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髣髴,翰墨有馀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潘岳《悼亡诗》(其一)
人们常形容男子的英俊为“貌比潘安”,能被写进成语词典的美,历经岁月洗涤经久不衰,朝代更迭标准不改,那该是怎样的惊天动地!更何况,在对美的标准极高而又俊美男子层出不穷的魏晋南北朝。
潘安,便是西晋的潘岳。据《世说新语》记载:“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寥寥数字,不足以描摹他的美貌,但足以引起人们无限的遐想。
他面如冠玉,眉如英剑,目似点漆,如一汪清澈之泉;他鼻梁高挺,唇角飞扬,似笑非笑间流露着风情。发髻只以一支木钗斜簪,广袖博带,衣袂飘飞,恍若仙人独立。
街上的姑娘、妇人争先恐后地前来观看,甚至用手拉着手,拦住他的去路,只为一睹尊容。有时,会竞相用各种各样的鲜花和水果掷向他的车辇,表达对他的追捧与艳羡,潘岳每每都能满载而归。
如果把眼前的文字化为镜头,慢慢推进,从衣袂飘飞的大全景到聚焦眉目的大特写,潘岳必定能经受任何一个刁钻镜头的考验。
不只当时人爱潘安,后世人也爱写潘安。潘安之名便始于唐代杜甫的《花底》诗“恐是潘安县,堪留卫玠车”。后来的人才开始以潘安代指潘岳。李商隐《拟沈下贤》中有云“河阳看花过,曾不问潘安”。甚至在元代的戏曲杂剧里也拿隔着千百年的潘安打趣,白朴的《董秀英花月东墙记》直言“教我闷昏昏,泪纷纷,都只为美貌潘安,仁者能仁。”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古人对于美貌的追求,真切直白,坦坦荡荡。有人说,颜值高的人难免多情。在那个美人如云的时代,潘岳的心会向哪里倾斜,或是皇室的玉叶金枝,或是几大世家的贵族高门,似乎都不算惊世骇俗。然而,潘岳的一生见过无数的风景,却只爱过一个人。
她是扬州刺史杨肇的女儿,他们相识于幼时,青梅般青涩的年纪,夹杂着若有若无懵懵懂懂的情愫,一场年少的订婚定格了彼此唯一的情感记忆。那年他十二岁,她十岁。
也许是花亭邂逅,抑或是隔帘远望,也许,他眷恋于她唇角眉梢洋溢的丝丝缱绻,也许,她沉醉于他如墨似漆的炯炯明眸……那时的他们,即使不谈论风月,也能获得无限喜悦,而这一份稚气未脱的喜悦,持续了一生。
后来,潘岳才名在外,被举荐为秀才。杨氏也过及笄之年,自是一番玉容生光,仙姿绰约。彼时的潘岳对杨氏一片痴心,既然认定了她,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们在最好的年华里情深结发,在银烛秋月的光影里许下一生的诺言。
后来的后来,他曾因不懂察言观色被嫉恨与排挤,他的仕途也曾有过波折与起落,他也曾因失意而早早生了几丝华发。
但是,只要在杨氏面前,他便是她的唯一,深情款款,柔情似水。即使分别,片片相思也化作诗笺:
漫漫三千里,迢迢远行客。
驰情恋朱颜,寸阴过盈尺。
夜愁极清晨,朝悲终日夕。
山川信悠永,愿言良弗获。
——潘岳《内顾诗》
这样情意绵绵的想念,让分别由凄凉变得柔软,发酵成一段咫尺天涯、红豆相思的独家记忆。昔日掷果盈车的少女,不知要投来多少艳羡与嫉妒的目光。
不难想见,书信那端的她是如何喜悦。任由甜蜜爬上柳叶眉梢,蔓延至温柔嘴角。这份寻常的叮咛,隔着千山万水,增加了分量与热度,熨帖了胸口与心尖。窗前花飘然而落,停驻在一个袅绕着茶香的午后,或是点缀了一个轻抚琴弦的月夜。
想念,是镌刻在心上的诗,多念几遍便愈加想念。时间在这样的想念里,彳亍不前,折磨的始终是那一刻无法抵达的心——“尔情既来追,我心亦还顾。形体隔不达,精爽交中路。”如果潘岳能预见妻子早亡的事实,这样的句子,他一定愿意多写一些。
自从合卺成婚,他们的生活虽然说不上锦衣玉食,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她虽不能珠翠满头,却能与夫婿卷墨留香。这一帧帧和合而美的婚后生活,宛如画卷,他们用真情与心意,谱写一曲才子佳人的传奇话本。
然而,这样恩爱有加、相敬如宾的生活持续了二十余年,杨氏不幸因病去世。那一刻,草木皆泣,花鸟同悲,不为一株英灵的殒落,而是叹息一对情深的伉俪分隔阴阳。这是潘岳难以走出的阴霾,是他痛到无以复加的梦魇。
后来,潘岳为杨氏服丧一年,才回到人生的正轨。但是回首他们携手而行的岁月里,层层叠叠的痕迹依然历历在目。悲痛之下的潘岳,写下了三首《悼亡诗》,此处只录其一: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髣髴,翰墨有馀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沈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翰林鸟,比目鱼,双双对对。而他和杨氏,却已隔黄泉,昔日缱绻相思浸入骨髓,流入血液。相思,是身体和灵魂都无法负载的重荷。初相思,隐于眉目之中,是蹙而不展的眉头,是黯然无光的眼睛;再相思,劳于形体之上,是虚浮无力的脚步,是日渐消瘦的面孔;至相思,铭于心宇之内,是空洞无味的人生,是形同虚设的岁月。
文字可结,而相思无尽。只有真正失去的人,才有资格说痛。然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愿景,只能在他的笔下生出一朵朵花,开在那孤寂幽冷的坟茔里,开在抓不住、触不到的梦里。
此时的潘岳正当壮年,而且是当时的名士,续弦并不难,但他终生再未婚娶。清人陈祚明评论他:“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笔,淋漓倾注,宛转侧折,旁写曲诉,剌剌不能自休。”
故事的结局,他因为趋炎附势,失去过自己的本心;他因为参与依附贾谧的“二十四友”的文学活动,在“八王之乱”中被牵连致死;他因为一人之过,被株连三族,受人唾骂。他的死亡并不那么光彩,甚至掺杂着骂名。
可是,当历史的风沙俱净,岁月的尘封开启,人们已记不住太多冗杂的人和事,也不愿去纠缠他过往里的错和对,但是对他那份忠贞不渝的深情,却愿意无限放大,直至他所写的《悼亡诗》成为丈夫哀悼亡妻的专用诗题。
世间情路远,不及青草长。潘岳的这份深情缓缓流淌,直到今天还有无数的人把美而不傲、一往情深的潘岳视为心目中完美的情人形象,他的小名“檀郎”“檀奴”也成为心上人或者情郎的代名词。
那个倾世绝尘的美男子,或许没有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却成为无数人心目中的模样。他笔下的相思,从此千世万世,成为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