙脉,不扰祖宗,驾骡子套马,悄没声儿地拉着煤车跑行不?李中堂就是李中堂,就这么糊弄着太后开了恩,使唐胥铁路得以开工。据说唐胥铁路通车时,指导筑路的一位洋人工程师看着好生奇怪,说好好的铁路为啥要轰着骡马来拉,中国人买不起蒸汽火车头吗?之后,他大概是实在看不过去,还自己出资造了一个火车头,最终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此后又过二十寒暑,蒸汽机车已不为国人所惧。一九〇五年,也就是光绪三十一年,朝廷不仅恩准修筑京张铁路,而且聘用留洋归来的詹天佑为总工程师。詹天佑修建京张铁路的同时,修建了支线京门线,目的和唐胥铁路相同——彼时的门头沟,现代采煤业正在兴起,京门支线,就是要把门头沟的煤炭,运往京张线上,作为火车的燃料保证。初始,京门线只修到了门头沟大峪,随着煤矿一座一座往京西大山里延伸,铁路也随之延伸着,终点,就是我们三百人抵达的木城涧煤矿。

那时的木城涧显然已经是现代化的矿山了。之所以称之为“涧”,或许就因为它是两山相夹的一道河谷。河谷倒是蛮开阔的,只是已经干涸,平时只有一缕清浅的水,在南侧的小沟里静静地流着。一座铁桥把河谷南北两岸连接起来。桥南,直通401矿井的井口,不时有一挂满载原煤的罐车,由电车头牵引,“咣当咣当”从井口里冲出来,越过这铁桥,冲入盘绕于北坡山腰的轨道,奔着火车站方向的煤仓而去,日夜不息。电车头扬起的受电弓,在架空电线上划出蓝灿灿的火花,每当暮色吞没山峦,它们就是在山腰间盘绕的、流动的辉光。井口两侧,办公楼、调度室、更衣室、浴池,倚山而建。它们的对面,隔着河滩看去,是职工食堂,再往北,是缓缓而起的坡地,参差错落的楼舍、俱乐部、图书室、大礼堂,甚至还有一个篮球场,高高低低排到北山的坡下。再往上,就是漫坡而上的野草野花了。远远地,老鸹山壁立于山坡之上。这老鸹山陡然而起,与另一山脊上逶迤而去的石壁相呼应,应是同一次地壳运动升腾出的地貌,而它又独立一峰,显得格外傲岸。至于它为什么叫老鸹山,从放羊娃问到老师傅,竟无一人说得清楚。一九六八年,中国正当“文化大革命”的混乱年月,木城涧当然也成立了几个群众组织、打过几天“派仗”,但很快就消停了,还以年均煤产量一百三十万吨的实绩,展示了工人们对“抓革命,促生产”的认同。此后它的高峰年产,竟达到二百五十万吨之多,直到它的资源渐渐萎缩。到了二〇一七年,也就是说,在我们大家聚集一堂,声言“兄弟登高谁置酒?恨不再醉四十年”那日子,木城涧矿实际上已经宣布停产了。

不知是接待我们的矿领导不忍道破,还是大家沉浸于“患难知己求一快,笑声朗朗泪潸潸”里,竟都没留意这个消息。

那次聚会之后不久,我从网络上看到了那张照片:一个内燃机车的车头,拖着一个孤零零的车厢——仅仅一个车厢啊!它俩像一对孤独的老者,牵着手,踽踽于青山绿水之间。

这山这水,怎么这么眼熟?

照片下面的文字,验证了似曾相识的直觉——

西直门站——木城涧煤矿,京门线列车停运。

晚景凄凉。停运前,只挂一节车厢。全国唯一。

我不知道,这场面,是否真是“全国唯一”。

但这照片,真使我有些伤感。

从一九六八年八月到一九七八年四月,十年间,我月月往返于西直门和木城涧之间的这条支线上,有时还每月往返多次。全程大约不过八十公里,居然耗时近三个小时。那十年,我坐的全是传统的绿皮火车,逢站必停,长则十分钟,短则三五分钟。每站停车前,列车员都会站在车厢的连接处喊着:“……野溪到了,到野溪的下车!”“丁家滩到了,到丁家滩的下车!”……因此我熟记了沿线每一个站点:五路、西黄村、苹果园、石景山、三家店、门头沟、野溪、丁家滩、色树坟、王平村、落坡岭、大台,终点是板桥站,也就是我们木城涧煤矿了。

