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出生那天起,人就开始了对“生活的意义”的探索。即便是婴儿,也会设法评估一下自己的力量,以及这力量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自己生活在这个所处的环境中。在一个人生命的前六年,就会发展出一整套属于自己的相对固定的行为模式,这就是儿童应对环境与遇到的问题的方式。这时候,儿童已经拥有了对世界的看法,开始知道对这个世界、对他自己应该期待些什么。此后,他就通过一个固定的视觉来看待世界。经验还未被接受就已经得到阐释,而且这种阐释总是符合小孩赋予生命的最初意义。就算这种意义完全错了,就算这种应对事物、处理问题的方式会不断地带给他挫折与痛苦,也不会被轻易放弃。只有通过反复地尝试对环境错误的阐释带来的误导,找出原因并对视觉做修正,才能逐渐改变对生活的意义的不正确的定义。
在极少数情况下,有些个人能在错误的行为造成的后果的逼迫下,修正自己赋予生活的意义,并凭借一己之力成功地完成这样的修正。但是,在没有借助社会的外部压力的情况下,假如他依然发现不了关于生活意义的错误的定义,继续自以为是,那么,他就会陷入绝境,并且不会做出修正。而那些被动的修正,大多数情况下是必须借助受过专业训练、对这些意义非常了解的专家,只有这些专业人士才能找到错误的根源,并提出合理有效的建议。
人的童年时期的情境是可以采用很多完全不同的方式来解释的。一个人童年时期的不好经历,是能导致他得出完全相反的意义来的。那些完全不顾有过的不愉快经历的人,他们从不愉快的经历中得到的启发,只能帮助他们去做一些对未来可能发生类似事件的预防,而并不会改变他们自己。他会想:“我们要努力消除这些造成不幸的因素,让我们的孩子在更好的条件下成长。”当然,有些人则会这样想:“生活对我是不公平的,别的人总是能得到更多好处。既然世界对我不公平,那我为何要善待这个世界?”这就是为什么有些父母总是喜欢对自己的孩子这样说:“我小时候吃了那么多苦,我都熬过来了,你们怎么就不可以?”还有一种人会觉得:“因为我的童年遭受了太多的不幸,所以我所做的一切都该得到原谅。”这三种人对于生命意义的认知,都会在他们的行为中表现出来。如果不能让他们改变自己对生活意义的认知,他们的行为是绝不可能被改变的。
正是在这里,个体心理学抛弃了决定论,认为经验绝非成功与失败的主要因素。我们不会被那些体验过的打击 (所谓“震惊”trauma) 所困,我们只是从中获得我们所需要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成为我们的经验。当我们把某种特殊经验当作我们未来生活的基础时,我们就很可能会犯下某些错误。要知道意义不是环境赋予我们的,而恰恰相反,是我们赋予环境的意义决定了我们自己是怎样的。
但在儿童期,有些情况会导致严重错误的意义的得出。大部分的失败者的儿童时代都有过这类情况。第一种要考虑的是那些在婴儿时期得过严重疾病或者有先天缺陷,最终导致身体器官残疾的儿童。这类儿童承受着巨大的身心压力,因此,他们很难像正常儿童那样体会到生活的奉献意义。除非有跟他们关系很亲密的人,能协助他们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到别人身上去。这类儿童通常都只会专注于自己的感受。在将来的生活中,他们很可能把自己跟周围的人作比较,得出负面的结论。在现实生活中,这类儿童甚至会因为受到周围人的怜悯、嘲笑以及他人的回避而产生深刻的自卑。这些环节的因素会导致他们躲进自我内心,拒绝跟社会合作,并丧失找到属于自己合适位置的希望。同时,他们会觉得自己遭到了羞辱与被遗弃,从而产生出仇恨。
我想,我是第一个研究儿童因为器官缺陷或内分泌失调导致陷入困境的人。目前,这门学科尽管已经取得了很大进步,但它的发展方向并不是我想要的。我一直都在努力寻找解决与克服这类问题导致的后果的方法,而不是想要找到能证明是这类缺陷导致儿童出现问题的证据。器官的缺陷并不会强制人采取错误的生活方式,我们至今也没找到内分泌腺会对两个儿童产生一样效果的证据。反倒是经常能看到克服了这种困难的儿童。在克服这种生理缺陷带来的困难的同时,这些儿童还发展了其他非常有用的才能。
