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从这次贝茜和艾博特的谈话中,第一次得知我的父亲是一位贫穷的牧师,我的母亲则在亲友们因担心有失身份而强烈地反对下,执意嫁给了我的父亲。我的外祖父里德更是因母亲违逆的行为而勃然大怒,因此没有给她留下任何遗产。父母结婚一年之后,我的父亲去了一个大工业城市做副牧师,那时又正好赶上了当地的流行斑疹伤寒,父亲也因此在慰问穷人时感染了这种病,然后母亲也被父亲传染,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两人就这样相继离世了。
“原来简小姐的命运竟然这么可怜啊,艾博特!”贝茜听完之后不由得感叹道。
“是呀,”艾博特回答,“如果她是一个美丽、可爱的孩子,所有人都会对她的无助与孤苦伶仃感到同情!但她偏偏是个惹人厌的讨厌鬼,实在是没法讨人喜欢啊!”
“她的确是不怎么招人喜欢,”贝茜对此也表示赞同,“如果是换成美人乔治安娜有了这样的遭遇一定会令人更加怜惜的。”
“是呀,我真心疼爱乔治安娜小姐!”艾博特激动地说,“小宝贝儿,长长的鬈发,蓝蓝的眼睛,肤色又可爱,就像画出来的!……贝茜,晚餐我特别想吃一盘威尔士兔子
。”
“我也一样,外加烤洋葱。来吧,我们下楼去。”她们边说边走出了房间。
我同劳埃德先生的一番交谈,以及上面所述的贝茜和艾博特之间的议论使我信心十足,我盼着自己快些好起来。看来,某种变动已近在眼前,我默默地期盼着。但是,它很久都没来。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我已体健如初,但我日思夜想的那件事却没有被重新提起来。里德太太有时恶狠狠地打量我,但很少理睬我。自我生病以来,她已把我同她的孩子分开了,指定我单独生活在一个小房间里,也不许跟表兄妹玩耍。她没有送我去上学的动机,我更清楚,她是不会让我长期待在他们家里的。因为她把目光投向我时,眼神里越来越表露出一种无法摆脱且根深蒂固的厌恶。
伊丽莎和乔治安娜分明是按吩咐行事,尽量少同我说话。而约翰一见我就做鬼脸,有一回竟还想对我动武。像上次一样,我怒不可遏、忍无可忍,激起了一种犯罪的本性,顿时扑了上去。他一想还是住手的好,便逃离了我,还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诬赖我撕裂了他的鼻子。我真想再次攻击他,真的撕裂他的鼻子,可是他已经逃到他妈妈那里去了。我听他哭着跟他的妈妈告状,讲那个讨厌的简·爱如何像疯猫一样扑向他。但他的哭诉马上被厉声喝住了。
“别跟我提起她了,约翰。我跟你说过不要理睬她。我不愿意你或者你妹妹同她来往。”
这时,我扑出栏杆,突然不假思索地大叫了一声:“他们还不配同我交往呢。”
尽管里德太太的身材有些肥胖,但一听见我这不可思议的大胆宣告,便麻利地噔噔噔跑上楼梯,一阵风似的把我拖进保育室,按倒在小床的床沿,恶狠狠地说,谅我也不敢从那里爬起来再吭一声了。
“要是里德先生还活着,他会同你说什么?”我差不多无意中问了这个问题。我说差不多无意,是因为我的舌头好像不由自主地吐出了这句话,完全是不受控制的倾吐。
“什么?”里德太太咕哝着说。她平日冷漠平静的灰色眸子显得惶惶不安,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她从我的胳膊中抽回手,死死地盯着我,好像真的弄不清楚我到底是个孩童,还是魔鬼。这时,我大着胆子接着说了句:“你所想和所做的一切,里德舅舅在天堂都看得一清二楚,我爸爸妈妈也看得很清楚。他们知道你把我关了一整天,还恨不得我死掉。”
