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曹植《七哀诗》
他曾遍身才华,光芒万丈,玉立舞台中央;他曾想驰骋西北,长驱劲敌,满怀英雄之气;他曾剖情明志,辞意恳切,历数拳拳之心。我们常常记得洛水之畔的一眼万年,记得七步成诗的惊险刺激,甚至记得他茶余饭后写下的俚语,可竟都忘却了他本就不是纤弱公子,他想要的不过是有用武之地而已。
可越是想抓紧,越是被逼着放手,最终得到的是搁置一旁,是一笑而过。他不过又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而已。在清清浅浅的岁月里蹀躞而行,推开重重叠叠的迷雾,剥掉世人加诸给他的包装与粉饰,曹植渐渐找回了自己。
那一年,曹操在邺城所建的铜雀台落成,召集文士“登台为赋”。铜雀台上,宾客云集,众人皆在凝神苦思。年少的他眉目之间,灵气迸发,稍加思索,便临风酌酒赋诗,挥毫泼墨间,将他的才思一一写尽,成文《登台赋》。
那些赞赏和艳羡的目光,将他重重包围,其中包括他的父亲——曹操。一代枭雄,纵横天下,他的儿子也不逊色,小小年纪便足以傲视群英。从此,年少便有才名的他更成为众星捧月的对象,皇室英才的标签从此如影随形。很多年后,大才子谢灵运曾这样说过:“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
在那个动荡不安、征战四起的年代,会写文章也算不得是优等生。于是,建安十六年(211年)秋,刚刚及冠之年的曹植,慨然请缨,随父西征,与往日在邺城的宴饮游乐、吟诗作赋的优游生活作别。
晓行夜宿,西风猎猎。曹植文弱的脸颊上吹过黄河凛冽的寒风,立功垂名,大展宏图,胜景在前。经过一年多的兼并战争,曹植西征凯旋,不久即被封为临淄侯。曹操本就喜爱曹植的才情纵横,经此一役,对慷慨豪情、英勇无畏的他更有了新的认识。从此,他在曹操的眼里是堪当大任之人,是寄予厚望之人。
少年英豪,意气风发,谁年轻时不曾肆意年华?他将从前的潇洒宴乐重拾,他率性自由的作风再现,曹操的偏爱更是让当时的文士幕僚对他趋之若鹜。人们都以为,他的声名显赫,曹操的青睐,带给他的是无限光环,甚至是尊崇的地位,殊不知,加诸于他的是密布的荆棘,是隐形的枷锁。
就算经历了战争和血腥,曹植还是无法预知人心。他本就无意于争宠夺位,更无意于钩心斗角,可是他的光芒太闪耀,刺痛了很多人的眼,成为众矢之的。
于是,流言四起。临酒赋诗,便是饮酒过量;直言不讳,可称口无遮拦;洒脱而为,不就是德行不端;更不用说沉溺酒乐,会贻误政事。总之,曾经的赞叹慢慢变成了中伤。当一个人成为靶心,又何愁没有击中他的机会呢?
建安二十二年(217年),曹操外出期间,他借着酒兴像往常一样驾着车马,在皇宫内纵情驰骋笑傲。只是这一次,他的得意冲昏了头脑,他驾的是王室的车马,撞开了王宫的大司马门,走的是只有帝王举行典礼时才能行走的禁道。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违反禁令的大罪,而醉酒中的他浑然不知。
幡然酒醒,一切都已变了天地。曹操勃然大怒,处死掌管王室车马的公车令,加重对诸侯的法规禁令,曹植日渐失去曹操的信任和宠爱。十月令曹丕为世子的一纸诏令,基本上判了曹植死刑。曾经的豪情壮志都成了空,昂扬奋发的曹植从此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郁郁不欢。
如果能及时止损,吃一堑,长一智,曹植的人生未必没有转机。只是他太过倔强,太过执念,再一次忤逆父亲的意愿。建安二十四年(219年),曹操的从弟曹仁被关羽围困,曹操让曹植带兵解救曹仁,此时的曹植却又是酩酊大醉,不能受命。曹操拂袖而去,一丝希望也不给他留下。
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曹操病逝以后,曹丕继位,并废汉自立称帝。曹植心有戚戚,穿上丧服为汉朝悲哀哭泣,却让新登帝位的曹丕无比愤怒。从此对曹植严加防范,数次徙封。临淄侯徙封安乡侯,当年七月又改封鄄城侯,黄初三年(222年)四月被封为鄄城王。
属于他的称号虽未褫夺,看似风光无限,可是谁又看得到他被处处限制时的窘迫,听得到他被处处打压的无声痛哭。有苦说不出,有难无处诉,他还能怎么办呢?他的姿态低到尘埃里,只能借手中的一支纤弱的笔,写写自己的委屈。
他惦念与兄长的感情,如今却“甚于路人”“殊于胡越”。曾经携手同读、赛马打球,如今却是云泥之别“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即便如此,他依然“愿为西南风,长逝人君怀”,奈何他期待报国的大门迟迟不开,一切都是徒然。
那一年,他还以悠悠情思,写下《洛神赋》,笔下的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含眸带笑,亭亭玉立;然而她又“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隐约不定,追逐不及。那个世人附会出的曼妙女子,不过是他孜孜以求却无法企及的梦罢了。梦虽缥缈,却那样至纯至真,多像他啊!
此后的十年,他依然没有学会官场上的哲学。一如既往地被疏离,一如既往地被防范,就算是他的兄长逝去,他的侄子曹叡即位,他的处境也没有好上几分。
他的拳拳之心,足以使顽石点头、铁树动容,可是他的侄子却始终不曾温柔,他的一片赤诚从来不曾被怜惜过。太和三年(229年)和太和六年(232年),曹植又被徙封东阿,改封陈王。
面对寂寞空山,潺湲流水,他的心终于也沉淀下来,不再幻想什么。帝王的心冷如冰,皇室的墙坚如铁,奢望那一份柔情本就是痴人说梦。只可惜他的彻悟有些迟了。
太和六年(232年),曹植深思恍惚,目光涣散,半梦半醒间,那个气若幽兰、华容婀娜的女子,朝他伸出纤纤玉手,携着他翩翩而上,离开了这个令他极度失望的世界。逝去时的他,被轻轻叫作“陈王”。
再提起这段陈年旧事,几多人感慨,几多人唏嘘,几多人悲痛。可怜,他的那份炽热的心意,至死未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