个体心理学从不鼓吹优生学的选择。历史早已证明,很多存在着这样那样生理缺陷的人,对人类文明做出了重大的贡献。这些人受着身体不够健康的影响,甚至有些人还英年早逝,可正是这些人,他们克服了身体以及其他的外部阻碍,做出了很大贡献,并让自己得到了新的发展。是努力奋斗使他们变得坚强,也让他们不畏艰辛,勇往直前。现在的问题是,绝大多数存在着器官或内分泌腺缺陷的儿童,没有得到足够重视,缺乏有心去引导帮助他们的人和手段,由此他们所遇到的困难没有得到克服,使得他们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部给了自己。这也是我们发现很多因为器官缺陷而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儿童中有更多的失败者的原因。
第二种会误导儿童赋予生活不正确意义的原因,与对儿童的溺爱有关。受到溺爱的儿童,总是会以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希望所有人都把自己的愿望当作是唯一需要遵从的法律。这样的儿童无须努力与付出,就能受众人追捧,这样的结果使得他会认为自己天生就是与众不同的。而一旦他不得不进入一个不以他为中心的环境里,当其他人并不以照顾他的感觉为目的时,他就会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认为是整个世界背叛了自己。因为他一直都是生活在以自我为中心的环境里,根本不知道还有其他方法来应付出现的问题。他人对他过度的照顾,使得他没有获得独立的能力,也不懂得他能为自己做些什么。这样的儿童在遇到困难时,唯一会做的就是等着别人的帮助。他会这样认为,假如自己能再度获得曾经的那种突出的地位,让所有人都重新承认自己是特殊人物,那么自己的处境就会改变。
这些被宠坏的孩子很可能会变成我们的社会里最危险的群体。其中一部分人会导致社会善良价值观的严重扭曲;一部分人则会戴上正直良善的假面具,通过各种手段达到控制社会权力的目的,他们会以牺牲他人的利益来获取自身利益,而不是采取合作的方式;还有一部分人会采取公开反叛的方式。当这些人看不到他们习以为常地对自己的意志的顺从,以及他人对自己的赞扬时,就很容易认为自己遭到了背叛,这类人会对社会产生敌意,并采取报复的手段。如果社会在这个时候表现出对他的生活方式的否定 (事实上这很有可能) ,他们就将这种否定当作遭到了不平等对待的新证据。这就是惩罚对他们总是不起作用的原因,一切惩罚对他们来说,只是进一步印证了“人人都与我为敌”的认知。
被宠坏的儿童无论是采取背后破坏还是公开对抗,也不论是使用诱骗手段控制他人,还是采取暴力手段进行报复,其本质都是来自同样的原因。事实上我们发现很多这样的人,都是在采取软、硬两种手段,但目的一样。这样的人会把生活的意义看作是唯我独尊,自己就是全世界唯一重要的那个人,认为自己应该得到想要的任何东西。如果坚持认定这样的生命意义,那么他们所做的任何事情就都会是错误的。
第三种容易导致儿童形成错误的生活意义的因素,是儿童遭到忽视。被忽视的儿童缺乏爱,也就无法知道爱,同时也就会不懂得合作的意义。这些儿童根据环境自我形成的对生活的认知中,没有爱与关怀。不言而喻,在这样的处境下成长起来的儿童,总会高估生活中自己面对的问题的困难,而低估自己的能力与得到他人帮助的可能性。这都是来自他曾经受到的忽视,这样的忽视使得他认为社会是冷漠的,并且认为冷漠就是社会的本来面目。同时,他完全不知道感情与尊敬是可以通过自己的行为去获得的,因此,这样的人不仅不会信任他人,甚至对自己也持怀疑态度。要知道,对人来说,情感是不可能被其他的经验所代替的,作为母亲的第一项工作,就是给予孩子爱并让他产生信任,还要把这种信任感扩展到儿童所处环境中的每件事物上去。如果母亲的第一项工作——获得儿童的感情、兴趣和合作——不成功,那么儿童就很难发展出自己的社会兴趣,也很难发展出对同伴的需求与好感。作为人,对他人的兴趣是最基本的一种动力,但这种动力首先要得到开发、运用,否则就不会有效。