里德太太很快便定下神来,拼命推搡我,然后扇我耳光,二话没说扔下我就走。在剩下的时间里,贝茜唠唠叨叨地进行了近一个小时的说教,再次证实我是家里养大的最坏、最放任的孩子,弄得我也有些将信将疑了。因为我确实觉得在我胸膛里翻腾的只有厌恶感。
在盖茨海德,圣诞节和元旦照样喜气洋洋地举行圣诞晚会,庆祝一番,相互交换礼物。当然,这些享受一概与我无缘。我的那份乐趣是每天眼睁睁瞧着伊丽莎和乔治安娜的装束,看她们着薄纱上衣,系大红腰带,披着精心制作的鬈发下楼到客厅去。随后倾听楼下弹奏钢琴和竖琴的声音,管家和用人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上点心时杯盘磕碰的叮咚声,客厅门启闭时断断续续传来的谈话声。听腻了的我会离开楼梯口,走进寂静的保育室。那里虽然有很多悲伤,但在那里心里并不难受。说实话,我绝对无意去凑热闹,因为就是去了,也很少有人理我。要是贝茜肯好好陪我,我觉得与她相守,安静地度过几个夜晚倒也是一种享受,胜过在满屋少爷小姐、太太先生中间,在里德太太可怕的目光下熬过这个时间。但是,贝茜往往把小姐们一打扮好便抽身上厨房、女管家室等热闹场所去了,还总把蜡烛也带走。随后,我把玩偶放在膝头独自坐着,直至炉火渐渐暗淡,还不时东张西望,想弄清楚除了我还有没有更可怕的东西光顾这昏暗的房间。待到余烬褪为暗红色,我便匆匆忙忙用力宽衣解带,钻进小床,躲避寒冷与黑暗。我常把玩偶随身带到床上,人总得爱点什么,在缺乏更值得爱的东西的时候我便设想以珍爱一个褪了色的玩偶来获得快乐。尽管这个玩偶已经破烂不堪,活像个小小的稻草人。此刻忆起这件往事也令我迷惑不解。当时,我是带着何等荒谬的虔诚来溺爱这小玩具的呀!我还有点相信它是有血有肉有的感觉的,只有把它裹进睡袍我才能入睡,一旦它暖融融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我便觉得愉快多了,而且这玩偶也有同感。
我好像要等很长时间客人们才会散去,才能听着贝茜上楼的脚步声,有时她会在中间时段上楼来,找顶针或剪刀,或者端上一个小面包、奶酪饼什么的当作我的晚餐。等我吃完她会看我睡好觉后帮我把被子盖好,并吻两下说:“晚安,简小姐。”贝茜和蔼可亲的时候,我感觉世界上属她最漂亮、善良了,我一直希望她永远讨人喜欢,不再责备我。我现在想来,贝茜一定是位很有天赋的姑娘,因为她干什么都在行,还有善讲故事的技巧,至少保育室故事留给我的印象可以让我做出这样的判断。如果我对她的脸蛋和身材没有记错,那她还长得很漂亮。在我看来,她的身材很苗条,有黑色的头发,乌黑的眸子,端正的五官和白净的皮肤,但她任性暴躁,缺少原则性和正义感。尽管这样,在盖茨海德府的所有人中,我还是最喜欢她。
那是一月十五日上午九点。贝茜下楼去用早餐,我的表兄妹们还没有被唤到他们的妈妈身边。伊丽莎戴上宽边帽,穿上暖和的园艺服,正喂着她的家禽。这活儿她非常喜欢,也乐意把鸡蛋卖给女管家,把所得的钱藏起来。她有做买卖的天赋,有突出的聚财癖,不仅表现在兜售鸡蛋和鸡方面,而且也在跟园艺工就花茎、花籽和插枝拼命讨价还价上显露出来。里德太太曾吩咐园艺工,凡是伊丽莎想卖掉的花圃产品,她得全部买下。而要是能赚大钱,伊丽莎甚至出售自己的头发也愿意。她所得的钱生怕让别人和女佣发现,藏在很隐蔽又偏僻的角落里。她生怕有一天丢失她值钱的宝藏,不得不同意由她母亲保管,收取近乎高利贷的50%至60%的利息,一个季度索讨一次。她把账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算得分毫不差。
