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风茶楼这一晚讲《三保图》。据说清风茶楼说书已有近三百年历史。中国三大评书,四川评书是最有味道的。四川评书多笑话,多言子,就是北方人说的俏皮话。古人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古人又说,人生识字糊涂始。钟老板的糊涂却是从清风茶楼开始的。三十六级楼梯,西门庆走了整整两个小时。从傍晚七点三十分开书,说书人不紧不慢地讲,茶楼里的三百多名茶客,硬是听直了眼,口水停在咽喉处。
史书证明,西门庆上潘金莲的房间只有十二级,三十六级是说书人加上去的,每加一级或每上级都极吊同志们的胃口。说书人见下面听的人把牛卵子都鼓大了,就更加来了精神,用四川人的说法叫“不方的方点儿,不圆的圆点儿”。其实这是最考说书人手段的,您若是扯出三百里地,又忽儿轻轻搁一下醒木,将说远了的书拉回来,这算是本事。四川评书说得好不好要观众说了算,今天叫:需老百姓认可。马云风一辈子说书,在江湖上有人又送一美名:小旋风柴进。马云风一手持醒木,一手按桌沿,血青色的软缎长衫翻出一茬白色,一张条桌上放着方方正正的毛巾,泡得稠酽的沱茶置于右手边。
各位有所不知,潘金莲于房中手持芭蕉扇,一心盼望官人上来,在踏板床铺上羞愧难当。不过,古人要含蓄些,把很多可以拿到桌面上来的话,搞得很神秘。西门庆心头有鬼,怕遭遇埋伏,更怕武松刺斜里杀出,于是每上一级便四下张望;每上一级心情都在发生变化,上到最后一级,西门庆还在想,生怕有人藏匿在蚊帐后手持青龙宝剑取他的首级。这样就复杂了,越复杂,书就扯得越远。中国一本《金瓶梅》,一本《肉薄团》,一本《洞玄子》,其实是很对中国老百姓胃口的,可我们的先人就是不让你看到,越是看不到,就越是想看,于是潘金莲和西门庆就长时期成为人们性的偶像。说是不想,那是假的。说书人讲到潘金莲在屋里“申燕婉,叙呢喃”,西门庆这下就放心了,一块石头砰然落地。说书人讲到这里,突然间加快速度,口吐莲花,眼放红箭,两个太阳穴板筋鼓暴,一溜儿汗水直淌在马云风的脸膛上,马云风再道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物件嗖、嗖、嗖嗖嗖……一道白光闪过,夯啷啷,夯啷啷,刷一声不见了——”茶哥们肃然起敬,全都鼓大了眼把说书人盯到。那位坐在马云风眼皮下的年轻姑娘,不知如何是好,这位面容酷似潘金莲的少女,就是被戴局长一夜间夺走郁雪红,这当儿在听马云风说书的同时,提茶壶的姑娘不小心竟将一把铜壶失落于千层泥地上,滚烫的开水哗哗流出。姑娘没有尖叫,而是轻轻跳过水渍,一把将铜壶提在手上,原地一个一百八十度旋转,长长的铜嘴茶壶伸向一张张茶桌。
清风茶楼掌声雷动。
马云风在台上一见此景,右手翻开左手的衣袖,露出一截雪一样白的袖口,接着拿起桌上一旁的醒木,却不说话,马云风桌上的一碗茶早冷。是郁雪红姑娘刺斜里郁雪红出,站在台阶上给马云风掺茶。此时,姑娘上前揭去马云风的一茶碗,退身一步,双手持壶,仍然滚烫的开水汩汩而下,渐渐溢满马云风的茶碗。
清风茶楼每一个人都面色凝重,只等马云风在台上说一声:“明晚请早!”马云风看着郁雪红姑娘提着铜壶走下三级台阶,马云风右手持醒木重重地在桌上一拍,扫视了一遍众人,道一声:“楼上何人,快快报上名来!”这时鸦雀无声的清风茶楼,只听马云风轻轻道一声:“武二郎回来了!”
