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巴黎的路上,我有时间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思考这件事情,并产生了困惑。如今,斯特里克兰太太痛苦的样子我已经看不到了,不再受她的感情的干扰。现在想来,她的行为中存在很多矛盾,比如:她的遭遇确实很不幸,但是她为了让我同情她,故意把自己的痛苦展现给我;我发现她准备好了的手帕,显然是准备嚎啕大哭的。我当时很佩服她,可是现在想起来,发现她的泪水其实并没有当时那么充满感染力。我现在不知道她是因为爱丈夫还是因为在意别人的言论才要她丈夫回来;她的苦痛里究竟藏着多少虚荣心受到伤害的因素,我也很怀疑。这样想来,年轻的我还是觉得很龌龊;这种怀疑,让我对我这趟旅行充满了惶恐和疑虑。但人性的繁杂对当时的我来说太过深奥,也不懂得虚假总是会潜藏在真诚中,更不懂得高尚中含有多少低贱,善良里含着多少堕落。
我觉得这趟旅行有点冒险,这种感受离巴黎越近就越发明显,因此我的情绪也跟着高涨了起来。我对自己现在的这个“受友人所托,把出轨的丈夫带到宽容的妻子面前”的角色开始欣赏起来。但到了巴黎后我还是计划第二天的晚上去找斯特里克兰,因为我潜意识里认为在午饭前用感情去打动一个人肯定会失败的,而打动他又非常关键。通常情况下,我也会在晚茶之后开始幻想自己那些有关爱情的事情。
我在所住的酒店里,打听了一下查理斯·斯特里克兰居住的贝尔热旅馆,可这个地方门卫居然不知道,甚是奇怪。斯特里克兰太太曾经告诉我这家旅店是在里沃利街后边,非常的宽敞和豪华。于是我们在旅馆指南上查了这个名字的旅馆,只有摩纳路有这么一家。但摩纳路是贫穷人住的地方,或者说是不体面的地区。
我摇头否认:“一定不是这一家。”
门卫耸了耸肩,叫这个的旅馆在巴黎找不出第二家了。我又开始思考,斯特里克兰本就不想让人知道他的住所,或许他只是出于戏谑给了合伙人这个地址。凭直觉我认为以斯特里克兰的幽默感,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在巴黎一条穷街陋巷上的某家声名狼藉的旅馆有一个怒气冲冲的证券交易人被骗了过来。尽管如此,我还是计划去那个地方找找。
第二天早上大约六点,一辆马车将我带到了摩纳街。
我在街角把马车打发离开后,决定先看看外面的情况,于是步行到旅店。在这条街上,大多都是为穷人开设的店铺,我走了一半左右,发现那家旅店就在我的左手边。对比起我自己住的那家普通旅店,我觉得这个旅店根本就像是贫民窟。旅店很简陋,又细又高,外墙陈旧,多年没有粉刷,和两边的房子比起来,脏得格外突出。肮脏破烂的窗子也全都关着。我无法想象查理斯·斯特里克兰会跟一位让他丢下家庭、事业、名声的女人住到这里来。因为这里无法跟奢华的生活和寻欢作乐产生任何联系。
我感觉受了骗,心里有些气愤,欲转身离开,但是为了兑现我的承诺,告诉斯特里克兰太太我尽力了,我还是走了进去。
旅店的门位于一家店铺的一侧。门敞开着,里面有一块写着“前台在二楼”的牌子。我沿着细小的楼梯走上去,见到楼梯平台有个用玻璃分开的小间,里面放着一张桌子和两三把椅子。小间外面有一个长板凳,守夜的人多半都在这里度过。这里没有一个人,我看到在电铃按钮下面有“侍者”两个字,于是在我按下不久,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一个人。来人很年轻,但鬼鬼祟祟,脸色阴沉,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衫,脚踩一双毡子拖鞋。
我装出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向他打听斯特里克兰,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说:“斯特里克兰先生住这里吗?”
“三十二号,六楼。”
听了这话,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真的在?”
侍者望向前台的木板,回答道:“钥匙不在,你自己上去看吧。”
我追问道:“那么他的太太也在吗?”
“他一个人在。”
侍者用质疑的眼光追随着我走上楼梯。楼梯里闷闷的,昏暗极了,迎面扑来一股藏了很久的刺鼻霉味。我经过时,三楼开着的一扇门中有一个披着睡衣,蓬头垢面的女人沉默地看着我。等我走到六楼,找到了三十二号房门,敲了门,里面真的传来一阵响动。随后,房门打开了一条小间隔,我看见了查理斯·斯特里克兰。他显然没有认出我是谁,站在那里一直看着我。
我只好装得很随便地报出了我自己的姓名。
“你忘记了吗?我有幸在六月份的时候去过你家吃饭。”
“请进。”他突然兴奋起来,“见到你很高兴。请坐。”
我随他走了进去。这是一个狭小的房间,屋子里摆放着几件被法国人称之为路易·飞利浦式的家具,转身非常困难。房间里除了一个大衣柜、小圆桌、小小的脸盆架和两把软椅上包着的红色菱纹平布之外,还堆着一张放着没有整理的大红鸭绒被的大木床。
他似乎一点都不惊讶我突然来到这里:“你来找我有事吗?”
斯特里克兰在这样一间窄窄的小房子里,显得比我记忆中的他更加的高大。他的胡须有很久都没有刮了,身上穿着一件诺弗克式旧上衣,比起上次修饰整齐却很不自在的他,这一次邋里邋遢的却显得自然得多。不知道他听了我准备好的一番话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我替你妻子来瞧瞧你。”
“晚饭前,我准备去外面喝点什么。你可以和我一起。苦艾酒喜欢吗?”
“可以。”
“那就走吧。”
他戴上了一顶看上去很久都没有洗过的圆顶礼帽。
“你还记得欠我一顿饭吗?我们一起吃饭。”
“自然记得。你一个人吗?”
这个问题显然很重要,但我这样随口说出来,竟觉得十分得意。
“是的。我法文不行,已经三天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了。”
我在前头沿着狭长而暗沉的楼梯往下走,想起了那位茶点店女孩。她是有什么事吗?或者说他们吵架了,又或者说他已经不迷恋她了。从目前来看,他想了一年的事情,现在终于跑到了巴黎,却过着这样的日子,实在让人难以置信。我们徒步到克里舍林荫路,找到一家咖啡馆,在店外面的许多桌子中随便挑了一个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