乔治安娜坐在一条高脚凳上,对镜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她在抽屉里找到了一些假花和褪了色的羽毛插到她的鬈发上。我正在铺床,根据贝茜的严格指令,我得在她回来之前把一切都收拾妥当(贝茜现在常常把我当作保育室女佣的下手来使唤,吩咐我整理房间、擦掉椅子上的灰尘等)。我摊开被子,叠好睡衣后便走向窗台,正打算把散乱的图画书和玩偶放好,却突然传来了乔治安娜指手画脚的吆喝,不许我动她的玩具(因为这些椅子、镜子、小盘子和小杯子都是她的财产)。于是,我只好作罢。我一时没事可干,便开始往凝结在窗上的霜花哈气,在玻璃上化开一小块地方,透过它可以眺望外面的院落,那里的一切在严霜的威力之下仿佛凝固了一样,很寂静。
从这扇窗子后看得清门房和马车道。我在蒙着一簇簇银白色霜花的玻璃窗上,正哈出一块可以往外窥视的地方时只见大门开了,一辆马车驶了进来,我毫不在意地看着它爬上小道,因为尽管马车经常光临盖茨海德府,却从未进来一位我感兴趣的客人。这辆车在房子前面停下,门铃大响,来客被请进了门,既然这种事情与我无关,百无聊赖之中,我便被一种更有生机的景象吸引了。那是一只小小的、饿坏了的知更鸟,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窗前紧贴墙的一棵光秃秃的樱桃树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时,桌上放着我早饭吃剩的牛奶和面包,我把一小块面包弄碎,正要推窗把它放到窗沿上时贝茜奔上楼梯,走进了保育室。
“简小姐,你在那儿干什么呀?今天早上洗脸洗手了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自顾自又推了一下窗子,因为我要让这鸟儿万无一失地吃到面包。窗子终于松动了,我撒出了面包屑,有的落在窗沿的石头上,有的落在樱桃树枝上。随后我关好窗子,回答说:“没有呢,贝茜,我才掸好灰尘。”
“你这个粗心大意的淘气鬼!这会儿在干什么呀?你的脸通红通红的,好像干了什么坏事似的,你开窗干什么?”
贝茜看起来很匆忙,已经来不及听我解释了,也省了我回答的麻烦。她一把将我拖到洗脸架前,不由分说地往我脸上、手上擦了肥皂,抹上水,用一块粗糙的毛巾一擦,虽然重手重脚,倒也干脆爽快。她又用一把粗毛刷子把我的头清理了一番,脱下我的围裙,急急忙忙把我带到楼梯口,说早餐室有人找我。
我本想问她是谁找我,顺便打听一下里德太太是不是在那里。可是贝茜已经走了,还在我身后关上了保育室的门,我慢吞吞地下了楼梯。近三个月来,里德太太从没有叫我到她跟前。因为在保育室里禁锢了那么久,早餐室、餐厅和客厅都成了令我心寒的地方,一进去便惶恐不安。
此刻,我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跟前就是早餐室的门。我停下了脚步,吓得直打哆嗦。可怜的胆小鬼,那时候不公正的惩罚竟使她怕成这副样子!我既不敢退后返回保育室,又怕往前走向客厅。我焦急忧虑又犹豫地站了十多分钟,直到餐厅一阵吵闹的铃声让我下定决心必须进去。
“谁会找我呢?”我心里有些疑惑,同时用两只手去转动僵硬的门把手,足有一两秒钟,那把手纹丝不动,“除了里德舅妈之外,我还会在客厅里见到谁呢?男人还是女人?”把手转动了一下,门开了。我进去行了一个低低的屈膝礼,抬起头竟看见了一根黑色的柱子!至少猛一看是这样。那笔直、狭小裹着貂皮的东西直挺挺地立在地毯上,那张凶神恶煞般的脸,像是雕刻成的假面具,置于柱子顶端当作柱顶似的。
里德太太让我走到她旁边。我按她说的做了。她用这样的话把我介绍给那个面无表情的陌生人:“这就是我跟你谈起过的小女孩。”
他慢慢地把头转向我站立的地方,用他那双浓眉下闪着好奇目光的灰色眼睛审视着我,随后响起了他严肃的男低音:“她几岁了,怎么个头这么小?”
