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多认识我爸的人都说他性格幽默,或许吧。但他跟我姐姐和我并不特别亲昵,因为他毕竟缺席了和我们少年时共处的时光。特别是我,那一次痛打的“后遗症”,使我们之间永远像是一对礼貌的路人。全家团圆后,在北京出生的妹妹,被父亲娇纵是显而易见的。作为年长她八九岁的姐姐和哥哥,有些事倒心甘情愿。比如爸爸给妹妹削苹果,我和姐姐曾一左一右等着吃他削下来的苹果皮。这种兄妹间发自内心的谦让,一直延续到我们的老年。但妹妹和爸爸之间那种肆无忌惮,让我们有些嫉妒。
我爸在他的同事中间也有极好的人缘。我甚至发现他还是一个喜欢讲笑话的人。有一次他从某教授家回来,一进门,就呵呵笑着告诉妈妈,说在教授家的客厅里,听见他夫人在卫生间喊:“老伴儿,你尿不尿?要尿快来,我好一块儿冲了!”教授好不尴尬,指指卫生间方向,摇头苦笑,说:“唉唉,好歹也是个教授嘛,啷个活成这个样子!”……我爸的四川话也学得极好,活灵活现。这故事后来被我用到文学讲座上,以此告诉年轻的写作者们,别按照脸谱化的方式书写你的人物,比如一写教授就是西服革履,一写到艺术家就让他叼个烟斗,其实他们就是穿着大裤衩和圆领套头衫的隔壁老王。
其实我爸爸在家里的尴尬也不比别人少。有一次他忘记了我妈妈的叮嘱,把一锅米饭煮成了炭坨子,厨房里的焦煳味甚至惊动了邻居。妈妈回来,骂他一顿是自然的。照老例,我爸只能退避三舍,逃进余烟未尽的厨房。厨房里便闪动他清理锅灶的身影,并且传来他唱的粤剧:“冇人得你咁贱,冇人得你咁贱!……”
翻译成普通话,就是“没人像你这么贱”,这似乎是粤剧里某个角色的忏悔。今人所谓“低到尘埃”,就是父亲应对我妈责骂的屡试不爽的良策。一般来说,妈妈会忍俊不禁,骂他一句“废佬”(神经病),就此鸣金收兵。
从八岁到十八岁,我爸和我之间,连一次郑重的、倾心的交谈都没有过,遑论这种“废佬”式的幽默了。离家去煤矿的前一个傍晚,妈妈在厨房里做饭,我爸把我叫进他的书房。我也没指望他和我谈些什么,但以为他会给我讲讲煤矿是怎么回事,他毕竟是搞工业经济的,也曾到过一些矿务局讲课。没想到我爸的“谈话”如此简单——他说,京西的煤矿没去过,其他煤矿倒是去过的;当个矿工,在哪儿都差不多,你做到三个字就成。哪三个字?——不惜力。工人嘛,就瞧不起那些偷奸耍滑的人。
后来和稍年轻的朋友们提起这次谈话,有人开玩笑说,这是你亲爸吗?你还是独子呀!不知为什么,面对朋友们的玩笑,我忽然把自己当年的漠然化作了感动。我对朋友们说,我爸跟我永远不会有更多的话了。找我谈,说出这三个字,已属不易。何况那会儿他还顶着“特务”的帽子哩!
我妈倒是对我到一二百里外上班更上心些。那几天她一直在为我准备行装——一条北海亲戚送的大棉被,这次派上了用场。地处北部湾畔的北海,春节前后会有几天阴冷。于是亲戚们便想象北京的冬天,将是怎样难熬。好几床五斤重的大棉被,捎来了他们的亲情。殊不知北京的冬天,又干又燥且屋里暖气融融,怎么用得上如此厚重的棉被?而我妈,几乎闹了一个同样的笑话——木城涧矿固然地处深山,可那是煤矿呀,啥都没有还能没有煤吗?……几个月以后,我写信告诉妈妈,用报废汽油桶改装的巨大炉子就在我的身旁,临近子夜时分走在下班的山坡上,看得见山风呼啸中的工棚被屋里的炉子映照得像个铁匠铺。
那天的晚饭,妈妈做了广东“白切鸡”。那时没有自由市场,活鸡不是那么好找。就算是节假日,也只能凭副食本到菜市场购买限量的一两只冻鸡。以至我至今不明白,这晚突降餐桌的白切鸡所从何来。剁鸡的角色,从来就是爸爸担当的。那只鸡的两个鸡腿儿该给谁吃,家里早成惯例。爸爸妈妈是不吃的,总是给我们三个孩子分着吃。通常的分配方法是,我妹妹独享一个,她小嘛。另一个,我爸会用菜刀从中间一剁,由我和我姐来分享。但那顿饭,我妈我爸有默契似的,把本该由我妹独享的鸡腿儿,夹给了我。妈妈先把那一整根的鸡腿儿夹给我,说,今天让阿建吃。
一斩两段的,则夹给了姐姐和妹妹。
几个月前,姐姐中专毕业,分配到无线电厂当工人。那时也吃过一次白切鸡,整只的鸡腿儿,是姐姐吃的。
独享鸡腿儿的时刻,就是孩子要出门远行的日子。
有一对夫妇,和我们夫妇是老朋友了。女主人叫姚莉,是位热心公益的人士。她创办的“百年职校”,至今已历十八载,遍布十多座大城市。令人感动的是,这所学校专门接受农民工等贫困家庭子弟,非但无须交学费,连食宿乃至校服,都是免费的。而更令我意外的,是这学校的教育宗旨——“做幸福的普通人”。语不惊人,对“中国式教育”乃至“望子成龙”的家庭期待来说,这宗旨却有某种挑战意味。这家学校培养厨师、园艺师、电气维修工、饭店服务生等等,目标何等“低端”。姚莉总是不无自豪地告诉我们,他们的每一届学生,未及毕业就已被各大饭店、宾馆等单位预定一空。不少农民工子弟,由此改变了命运,在他们所在的城市置业、成家,真正成了“幸福的普通人”。
有一天姚莉告诉我说,又一个毕业季要到了,她邀请我出席典礼,并为孩子们“讲几句”。
我说,啊?我可不会熬“心灵鸡汤”。
随即想了想,又说,不过送一根“鸡腿儿”还是可以的。我想起了我家的故事,甚至想好了开场白:
“……今天这日子,对于你们和你们的家庭来说,都太重要了。不管是爸妈的欢欣还是兄弟姐妹的期待,都凝聚到了今天。这是你们在家里‘独享鸡腿儿’的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