一个车头拉着一节车厢,那孤独的一对儿,正从一个隧道里钻出来,行进在岩壁的阴影里。远景,是绵延的、洒满阳光的山岗,是在山峦间逶迤而去、闪着粼粼光斑的永定河……我甚至猜得出这照片拍摄的地点和角度——电视剧《丹凤眼》拍摄的时候,我曾经陪着导演俞伟到那儿选过景。

当然,那时候从隧道里钻出来的,并不是孤独的一对儿,而是长长的一列。正是桃花盛开时,导演让辛小亮和孟蓓,那一对儿幸福的主人公,追逐于灿灿的桃林间……

看到那张令人伤感的照片不久,我读到了官宣的新闻,也看到了来自自媒体的传闻。那绿皮火车走过的京门支线上,煤矿一座一座相继关闭。一开始,一度繁华的矿区成为背包客探秘寻幽的所在,比如哪里有一座淹没于历史尘埃中的古庙,哪里有一条能找到骡马和骆驼蹄痕的山路。随后,热心的网民们便讨论起老旧矿区该如何是好,因为在离北京稍近的石景山,以首钢厂区为中心,已被开发成现代工业遗址,更因为冬奥会滑雪跳台的建成,成了旅游打卡地。随后的传说是——石景山以西,门头沟至板桥铁路沿线,包括周边的村庄、山野和矿区,都将被整合为北京的旅游观光区。

我的感伤因此而释然。任何东西,都不可能“万岁”。何况这一告别,将迎来一片更新的山峦和土地。早在三十五年前,一九八五年,作为作家,我应邀去美国,访问了匹兹堡的一家露天煤矿。之后我写过一篇散文,告诉人们,被狄更斯诅咒为“人间地狱”的工业之都匹兹堡,已经告别了环境的灾难,开始以“大地道德”自律。我记述了露天煤矿的开掘者如何回填地表的泥土,甚至还按照法律的要求,敷盖上腐殖层,恢复曾经的草皮。那时我就想,我们的矿山,什么时候也能变成这“芳草萋萋”的模样?

布满煤尘的山道,将渐渐恢复自然的本色,沾满煤屑的绿草,也将鲜亮润泽,地表深处不再传来隐隐的颤动,幽深的林木间群鸟啁啾。

这不也正是你所期待的吗?

然而,我似乎总是难以释怀。最终我才明白,难以释怀的是在心灵的最深处——也是这山野、岩层的深处,那些四通八达的巷道,那些我和工友一起扛着凿岩机,一圈一圈打过的炮眼,一米一米地炸出的巷道。我曾在奔驰的矿车中间蹿上跳下,用㘗㘗的哨声指挥它们,把一车一车岩渣拉到洞口外面……是的,岁月静好,将会掩埋山河腾起的尘烟,但对于我们来说,这尘烟会永远追逐着你一生的足迹。

未曾到过井下的人,永远无法感受到那种恢宏的气势带来的震撼。那巷道有如大树的枝杈,延伸到整个燕山余脉。你坐在火车里冲进一条隧道,虽然历时不过几分钟,你都可能感到惊心动魄。我就曾听到有人惊叹:哇塞!这隧道是把整座山给凿空了吧?……我心里笑出声来。我们曾天天坐在由电机车头牵引的矿车上,在这样的隧道里呼啸而过,狂奔一两个小时。头顶上是裸露的岩石或是水泥砌碹的洞顶,眼前倏然而过的,除了扑面而来的灯光,还有不时闪出的岔道,每个岔道口里也是灯光闪烁,不知通向何方。你还可以坐着斜井的缆车或者立井的升降机下到另一个水平面,那里同样是井巷密布纵横八方。身处其间,你将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我记得头一次下井,坐在一列长长的煤罐车里向巷道的深处驰驱。大家安全帽上的矿灯,组成一条闪闪的光带,宛如一条长龙游入苍茫星海。井巷四壁的照明灯,步道上走动的人影,呼啸着迎面而来的矿车,犹如斑驳陆离的一团,冲过来又骤然远去。回想至此,不禁感慨,青山绿水当然值得期待,天高云淡固然心旷神怡,但那坐在煤罐车里,“俊采星驰”的感觉,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青春无悔”还是“青春有悔”?无论怎样回答,都显得如此肤浅。

所以我才固执地说,那巷道给了我青春的滋味儿。

想到它们将被废弃,过不了多久,它们将坍塌倾圮,无人问津,甚至只能默默沉睡在地底。用当下时髦的说法,它只能等待,给下一个地球文明甚至外星文明带来惊诧。

我怎能不隐隐心痛? /kcbW6d0I+/zCJgz1wdVrm8GSlJqYtImk2e+EiVQNKrxrjb8fFw88xZjJvVyqhq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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