“十岁。”
“这么大了?”他满腹狐疑地问道。随后又仔细打量了我几分钟,马上跟我说起话来。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简·爱,先生。”
说完,我抬起头来,我感觉他是一位身材高大的斗士,不过,那时我自己是个小不点。他的五官和每个部位以及骨架上的每根线条,都同样粗糙和刻板。
“简·爱,你是个好孩子吗?”
我没有回答“是的”,我周围的人都不认为我是个好孩子。里德太太很肯定地摇了一下头,等于替我做了回答,并马上补充说:“我们还是不要再说这个话题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很遗憾听你这么说,我必须和她谈一谈。”他俯下原本垂直的身子,一屁股坐进里德太太对面的扶手椅里,“过来。”他说。
我走过地毯,他让我面对面笔直地站在他面前,这时他的脸与我的差不多处在同一个水平面上,那是一张多怪的脸呀!多大的鼻子、多难看的嘴巴!还有那一口大板牙。
“一个淘气孩子的模样最让人痛心,”他开始说,“尤其是不听话的小姑娘。你知道坏人死后到哪里去吗?”
“他们下地狱。”我的回答既现成又正统。
“能告诉我地狱是个什么地方吗?”
“是个火坑。”
“你想落到那个火坑里,永远被火烤吗?”
“不愿意,先生。”
“那你怎样才能避免呢?”
我细细想了一会儿,终于做出了令人讨厌的回答:“我不想死掉,必须要有健康的身体。”
“你怎么能够保持健康呢?比你年纪小的孩子,每天都有死掉的。前两天我刚埋葬过一个只有五岁的好孩子,你如果被召唤上天的话,灵魂恐怕和他完全不一样。”
我无法消除他的疑虑,只好低下头去看他那双站立在地毯上的大脚,还叹了一口气,巴不得自己离得远一些。
“希望你的叹息是发自内心的,希望你已后悔不该给你的大恩人带来麻烦。”
“恩人?恩人!”我心里嘀咕着,“如果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那么恩人倒不怎么让人喜欢。”
“你早晚都祷告吗?”他接着问道。
“是的,先生。”
“你读《圣经》吗?”
“有时候读。”
“喜欢读吗?”
“我喜欢《启示录》《但以理书》《创世纪》和《撒母耳记》,《出埃及记》的一小部分,《列王记》和《历代志》的几个部分,还有《约伯》和《约拿书》。
”
“《诗篇》喜欢吗?”
“不喜欢,先生。”
“不喜欢?哎呀,真让人吃惊!有个小男孩能背六首赞美诗,并且他比你小。你如果问他,你是喜欢吃姜饼呢,还是喜欢背赞美诗,他就会说‘啊,背赞美诗!因为天使也唱’。还说‘我真希望当一个人间的小天使’,后来他得到了两块姜饼,作为他小小年纪就那么虔诚的回报。”
“赞美诗很枯燥。”我说。
“这说明你心眼儿坏,你应当祈求上帝赐给你一颗血肉之心。”我正要问他换心的手术怎样做时,里德太太插嘴了,让我坐下来,随后她接着将话题谈了下去。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相信三个星期以前我给你的信中曾经提到,这个小姑娘没有令人满意的品质。要是你同意她进罗沃德学校,我很愿意恭请校长和教师们对她严加看管,尤其要小心她身上最大的毛病,一种爱说谎的恶习。我当着你的面说这件事,简,目的是让你不好再瞒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我有理由害怕里德太太并讨厌她,因为她生性就爱刻意地伤害我,在她面前我从来不会高兴和快乐。不管我怎样小心顺从她,千方百计讨她欢心,我的努力仍然受到鄙夷,并被报之上述这类言辞。她当着陌生人的面竟如此指控我,确实伤透了我的心。我隐约感到我对新生活失去了希望,这种境况是她故意安排的。尽管我不能表露自己的感情,但我感到她在通向我未来的道路上播下了反感和无情的种子。我看到自己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眼里已变成了一个工于心计、令人讨厌的孩子,我还能用什么办法来弥补这种伤痕呢?
