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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狗崽子”

无论初中还是高中,我最感羞辱的时刻,就是填写那些将要递交上去并塞进个人档案的表格。它们不仅要求写上个人的情况,而且还要填上你的家庭出身,填上你父母姓氏、职业党派,乃至他们的家庭成分。还要求填写他们有没有政治历史问题,比如你父母乃至父母的父母是不是参加过国民党、三青团,是不是做过旧中国的“军、警、宪、特”等等。人大附中成立之始,叫工农速成中学,来学习的都是劳动模范、战斗英雄。比如青岛的纺织女工,后来做了纺织工业部部长、全国政协副主席的郝建秀,比如高玉宝。还有一位屈银华,原先是四川的林业工人,后来参加了国家登山队,和王富洲、贡布一起实现了人类首次珠穆朗玛峰北坡的登顶……我读人大附小时,就听过屈银华的报告。我考上人大附中时,屈银华还在校,总见他晃着一只因登珠峰而冻残的手,在篮球场上投篮。那时的人大附中,刚刚变成一所正式招生的寄宿制中学,很多同学的父母在驻外使领馆工作,还有不少来自中直机关大院和部队大院的子弟,他们的出身自然都是“革军”“革干”,个个“根正苗红”。即使人民大学大院的子弟,也有许多人的父母是从解放区过来的“红色教授”。我的家庭成分,则是“职员”,比洪胜的“伪警察”稍强。我父母“历史清白”,比江宁他爸“集体参加过三青团”也略强。但我的祖父,是“工商业资本家”,我的外祖父,是“工商业地主”。每次上交表格的时候,我都是心慌意乱的,总是趁着讲台前乱纷纷的时候,把自己的表格递上去。

更令我不安的是,在“有无政治历史问题”一栏,我爸让我填的,永远是“清白”。我却隐隐觉得,“组织”其实是心里有数的。

“组织”是什么?它是一个庞大而神秘的存在。它气势如虹,无所不包,又明察秋毫,无处不在。

我总疑心我爸的“清白”,早就被“组织”在一旁冷眼看透,暗自发笑了。

少先队的时代一结束,我就成了班里申请入团的“积极分子”。那时候,能当个“积极分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跟时下在机关里成为“后备干部”一样。更准确地说,就是被组织关注到了,或也有些幸福呢。譬如前述洪胜考大学,一次一次被“考验”那样。修成正果固然不易,把你当成积极分子,就已经把你入团入党的胃口吊起来了。家母就是这样,从二十岁起就是“入党积极分子”了。我得坦诚地忏悔,我从少年时代起就偷看她的日记。她如此信任我却低估了我的开锁能力。当然我也由此知道了亲爱的妈妈在家族里受过的委屈,还知道了三十年间她不断地进行自我的思想改造,不断地向组织上靠拢,忏悔自己的不足。

当然,至死,妈妈也没有入了党。

我承认自己没有母亲那般虔诚,但被组织接纳的渴望是一样的。遗憾的是,从初三开始,我申请入团就申请了十三年,直到二十八岁,我已经在京西当了近十年的矿工了,天不负我,遇到了一位开明的团委书记。适逢那时我也被解除了“反革命嫌疑”,团委书记说,这家伙再不入团,就入不了啦。于是在我二十八岁那年成了光荣的共青团员。几个月以后,按照共青团员的年龄标准,我又履行了退团手续。以致一九八二年在北大文学专业发展我入党的支部大会上,我陈述自己的思想历程时,模仿法律文书的口气,说自己有过“短暂的‘团’史”。可是因为会议严肃,这个“包袱”没有抖响。

我读高二的时候,自认为几乎是应该可以入团了。用后来在矿山学会的粗话,自认为“装孙子”装得挺好,“骄傲自满”也改造得可以了。把班上的“积极分子”们论资排辈儿一番,心说:轮,也该轮到我了——和眼下的“后备干部”们掐算前程的心思一模一样。没想到某一天,班里的团支部委员,被指派“培养”我的那位女同学,忽然问我,你爸是不是有什么历史问题?