听众哗地站了起来,就是这一晚,马云风没有说“明晚请早”,然而,也就是这晚,四川评书的味道深深地渗透到了茶楼的每一个角落里去了。郁雪红姑娘猛地听到“武二郎回来了!”白皙的脸儿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北方评书就没有这样的味道。四川评书在情节发展的紧要关头,插入四川言子和笑话是极有分寸的,同时加的时候还不能面带笑容,一笑就黄了,假了。这时刻,马云风将油亮之醒木轻轻往桌上一搁,正要缓缓地道一声:“各位,明晚请早——”
清风茶楼大哗,姑娘的铜壶在空中起舞,她跟一个酷似马云风的人搅缠在一起。“云飞”果然身手不凡,拳腿并用,好似“杨七朗打擂与潘豹”之间一场决斗,拳来腿往,上挑下格;姑娘的铜壶终于被“云飞”一腿踢到地上,水遍地流。有茶哥说是“云飞”先摸了郁雪红姑娘的脸。清风茶楼长年累月都在书剑英雄的耳濡目染中,未能参师学艺的人居然也有过人的绝活,郁雪红姑娘后来索性扔了铜壶,与“云飞”决战。铜壶落地的空响,在清风茶楼激起绝唱,就在郁雪红姑娘欲取“云飞”上三路之时,早已被“云飞”一把擒住左臂,“云飞”哈哈大笑。笑声未及,从台上飞来一把扇子,这把扇子如同利箭直取“云飞”首级而来。清风楼好生静寂,茶哥们的口水悬在咽喉,断然不敢吞下。
“云飞”在前,郁雪红在后,那柄扇子直射“云飞”脑门时,只见一只雪白的手往空中一伸,恰好一瞬间轻轻接住。郁雪红姑娘婉转将扇子转了数圈,向天上一抛,这个绝代佳人双眼朝上的同时,已有另一只手飞翔在半空里,“云飞”反跳起来,也安然将扇子握在手中。
清风楼嘈嘈声不绝于耳,正这会儿,只听得台上缓缓地道一声“各位,明晚请早!”
说书人声气之绝,完全不同于今夜,马云风今晚喝了数口郁雪红姑娘亲自上台掺的老沱茶。
马云风说书一板书开头,一张口便要颂一首诗词,这首词可以是满江红,可以是浪淘沙,唯独没得“申燕婉,叙呢喃”之类,这就让好多茶哥难免失望。马云风突然加快了速度,把惊堂木一拍,惊堂木继而是一阵连续不断的脆响,惊堂木点击桌面的效果十分显著。马云风的眼睛这时就往台下张望,马云风是在观察听众的情绪。如果听众的情绪高涨,今晚这板书便可尽情地绕,说书人心里高兴,听众高兴,于是在台上不仅发挥正常,表演也会更加充分,十分到位。这晚马三保打陶三保,从树上打到树下,从房上打到房檐,两双薄底快靴在瓦脊上翻飞,在影壁墙上纵腾,双方都是拿的宝剑,只听夯朗朗一声脆响,说书人还没反应过来,台下的听众中有人大叫一声:“不好!”
马云风说书自始至终没有人退场,没有人站起来去屙尿,四川评书是很神奇的传统文化,完全靠说书人对书的理解,融会、分析再加入自己的认识,是一种很悠久的民间文化,现在基本上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
马云风的到来,又使清风楼一夜间增加了几分神秘。
戴局长是淅江人,哪里听得懂四川评书,得知此事之后,便派人到清风楼去打探,结果只看见郁雪红小姐安坐在那里听书之外,没有发现其他什么事,就再没有来过。
抗战进入持久阶段,军统的任务不光是监视异己,还格外加了一份工作,那就是收集敌伪尤其是日本特工的情报。这样,谁也不知军统渝区戴局长到哪里去了。
自始至终,钟老板在马云风说书的时候,都在台下暗暗给他使劲,给她加油。岂料,郁雪红姑娘在马云风说书的第三个夜晚,郁雪红小姐又回到了“醉春风”,当起了小姐,这让马云风颇感失望,但也只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