一个完全被忽视、被嫌弃以及被排斥的儿童,会处于身心孤独的境况,无法正常与人交流,根本不知道合作为何物,也不会去在意那些能帮助自己去跟他人相处的任何事物。可是,我们知道在这种彻底孤独的处境下,人是无法生存的。只要度过了婴儿期,那么就足以证明一个儿童得到过照料与关怀。在这里,我们不去讨论那些彻底遭到忽视的儿童,而把注意力放到那些得到的关怀不够多,或者只是在某些方面受到了忽视,在别的方面跟正常儿童一样的儿童身上。总而言之,遭到忽视的儿童一定没有值得他信赖的对象。如果我们稍加留心,就不难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生活中的那些失败者,很多都是孤儿或者私生子,这其实是我们文明的悲哀,是对其最大的讽刺。这样的类型,我们通常都将其纳入被忽视的儿童范畴内。
无论是生理缺陷、被溺爱,还是被忽视,都容易导致错误的生活意义的形成。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的儿童,都需要他人帮助他们修正对待问题的方式。只有在他人正确有效的帮助下,他们才能重新获得对生活的看法。如果我们关心他们——也就是说,我们对他们有着真正的兴趣,也愿意做出努力——我们就能从他们的言行中,观察到他们对生活意义的定义。
当然,我们也已经知道,梦和联想,是发现一个人早期记忆形成的一个很好的途径。因为,一个人在做梦的过程中与在清醒的过程中的人格是相同的,但在梦中受到的社会压力相对较小,人格能在放松防备和强制隐瞒的情况下表现。但想要了解一个人赋予生活的意义,最好的方法还是来自这个人的记忆。每一种记忆都代表着值得被回忆的事情,无论对这件事的记忆是不是完整的。他能回忆起这件事,就已经证明了这件事是值得他回忆的,是在他生活中占有一定分量的,他经历过的这件事会告诉他“这是你应该期待的”或者“这是你应该躲避的”,要不就是“这就是生活”!我们需要进一步强调:记忆中那些成为我们生活意义的组成成分的经验才是最重要的。每个记忆都是值得纪念的。
专门用来说明个人如何对待生活的方法早就存在,而且早就指出儿童的早期记忆对生活态度的形成的作用的重要性。早期记忆之所以重要,有两方面的原因。其一,个人对自身以及所处环境的判断都受到早期记忆的影响,它是一个人把自己的外貌、他对自我的最初概念,与别人对自己的要求最初结合起来的结果。其二,早期记忆还是个人主观认知的起点,也是他对自己的记录的起点。因此,我们会从中看到,一个人总是在用自认为所处的弱势与不安全的地位,来跟他心中的理想目标的强大与安全进行对比。至于被当作最早记忆的是不是他能记起的第一件事,甚至是不是真实的记忆,对心理学的目的而言,无关紧要。记忆的重要性,在于它们被“当作”是什么以及对它们的解释,还有就是它们对当下跟未来生活的影响程度。
我们现在来举一些最初记忆的例子,看看它们是怎样对“生活的意义”造成了影响。
“咖啡壶掉在桌子上,把我烫伤了”,这就是生活!以这样的方式讲述自己遇到这类意外的女孩,我们会发现她总是高估所遇到的危险,并难以摆脱孤独无助的感觉。要是她这是在责备他人没有很好地照顾自己,我们也不会吃惊。事实上出现这样的情形,一定是有人粗心大意,才导致这个小女孩处在危险中。在另一个例子中,也出现了相似的情形,“我记得三岁时,我从婴儿车上摔下来了”这样的最初记忆,导致他经常做这样的梦:“世界末日到来了。在午睡醒来后,我看见天空被火照得通红。星星在掉落,地球就要跟另一颗星球相撞。可我在它们碰撞之前醒来了。”在这个学生被问到害怕什么时,他回答说:“我害怕自己会在生活中失败。”正是他的那段最初的记忆,成为他缺乏信心的原因,让他害怕失败与灾难。
有一个夜里尿床,并经常因此跟母亲发生冲突的12岁孩子被带到了医院,他告诉我们他记得的是:“妈咪以为我不见了。她跑到街上大声地喊我,其实我一直藏在家里的一个柜子里。”对于这个记忆,我们可以做这样的猜测,那就是这个孩子赋予生活的意义就是——用制造麻烦来博取他人的注意。他通过这种欺骗手段来获得安全感。这样做的潜台词就是:我虽然总是被人忽视,但我可以愚弄他人。他的尿床同样也是他用来让自己成为他人关注对象的手段。而他的母亲因为他而产生的焦虑与紧张,反倒让他证明了自己对生活的认知的正确性。跟前一个例子一样,这个男孩在早期便拥有了潜在的印象,认为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危险。他只能通过他人对自己的不断担心来获得安全感。也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他才能向自己保证,需要保护时,他人就会来保护自己。