那时母亲大概二十岁出头,进步青年。先是在北海的一所小学做副教导主任,后保送到桂林的广西师范学院(现广西师大)中文系读书。一九五七年毕业,分配到北京教师进修学院任教。她当年的同事,后来成为著名学者的白化文先生对我说,你妈妈来北京讲的第一课,学生们纷纷反映“听不懂”——“她那粤语腔的普通话太差啦!”我说:“肯定肯定,可她肯定也是不服输的。就跟她争取入党一样,争取了一辈子呢!”

我蒙了。显然,这疑问不会是空穴来风,为了这次发展,他们已经通过组织调查过。

回到家,问我爸。我爸说,没有啊,我没有历史问题,我是清白的。

类似的情况还有一次,就是空军来招飞行员,当时瘦小干枯的我,居然成为寥寥可数的、体检过关的人之一。

征兵的人用同情的口气,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我爸给我的回答还是一样。

我没再说什么。我当然期待我爸就是“清白”的。但显然,他不能算“清白”,反而是来历复杂。

回想起来,几位提问者的语气里都带着同情和遗憾,让我至今感到安慰。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仍然没有“躺平”。直到一九六六年五六月间,听说清华附中贴出了“攻击校领导”的大字报,我还应了几位同学的邀请,坐了“凤头”的“二等”,和几个“红二代”一起,到清华附中看大字报。回想起那时候,真是追着赶着也要成为革命的同路人啊。那时候的清华附中,被一片稻田包围。几辆自行车,跌跌撞撞地从田埂土路上颠过去,七绕八绕才来到教学楼下。教学楼门里门外,贴满大字报。大多内容已经记不住了,只是读到那一段“毛主席语录”,不由得心中一紧——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来过几次就发现,有同学成立了一个学生组织,起名“红卫兵”。另有一些同学开始悄悄议论“反动学生”的话题了。那是一顶天大的帽子,得了这帽子,就成了被五行山压住的孙猴子。我不免为红卫兵们担心,却又佩服他们的胆气,特别是那些大字报里引出的毛主席《湘江评论》里的名句,更令人热血沸腾:

“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现场还听到来自北京好几所名校的“革军”“革干”子弟们嘀嘀咕咕,说清华附中校党委如何搞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如何偏袒“白专”道路,欺凌“干部子弟”,等等。又有人悄悄告诉我,写这张大字报的,是谁谁谁的儿子,那张大字报上签名的,是谁谁谁的女儿。于是我心里便又若有所失。用时下的比喻,当时似乎就该明白呀——×,你跟着干啥来了?“打酱油”吗?

其实就算是跟着“打酱油”,也自有“打酱油”的心思。

坦率地说,我高二了。对即将面临的高考,好强的我也不无恐惧。很快就听说四中有学生把一封信递到了党中央,要求“取消高考”。我也隐隐地期待。直到最近,读到一些回忆文章,说四中和女一中学生的呼吁上达天庭,致使取消了高考。而当时那些呼吁者的动机,或许也是因为成绩不佳,对高考有所畏惧吧。我虽不至于“不佳”,但在班里也就是前十名的水平。那时的人大附中,可没有今天这么大名气,班里的前十名,一般般而已,何况我对自己的“家庭问题”还有一点自卑。因此,红卫兵们宣布对高考制度乃至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造反有理”,在我内心深处,也不无窃窃之喜。

现在想想,我那时属于当“革命”来了,要蹭蹭“革命”的好处;当“五行山”压下来时,也能出溜闪开那种人。

革命啦,同去同去!