“说实在的,我没有。”我想道,一面努力忍住哭泣,一面赶紧擦掉几滴泪水,这是我无可奈何的痛苦的见证。
“欺骗对于孩子来说是一种致命的弱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它近乎撒谎,而所有的撒谎者都会落到燃烧着硫黄烈火的地狱里。不过,我们会对她严加管教的,我要把她的情况告诉坦普尔小姐和教师们。”
“我希望根据她的具体情况来培育她,”我的恩人接着说,“使她成为有用之才,永远保持谦卑。至于假期嘛,要是你同意,就让她一直在罗沃德过吧。”
“你的决断非常英明,太太。”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回答,“谦恭对罗沃德的学生特别适用,它是基督教徒的美德。并且,我已下令要学生在这方面特别注重。我已经探究过如何最有效地抑制学生们世俗的矫情。前不久,我还得到了可喜的依据,证明我获得了成功。我的第二个女儿奥古斯塔随她妈妈访问了学校,一回来她就嚷嚷着说:‘啊,亲爱的爸爸,罗沃德学校的姑娘都显得好文静,好朴实呀!头发都梳到了耳后,都戴着长长的围巾,上衣外面都有一个用亚麻细布做的小口袋,他们差不多就同穷人家的孩子一样!还有,’她说,‘她们都瞧着我和妈妈的装束,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件丝裙似的。’”
“这种状况我非常赞赏,”里德太太回答道,“这正适合简·爱,她念书的话,恐怕全英国也只有那里适合她了。韧性,我亲爱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提倡干什么都要有韧性。”
“夫人,韧性是基督徒的第一职责。它贯穿于罗沃德学校的所有安排之中:吃穿住都非常简单、朴实、简便,这会使学生养成吃苦耐劳、做事认真的习惯。在学校里,在寄宿者中间,这一切都已成为一种风气。”
“说得没错,先生。那我可以相信这孩子已被罗沃德学校收为学生,而且你已决定要根据她的地位和前途加以训导了,是这样吗?”
“太太,你可以这么认为。她将被放在培植精选花草的苗圃里,我相信她会因被无比荣幸地选中而感动得流眼泪的。”
“这样的话,我会尽快送她来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因为说实在话,我着急想卸掉这副令人厌烦的担子呢。”
“的确是这样,太太。现在我就向你告辞了。一两周之后我才回到布罗克赫斯特府去,我的好朋友——一位副主教——不让我早走。我会告诉坦普尔小姐,让她来接待这位姑娘,再见。”
“再见,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请向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和小姐,向奥古斯塔、西奥多和布劳顿·布罗克赫斯特少爷问好。”
“一定的,太太。小姑娘,这里有本书,题目叫《儿童指南》,祷告后再读,特别要注意那个部分,说的是‘一个满口谎言、欺骗成性的淘气鬼,玛莎·格暴死的经过’。”
说完,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把一本装有封皮的薄薄的小册子塞进我手里,打铃让人备好马车,便离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里德太太和我了,在沉默中过了几分钟。她在做针线活儿,我在打量着她,当时里德太太大概三十六七岁光景,是个体魄强健的女人,肩膀宽阔,四肢结实,个子不高,身体粗壮但并不肥胖,她的下颚很发达,也很壮实,所以显得她的脸就有些大了。她的眉毛很低,下巴又大又突出,嘴巴和鼻子倒是十分匀称。在她浅色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没有同情心的眼睛。她的皮肤黝黑而灰暗,头发接近亚麻色。她的体格很好,疾病从不染身。她是一位精明能干的总管,家庭和租赁的产业都由她一手掌管。只有她的孩子有时会蔑视她的权威,看不起她。她穿着讲究,她的风度和举止有助于衬托她漂亮的服饰。
