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李贺《苏小小墓》
轻轻地,她走了,正如她轻轻地来。
在西湖的柔波里,她轻轻地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她叫苏小小,名字就令人销魂,苏姓泛着江南柔波粼粼的酥软,小小,令人想到娇俏玲珑的少女身段,小小,小小,这样唤着她,仿佛时光永远不会老去,她可以永远停留在豆蔻梢头的“小小”年纪。
苏小小活在传说里,有人说她是晋朝歌姬,有人说她是南朝名妓。无论是晋还是南朝,都适合滋养这样一名美到妖娆的女子。晋是一个含苞欲吐却姗姗未放的时代,短暂跌宕,还来不及盛放就凋落,但自有一番骀荡风流的名士之风,吹开万马齐喑的魏晋文坛。至于南朝,就更是个桃花纷飞的时代,有“江南可采莲”的馨香甜软,有“婉伸郎膝上”的放浪活泼,生于这个时代的苏小小,桃朱轻启,把四十二段子夜歌都唱尽,秋水回眸,将二十四番花信风都掠过。
南朝徐陵的《玉台新咏》里,有一首《钱塘苏小小歌》: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钱塘的踏青时节,青阳照暖春衫,东风轻拂,揭开三月的春帷。西湖畔芳径蜿蜒,陌上花开。石桥边波光流转,倒映春色的斑斓,涟漪晕开了花香。油壁车叮叮咚咚,碾过三月里胭脂色的桃花瓣。就在西泠桥畔,她遇见宿命里的郎君,他骑着青骢马,垂杨岸边,缓步轻吟。
这位书生叫阮郁,是宰相之子。苏小小执笔写下她的小情歌,只愿和阮郎松下结同心。
其实她写的,不过是千千万万女子的心愿——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但可惜的是,阮郎并非她的良人。一个权相之子,怎可能与名妓双宿双栖。欢好不久,阮郁被一纸家书召回,从此杳无音信。
后来,苏小小在湖滨见到一位模样酷似阮郁的人。衣着俭朴,神情沮丧,他叫鲍仁,因盘缠不够而无法赶考。她慷慨解囊,资助鲍仁进京赶考。
佳人薄命,苏小小在第二年春天长逝。关于她的死,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因为她过度思念离去的阮郎,她等过了二十四番花信风,等到了荼䕷花事了,还是没能等来“郎骑青骢马”,一曲长亭怨,再也唤不回从前。也有人说,她早已知道她的阮郎已经迫于父命另娶她人,永远不会再回来。所以,她宁愿选择在生命最惊艳的时刻死去,给世人留下一个永恒美丽的背影。
那年鲍仁金榜题名,出任滑州刺史,赴任时经过钱塘,却赶上苏小小的葬礼。她如莲花开落的容颜盛开在棺木里,似乎永远不会枯萎。鲍仁抚棺大哭,在她墓前立碑:钱塘苏小小之墓。
后来,有许多人怀念苏小小,诗人们为她写诗,小说家为她写故事。在《钱塘异梦》中,苏小小化为一缕香魂,夜入文人梦中,她执板而歌: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朱唇,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春浦。
如此美丽而多情的苏小小,从南朝走向唐宋元明清,依然风华绝代,令人不能忘怀。她化身为翻云覆雨的巫山神女,风流绰约,流风回雪般缥缈不可及,给人留下非花非雾的一抹丽影。
后人对苏小小的想象不一。白居易将苏小小看成浪漫风流的名妓,李贺把苏小小当作他的隔世知己,韩翃视苏小小为乡亲,徐渭爱上苏小小的痴情,张炎则将苏小小看作繁华的过往。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苏小小。她代表着一切美丽、短暂而又深情的人事,给风雅的诗者以诗意,给失意的墨客以慰藉,给风流的才子以遐想,给落魄的文人以希望。她是湖上一轮纯洁不可触及的月影,是心头一枚相思萦绕的红豆珠。
在许多关于苏小小的诗歌中,有一首最动人: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李贺《苏小小墓》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开落,蛩音不响,春帷不揭,她终是不曾等来归人。在西泠的松柏下绾着同心结的女子,开始明白世间无物结同心,人世聚散,一如烟花绚烂。多少情愫,既没有输给时间,也没有错付流年,只是缘分太匆匆,谁又能真的停下来说爱。她结风为裳水为佩,在逝去的日子里为自己重活一遍。
后来听到一首歌:
不知小小你/是否还会到那条街/买新茶四五钱/南风入帘拂起青丝如墨染/一缕风情犹在枕边/是笔墨太缠绵/是微雨熬不过流年/青石巷口/灯火阑珊/总有人为爱无眠
石板路上传来的马蹄声,而缀着流苏的油壁香车碾过三月里胭脂色的桃花,停在树下。柳边深巷,花下重门。马蹄声远了又近,近了又远,终未停留。
苏小小终如她的名字一样,小小,小小,活在小小的豆蔻年纪里,永不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