还有一个35岁的妇女,她的最初记忆来自三岁时的一次经历。那次她在黑暗中独自一人走下地窖的楼梯,在她身后一个比她大一点的堂兄突然打开门跟了下来。她被突然出现的堂兄吓到了。这段经历很可能导致她成年后不习惯跟孩子们一起游戏,更不喜欢跟异性单独在一起。我们猜测她也许是“独生女”,最后也得到了证实,她一直没结婚。
下面还有一个例子,可以看出童年记忆在社会感觉上的拓展。“我还记得我妈妈让我推着坐着小妹妹的婴儿车。”在这个例子中,这位女士表现出只有跟比自己弱小的人在一起才能感到自在,还有她对母亲的依赖。当家里有新的生命诞生时,最好要让那些大点的孩子来帮忙照顾新出生的弟弟妹妹,承担起保护的责任。这样就不会造成儿童把父母的注意力集中在更小的弟弟妹妹身上,看作是对自己地位的威胁。
但想要跟他人在一起的愿望,并不能就当作是一个人对他人感兴趣的证据。有个女孩在被问到最初记忆时,她说:“我跟妹妹还有另外两个女孩在一起玩。”对此我们当然可以看作她是在适应与他人交流,但在提及恐惧时,她认为自己最大的恐惧是:“我怕别人不理我。”从这句话,我们能看出她内心的焦虑。我们可以把这种焦虑看作是缺乏独立性的象征。
一旦我们发现并了解了生活的意义,我们就掌握了开启整个人生的钥匙。有人这样说过:人类的特征是无法改变的。但事实上这样的说法只对那些没有掌握能解开自己人生困境的钥匙的人才适合。但我们也知道,如果无法找到错误开始的那个原因,任何的讨论与治疗都是无效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去帮助他们学会合作,并增强他们参与生活的勇气。合作是人拥有的应对精神问题的唯一有效武器。尤其是在儿童时期,要尽量鼓励并训练儿童懂得且熟练于合作。无论是在日常工作还是游戏中,都应该让儿童在跟同龄儿童的互动中,找到适合自己的行为模式。对合作的任何阻碍,都会导致严重的后果。那些只学会对自己感兴趣的被过度溺爱的孩子,会把对他人不感兴趣的情绪带到学校等公众场合,他们的注意力没法从自己身上转移,对学习也会无法产生兴趣,还会做出一些违反学校纪律的行为,因为他们认为只有这样才会引起老师的注意。这样的儿童也不会去主动发现那些对自己有用的事物。在他们成年后,他们会严重缺乏社会责任感。因为在最初他的问题出现时,他就已经不再会去培养自己的责任感与独立性,这样的结果是他无法应对生活中遇到的任何问题。
对于这类儿童,我们不该做的是——在他们表现出不合群时责备他们。在他们有了挫折感时,我们要去帮助他们。不可能要求一位没有学过地理的孩子,答出一份很优秀的地理考卷。同样,一个没有过合作经历的孩子,也不会在需要合作的时候有好的表现。但问题就在这里,生活中遇到的任何问题都需要合作才能解决,任何人的行为都是在人类社会这一架构下进行的,目的是促进人类整体的利益。只有那些了解到并认可生活的意义就在于奉献的人,才能够有勇气和有效地解决面对的困难。
假如我们的老师、家长以及心理学家们都了解到——人在最开始赋予生活以意义时,经常可能出现错误,而如果他们自己曾经避免了类似的错误的话,我们就能相信——我们能帮助那些对社会缺乏兴趣的儿童,对他们自己的能力、对生活获得较为乐观的看法,在遇到问题时,他们就不会放弃努力,不会去祈求找到捷径或者是逃离、把责任推卸给他人并想通过不断的埋怨获取同情,也不会因为觉得羞耻而自暴自弃,不会这样问“生活有什么意义,它能让我得到什么吗”,而是会这样说:“我们要努力开拓我们的生活,这是我们的责任与义务,我们完全能应付得了。因为我们是我们自己的主宰。创造未来就是我们的工作。”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这样以合作的方式对待生活,那么人类的进步将是没有尽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