我坐在一条矮凳上,离她的扶手椅有几码远,打量着她的身材,仔细端详着她的五官。我手里拿着那本记述说谎者暴死经过的小册子,他们曾把这个故事作为一种合适的警告想引我注意。刚才发生的一幕,里德太太跟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所说的关于我的话,他们谈话的内容仍在我耳边回响,刺痛了我的心。每句话都是那么刺耳。此刻,我的内心正燃起一腔怒火。里德太太放下手头的活儿,抬起头来,目光与我的目光相遇,她的手指也同时停止了飞针走线的活动。
“出去,回到保育室去。”她呵斥道。我的神情或者别的什么想必使她感到厌烦,因为她说话时尽管克制着,却仍然极其恼怒。我站起来,走到门边,却又返回来,穿过房间到了窗前,一直走到她面前。
我必须反抗,因为我被践踏够了。
但是,我用什么力量来反抗对付她呢?我壮足了胆,爽快地跟她说:“我没有骗人,如果我骗你,我会说我爱你。但我声明,我不爱你,除了约翰·里德,你是世界上我最不喜欢的人,这本写说谎者的书,你完全可以送给你的女儿乔治安娜,因为爱说谎的是她,不是我。”
里德太太的手仍一动不动地放在她的活儿上,冷冰冰的目光继续阴险地凝视着我。
“你还有什么要说?”她问。那种口气好像是对着一个成年对手在讲话,对付孩子通常是不会使用的。她的眸子和嗓音激起了我极大的反感,我激动得难以抑制,直打哆嗦,继续说了下去:“我很幸运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永远不会叫你舅妈了。长大了我也永远不会来看你,要是有人问起我喜不喜欢你,你怎样待我,我会说,一想起你就使我讨厌,我会说,你对我冷酷到了可耻的地步!”
“你竟然敢说这种话,简·爱?”
“我怎么不敢,里德太太?因为这是事实,你以为我没有情感,以为我不需要一点抚爱或亲情就可以打发日子,可是我不能再这么生活了。还有,你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我会记住你怎么虐待我,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尽管我很痛苦,一面泣不成声一面叫喊:‘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我吧,里德舅妈!’还有你强加于我的惩罚,完全是因为你那可恶的孩子打了我,无缘无故把我打倒在地,我要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每个问我的人。你以为你是个好人啊,错了,完全不是!你才说谎了呢!”
我还没有说完,就已经舒服和欢畅起来了,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我自由了,胜利了,无形的束缚好像已被冲破,我争得了始料未及的自由,这种情感不是无故泛起的,因为里德太太看起来慌了神,活儿从她的膝头滑落,她举起双手,身子前后摇晃着,甚至连脸也扭曲了,她好像要哭出来了。
“简,不会吧?你是搞错了吧?怎么抖得那么厉害?想喝水吗?”
“不,里德太太。”
“你还需要其他的吗?简,说心里话,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你才不会呢。你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我品质恶劣、欺骗成性,那我就要让罗沃德的每个人都知道你的为人和你干的好事。”“简,这些事儿你不理解,孩子们有缺点应该得到指正。”
“难道欺骗就是我的缺点吗?”我发疯似的大叫一声。
“但是你缺乏理智,简,这你必须承认。回去吧,好好反省一会儿。”
“我不去休息,我不喜欢待在这儿,快点送我到学校去吧!”