记得鲁迅说过,“革命人”不但要那同走几步的“同路人”,还要招呼那些站在路旁的看客,也一同前进。

谁承想,几个月之后,“革命人”就把“同路人”踢出去了,而且索性宣布这“打酱油的”是“狗崽子”。

八月十七日晚上,离校回家时我发现,学校的大门里,停了长长一溜儿运兵车。那时的运兵车,是深绿色的解放牌卡车。车头对着出门的方向,静静地等着什么人,整装待发的样子。隔天看到报纸我才恍然大悟。昨天夜晚停在校园的运兵车,原来就是来拉“红卫兵”们去天安门的。出乎意料的是,不仅人大附中有了红卫兵,北京各中学的红卫兵,转眼间已经波澜壮阔,一夜之间就站满了整个儿天安门广场。

十年以后,直到今天,曾置身于“红海洋”中的人们,开始反省那段历史,也反省自己的心态。有段话被很多人引为金句: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

巴金先生的痛省则更直抵灵魂——“奴隶,过去我总以为自己同这个字眼毫不相干,可是我明明做了十年奴隶!”

那场血雨腥风中每一个人所为,我无力甄别,因此我只能据实回忆所目睹的一切。自“八一八”之后,“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日渐升级,抄家、批斗乃至“破四旧立四新”,肆虐北京,蔓延全国,这是不争的事实。在人大附中校园里,我看到过满载着抄家物资“胜利归来”的卡车,红卫兵们把沙发、箱柜以及文玩、卷轴搬下来,运到初中教学楼里去。在校门外,海淀北路两侧的田埂上,那些日子天天看得到面容沮丧、一身糨糊的中老年人,捏着或戴着纸糊的高帽,踽踽独行。那胸前的牌子上写着:地主、资本家、走资派……显然,他们来自沿线各单位刚刚结束的批斗会。我还亲眼看到红卫兵们押着一个女子走进初中楼他们的总部,据说她就是所谓“海淀九龙一凤”中的“凤”。后来听说那“凤”被打死,尸体放在楼梯转角下的储藏室里。

时至今日,仍然有人把那践踏法律的肆虐和反人类的残忍,描绘成“全世界无产者的盛大节日”,甚至对这“节日”的再现,有着“激情洋溢的期待”。而“这时代的一粒沙”,如果没有落到自己头上,谁知道?谁在乎?谁体会得出、承受得了它的分量?

我们六七级三班红卫兵们的“官宣”,应该是八月十八日以后没几天发布的。稍早一天,我在人民大学二处那几排办公室的门外,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围观了一场批斗会。被批斗的角色姓俞,名字我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因为他胸前挂的牌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走资派俞××”,还有两个红叉相交其上。以至时隔半个世纪,我在百度搜索上找到了他的来历,立刻从照片上认出了他当年那模样。推算起来,那年他应该是五十岁,现在搜到的照片,当然是一个虽不英俊却也绝不猥琐的形象。可当年,他被推到二处办公室外面的那张乒乓球台子上,胸前挂着牌子,头上顶着高帽,高帽上污秽淋漓,白的是糨糊,红的是墨水,身穿的白衬衣被涂抹得乱七八糟。这狼狈的样子在那个岁月几乎天天见到。意外的是,我发现,被搞成这样子的这个人,就是平日里被我气夯夯地诅咒过多少遍的家伙。

大人们围着乒乓球台大喊口号,也有时停下来质问他,而他,嗫嗫嚅嚅地说着些什么,却引起更大的愤怒。最令我吃惊的是,人群中忽然有谁质问他和某某某的“关系”,俞××忽然放大了嗓门儿,说:“我们是同志关系!”质问者似乎暴怒了,哼了一声,喊:把某某某揪出来!人群里一个年轻女人就被揪扯着推到乒乓球台上,有人喊:“破鞋!破鞋!”“亲嘴儿!亲嘴儿!”时年十七岁的我阅世尚浅,但对这把戏的暗示是明白的。大概是有点儿害羞,对“破鞋”“亲嘴儿”的呼喊,没有附和,但对这老头儿倒霉,还是觉得解气的。

