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卓文君《白头吟》
人生匆匆,几十载光阴过去,当初那个琴挑佳人的司马相如,鬓间已然生起了一绺斑白。他还记得当初“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的悸动,多年以前,他和卓文君夜奔的故事为人传颂。二十岁的他们,青春如风如梦般飞驰,有曼妙的梦想,有饱满的行囊,携手浪迹天涯,哪怕路遥马亡。回想这段时光,重要的不是当时当地的境遇,而是彼时彼刻的心情——眼前分明道阻且长,但我们偏偏相信,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长剑短琴,在少年的手中流丽翻转,成为如画春风里一段织不尽、剪不断的锦绣时光。
那年他绿绮在手,长剑在鞘,青衫磊落,春风得意。的确,当年卓王孙的宴席上,司马相如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惊羡了。那样傲然独立的清雅气质,是雪山开出的莲,是天际流荡的风,素净儒雅得教人无法去触碰。
可他才不关心那些人呢,他在意的,是重重帘幕后那个朱颜云鬓的身影。他知道她很美,面容姣好如林间的新月,眉色是蜀川宛转绵延的碧山,容色是锦水里初绽的芙蓉,影影绰绰,清丽如画。然而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懂琴,懂音乐!没有什么是比找到一位红颜知音更加令人欢喜的事情了。那个叫卓文君的女子,便是他梦中寻觅的灼灼桃花,伴他春风十里,歌尽浮生。
后来,这成了一场绝尘之恋。卓文君与他月夜私奔,为他当垆卖酒。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贫穷的日子添上了诗情画意。人们都说,这段爱情,宛如雪山日出,山火欲燃,把天光流云幻海晴川都映照成一片赤霞滚滚,令山河岁月都失了颜色。
如今,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少年夫妻,终于白首偕老。他们之间也经历过吵闹。那时他住在茂陵,也曾悄悄喜欢上一个茂陵女子,想纳为妾室。一向温柔的卓文君,愤笔写下《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并附上《诀别书》:“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他早知她是如此清绝亮烈的女子,当初奋不顾身私奔的是她,如今毫不犹豫诀别的亦是她,这才是卓文君,无论经历怎样的世事翻覆,爱情都是她如琉璃般纯粹的信仰。
若所有的流浪都是因为我
我如何能不爱你风霜的面容
若世间的悲苦你都已为我尝尽
我如何能不爱你憔悴的心
——席慕蓉《传言》
那茂陵女子纵有千娇百媚,也敌不过绿绮传情、患难相随的过往。他遂绝了纳妾的念头,带着他们共同的记忆与最初的柔情回到相遇的地方,轻声唤着她的芳名——一如当年私奔时的轻柔:“锦水有鸳,汉宫有木。诵子嘉吟,而回予故步。当不令负丹青,感白头也。”
如今他老了,患上了消渴之疾,生命如枯黄的秋叶,渐渐消弭,几十年宦海沉浮,他已经看穿了世事。青春流逝,有如春花告别枝头繁华,飘向大地的沉实。浮华渐隐,有如流星划破夜色深沉,化为磐石的坚守。走过刻骨的爱恨,才能回归云卷云舒的晴空;度过凡尘的劫难,才会珍惜花开花落的长情。
元狩二年(前121年),时任孝文园令的司马相如因消渴之疾免官。此后生活,一如杜甫诗句:“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
元狩五年(前118年),那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微风拂过这座繁华的城市,旭日如约升起,绿水依旧东流,但就在这平静的时光里,有一些离愁散入寻常巷陌里,飘进芸芸百姓家。五十三岁的司马相如卒于消渴疾,他的身后,是卓文君写下字字泣血的《司马相如诔》。
锦水有鸳,汉宫有木,青青翠竹上仍刻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誓言。卓文君忽然生出憧憬的笑容来,原来光阴流转、生死别离之后,爱情,还是如此令人心动。她恍然低头,是行到水穷的落寞,是坐看云起的淡然,亦是百转千回后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如果有来生,还要和你看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