“我真的早该送她去上学的。”里德太太自言自语道,收拾好针线活儿后突然走出了房间。
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好像战场上的胜利者。这是我亲身经历过的最艰难的一场战斗,也是我首次获得的胜利。我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站过的地毯上站了一会儿,沉溺在征服者的孤独中。我暗自发笑,感到非常得意。但是这种狂喜犹如一时加快的脉搏会快速递减一样,很快就消退了。一个孩子像我这样跟长辈斗嘴,像我这样毫无顾忌地发泄自己的怒气,事后肯定是会感到后悔的。那复仇的滋味就像那美酒,给人一种中毒的感觉,喝时虽然热辣,但回味时却很苦涩。这时,我很乐意去求得里德太太的原谅,但经验和直觉告诉我,那只会使她加倍地蔑视我、讨厌我,因而会重新激起我天性中不安分的冲动。
我愿意发挥比说话更刻薄更高明的才能,也愿意培养比怨愤更好的情感。我拿了一本阿拉伯故事书,坐下来很想好好看看,但不知该看什么,我的思绪飘忽在我自己与平日感到引人入胜的书页之间。我打开早餐室的玻璃门,只见灌木丛中一片沉寂,虽然风和日丽,严霜却依然覆盖着大地。我撩起裙子的大襟裹住脑袋和胳膊,走出门去,漫步在一片僻静的树林里。但是沉寂的树木、掉下的杉果和那被风吹成一堆如今又冻结了的褐色树叶,都没有给我带来愉快。我倚在一扇大门上,凝望着空空的田野,那里没有觅食的羊群,只有冻坏了的苍白的浅草。这是一个灰蒙蒙的日子,降雪前的天空一片混沌,偶尔飘下一些雪花,落在坚硬的小径上,落在灰白的草地上,没有融化。我站立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一遍又一遍悄悄对自己说:“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
突然我听到一个清晰的嗓音在叫唤:“简小姐,你在哪儿?快来吃午饭!”
是贝茜在叫,我心里很清楚,不过我没有动弹。她步履轻盈地沿小径走来。
“这个小淘气!”她说,“叫你怎么不答应?”
比起刚才萦绕脑际的念头,贝茜的到来好像是令人愉快的,尽管她习惯性地又生气了。其实,同里德太太发生冲突,并占了上风之后,我并不大在乎保姆一时的火气,倒是希望分享她那充满活力、轻松愉快的心情。我只是用胳膊抱住了她,说:“好了,贝茜,不要再骂我。”
这个动作比我以前的任何举动都要直率大胆,也不知怎么回事,倒使贝茜高兴了。
“你是个怪孩子,简小姐,”她说着低头看着我,“喜欢独来独往的小东西。你是要去上学了吧?”
我点了点头。
“离开可怜的贝茜会很难过吧?”
“贝茜在乎我什么呢?她总不停地说我。”
“谁让你是一个既古怪又胆小,还怕难为情的小东西,你应该胆大一点儿。”
“什么!多挨几顿打?”
“瞎说!你经常受欺负这倒不假。上星期我母亲来看我的时候说,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千万不要和你一样。好吧,进去吧,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我想你没有,贝茜。”
“孩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盯着我的那双眼睛多么忧郁!瞧!太太、小姐和约翰少爷今天下午都出去用茶点了,你可以跟我一起吃茶点。我会叫厨师给你烘一个小饼,接着我就要给你收拾行李并检查一下你的抽屉了。太太想让你这两天内离开盖茨海德,你可以挑你喜欢的玩具带走。”
“贝茜,你得答应我在走之前不再骂我了。”
“可以,我不会再骂你的,你也不要怕我,要做个好孩子。要是我有时说话苛刻点,你别再被吓得大跳,因为那会使人生气。”“我不会再怕你了,贝茜,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很快我又有另外一批人要怕了。”
“难道你怕他们他们就会喜欢你吗?”
“像你一样吗,贝茜?”
“我还是很喜欢你的,简小姐,我相信,我比其他人都要喜欢你。”
“你没有表现出来。”
“你这狡猾的小东西,你说话的语气变得这么轻率和胆大,和以前不一样了。”
“当然,我马上要离开你了,再说——”我正想谈谈我与里德太太之间发生的事,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说为好。
“那么你是愿意离开我了?”
“不会的,贝茜,说实话,我心里现在还有点儿难过呢。”
“‘现在’,‘有点儿’,我的简小姐,你这话说得也太冷淡了吧!我敢说,如果我现在要求吻你一下你必然是不会接受的,你会说,还是算了吧。”
“我来吻你,并且我非常乐意,把你的头低下来。”
贝茜慢慢低下头来,我们互相拥抱着,我高兴地跟着她进了屋子。那个下午就这样风平浪静地度过了。晚上,贝茜给我讲了几个她所知道的最迷人的故事,还给我唱了几支她所能唱的最动听的歌。这对我而言,就如同拨云见日的时刻,生活总还是会存在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