平日里,这张乒乓球台子就摆在这地方。就是这张让俞××站上去批斗,又把这女人推上去亲嘴儿的台子。那个年代,乒乓球台子,是极稀罕的。痴迷于乒乓球的我们,没少了揣个球拍四处搜寻,为的就是找一张乒乓球台子过过瘾。偶然一次路过二处,我发现了这台子。特别是在办公时间,这里冷清得诱人,便多次拉着乒乓球伙伴,趁台子的空闲来此对阵。我是个识相的孩子,每次打球时都不时向伙伴们示意:办公室里正在办公,闷声儿地打,万勿喧哗。其实这真是典型的掩耳盗铃。一阵乒乒乓乓之后,总有一个“老头儿”从办公室里冲出来,声色俱厉地吼道:“小孩儿,走开!这儿办公呢!”……少年人的玩兴是压不住的,乖乖地“走开”,也就是到大树后面躲一躲,待那老头儿回去,又溜回去乒乒乓乓了。未几,又是他冲出来呵斥……

这老头儿,就是眼下被揪到乒乓球台上的俞××。

就为这曾经遭遇的呵斥,我便觉得他挨斗活该。

大人们总是以为小孩子是可以随意羞辱的,以为小孩子们撇撇嘴,真的就“心悦诚服”了。他们不知道,几年后,李铁梅那句“仇恨入心要发芽”唱遍天下,直到今天还余音袅袅,而国人可不只是对日本鬼子这样。

看人家摁着俞××和那女的亲嘴儿,我心头一怔,没好意思张口。但随即跟着喊“打倒”“交代”之类,一句也不少。

没想到,几天以后,我也成了“革命对象”。

那天不经意地走进六七·三班的教室,赫然发现教室的后墙上,贴着两张大字报。一张的标题是:“高中六七·三班资产阶级狗崽子名单”,下面按一类、二类、三类分列其名。

“一类二类”几乎是早就猜得到的,就是班里一直灰头土脸的几位。

“三类”里,就有我的名字。

“狗崽子”名单的最后,是声色俱厉的训斥,具体已经记不清了。唯以下一句最为铭心刻骨:

我们要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链把你们锁住,只准俯首帖耳,不许乱说乱动!

…………

我记得,和我一起走进教室,面对着这“狗崽子名单”的,还有一起办“文学爱好者”壁报,后来一起去挖煤的熊同学。他也在“三类狗崽子”的名单里。

我们似乎是互相瞟了一眼,没说一句话,赶紧从教室离开了。

暴风雨即将来临,每一片树叶似乎都在摇曳,颤动。难道你只看到它们的无助,没有看出它们也曾跃跃欲试?就像文艺界曾经发生过的批胡风、反丁陈、声讨“三家村”一样,多少我们崇敬的大师、学者,也曾轮番上阵,声色俱厉。他们绝不会想到,随后,当狂风骤雨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时,将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那天我从教室出来,在校园里遇见了同班同学高某。高某身材瘦削双腿修长,每次蹬车滑行,她都俯身攥着自行车把,骗腿儿上车,就像小天鹅掐着王子的肩膀似的,把右腿扬向天空。后来我才知道,这动作在舞蹈上叫“探海”。我记得有好几次,几个男生歪着脑袋看她远去的背影,嘎嘎坏笑。高某也和我一样,被归入“三类狗崽子”之列。我们遇见时,她脸色惨白。多年后我才知道,她的继父是现代文学史上有名的诗人和翻译家。因生父在香港,她也名列那黑名单中。这突如其来的羞辱显然让高某震惊,她激愤地告诉我,她不仅上了名单,还被某某单独叫到一间教室里训斥。那位向她拍了桌子,还拿出了军用皮带,啪啪乱甩。

那位某某肤白面青,面容瘦削,凹目薄鼻。我清楚地记得他说过自己的梦想,是做个天文学家,而现在,想象得出他裂眦而怒,“以革命的名义”大发威风的模样。

我告诉高某,咱们谁也别跟他们较劲,赶紧跑吧。

和高同学讲话时,我看到了教学楼之间花草繁盛的小花园甬道上,聚集了一圈一圈的人。高我一个年级的所谓“反动学生”孙同学在和围攻他的同学们辩论,他身旁站着一个苍苍老者,老太太手扶一辆娃娃竹车,竹车里有几摞书,据说是红卫兵们勒令孙同学拿来审查的。不知为什么她母亲把书装到竹车里,颤颤巍巍就推来了。有人冲着老太太又吼又叫,老太太则一脸惊恐,嗫嚅地辩解。看得出孙同学的心痛,几近央求地说:你们有什么冲我来,别冲我妈嚷嚷……

忽又听到教学楼背后隐隐传来无边的喧嚣,大操场上,闹闹哄哄,人声鼎沸,像是开着运动会。有人说,“反动学生”李××在那儿跑圈儿哪!因为同年级,教室相邻,我是认识李××的,他白净而儒雅。每次见他,说起时尚的话题,他似乎都要与人论战,滔滔不绝,不容置疑。比如曾见他指着他们班某某的鼻子说:“‘八一’‘十一’,就是修正主义的温床!”所谓“八一”“十一”,是部队子弟和干部子弟集中的寄宿制学校的名字,被他抢白的同学,小学初中都在那儿读书。“你们是‘特权阶级’,你们就是修正主义的‘天然土壤’!”李××自负而雄辩,听说他父亲也是老革命,但曾有历史“污点”。好几个红卫兵都是那个大院的子弟,因此红卫兵运动既起,他自然就成为批斗的对象。当然他后来翻过身来,也得益于那个大院。他写信给“康老”——他父亲的老上级康生,控诉“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迫害,得到了康生的支持,成了人大附中的“造反派”。而后,“老红卫兵”因被“中央文革”抛弃而式微,他又不知用了什么法力,把“中央文革”的戚本禹请到了人大附中,这就让“井冈山”红卫兵崛起了。我发现,心情越好,李××的口才越厉害。他不仅善辩,也善编,甚至开始讲些荤故事了。那故事形神兼具还有“包袱”,可往往没等“包袱”抖出来,他自己早已笑得鼻子和眼睛攒到了一起。每逢这时候,我都想起他被老红卫兵们挥舞着垒球棒逼着跑圈儿的场面。据说跑到最后,他已经踉踉跄跄,而逼他跑圈儿的人,还有的骑着自行车,追着屁股撞他……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想到,不到半年,李××带领的“井冈山”红卫兵,反倒成了人大附中气势最为雄壮的“革命组织”,而我这“第三类狗崽子”,居然又被派去中学红代会参与《红卫兵报》的创办呢?

后来读鲁迅,我才发现,当时的自己,像极了被冷落在土谷祠里的阿Q,梦里都听见有人喊他:“阿Q,革命啦,同去!同去!”而现在,阿Q真的被唤醒来了,阿Q已经迈出了祠堂的门口,阿Q怎能不迷恋这“革命”?

再后来,在矿上遇见了熊同学。虽然干的都是岩石掘进的活儿,但不在一个工段。难得有一次聚会,聊起当年被赐名“狗崽子”的沮丧。他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后来你不也混得不错?

熊同学眼窝深陷,眼珠泛蓝,永远是一副调皮讥诮的神气。他道出《西游记》里的这一句,我听着倒无恶意,但显然有些讥讽。他倒是早就看透了,自被骂作“狗崽子”之后,成了个逍遥派。

再再后来,应该是最近,也就是被骂了五十六年以后,一个机会,我竟和班里当年的一个红卫兵坐到了一张餐桌旁。

这女同学当年是班里“老红卫兵”中态度温和的一位,她带来了另外两位“老红卫兵”的问候。我听出了问候中的良善。闲谈中得知当年的“老兵儿”们,在短暂的叱咤风云之后,所遭所遇,所忍受的凌辱,也并不比我们少。

套用托尔斯泰的老话:幸福的人生个个相似,不幸的人生各有各的不幸。

被翻卷的“革命”浪潮一轮一轮地戕害的,不只是我,也包括了他们。 5cYzcGGEOeIyskS0fiPf/kLLw2C6pUXd8Haqf0MUho+kvLxEMiz1ftK17+74FX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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