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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红房子一直是空闲的,很少有人睡在那里,可以说基本上从来没有人在那里睡过,也只有盖茨海德府里偶尔来了特别多的客人,实在住不下时,迫不得已才会使用它。不过,值得一提的是,红房子可以称得上是全府所有房间里最宽敞最华丽的卧房了。那里面摆放了一张宽敞的红木架子床,床上面还围着深红色的锦缎幔帐,就如同神龛那样被安置在房子的正中央。常年放下的两扇大百叶窗,几乎被同一颜色的帷幔制成的褶皱和垂帘全部掩盖住。红色的地毯铺在地板上面,墙面是柔和的淡褐色,略微带有一些红色,床边的桌子上则铺着深红色的桌布。衣橱、椅子和梳妆台全都是由乌黑光亮的老红木制成的。床上的褥垫与枕头堆得高高的,还有雪白的马赛布 床罩盖在上面,被周围的深色调映衬着,显得格外显眼。与它一样显眼的还有放在床边的那把铺着垫子的大安乐椅,它也是白色的,还有一只脚凳放在它前面,我觉得,它看起来就如同一个苍白的宝座。由于这个房间基本上没有人住,也就不生火,因而显得格外寒冷。它的位置远离育儿室和厨房,所以十分安静。因为大家不怎么到这里来,所以它显得非常庄严。只有每到星期六的时候,女佣才会到这个房间打扫,扫除积攒了一星期的、落在镜子上和家具上的一点儿灰尘。每隔很久,里德太太也会来这里一次,检查一下衣橱里的一个隐秘的抽屉,保证各类羊皮纸文件、她的首饰盒以及她亡夫的一幅小肖像都妥善地存放在里面。红房子的秘密和魔力就在这里,这使得它虽然金碧辉煌,却显得格外凄清孤寂。

里德先生去世已九年多了,他就是在这间房子里去世的,他的遗体在这里让人瞻仰,他的棺材由殡葬工人从这里抬走。自此,这里一直弥漫着一种阴森森的祭奠氛围,很少有人进来。

贝茜和苛刻的艾博特小姐让我一动不动坐着的是靠近大理石壁炉的一条又软又矮的凳子。我面前是高耸的床,我右面是漆黑的大橱,橱上掺杂着各种颜色的反光,使橱壁板上的光泽摇曳变幻。我左面是关得非常紧的窗子,两扇窗子中间有一面大镜子,映照出床和房间的空旷和肃穆。我看了看门,她们已经把门锁上了。回到原地时,我经过大镜子,我的目光被吸引住了,禁不住探究起镜中的世界来。在虚幻的影像中,一切都显得比现实中的更冷清、更阴沉。那个陌生的小家伙瞅着我,白白的脸和胳膊上都蒙上了斑驳的暗影,在一切都凝滞时,唯有那双明亮恐惧的眼睛在闪动,看上去真像一个幽灵。我觉得她像那种半仙半人的小精灵,恰如贝茜在夜晚的故事中描绘的那样,从沼泽地带山蕨丛生的荒谷中冒出来,现身于晚归的旅行者眼前。

叛逆的性格依然让我热血沸腾。往事在我的脑海中反复出现,如果我不加以克制,我就不会对残酷的现实屈服。约翰·里德的专横霸道、他姐妹的高傲冷漠、他母亲的厌恶、用人们的偏心,像一口混沌的水井中的黑色的沉淀物,全部在我烦躁的心头泛起。

受苦、遭受白眼的为什么总是我?我怎么才能不让人讨厌?为什么我尽力赢得他人欢心,却还是不管用?伊丽莎自私任性,却受到尊敬;乔治安娜好撒娇,心肠又毒,而且强词夺理、目空一切,偏偏得到所有人的纵容,她红润的面颊,金色的鬈发,使得她人见人爱,一美便可遮百丑。至于约翰,没有人敢和他顶撞,更说不上教训了,尽管他什么坏事都做:捻断鸽子的头、弄死小孔雀、放狗去咬羊、采摘温室中的葡萄、掐断暖房上等花木的嫩芽。有时还叫他母亲“老姑娘”,还因她皮肤黝黑得跟他一样而辱骂她。他蛮横地与母亲作对,经常撕毁她的丝绸服装,可他却依然是“她的宝贝儿”。而我不敢有丝毫闪失,做什么都全力以赴,人家还骂我是淘气鬼,骂我阴沉沉、贼溜溜的,从早上骂到下午,从下午骂到晚上。我因为挨了打、跌了跤,头一直疼痛并且流着血。约翰肆无忌惮地打我,却不会受责备,而我不过为了免遭进一步无理殴打反抗了一下,便成了众矢之的。

“不公平,不公平!”我的理智在不停地呼喊着。在痛苦的鞭打下,我的心理变得早熟,并生出了一种暂时的力量,激发我去采取某种奇怪的手段来摆脱无法忍受的压迫,比如逃跑,要是不起作用,那就绝食。那个阴沉的下午,我是多么惶恐不安!我的整个脑袋如一团乱麻,我的整颗心都在反抗,然而那场内心斗争又显得多么茫然,多么无知啊!我无法回答心底那永无休止的问题——为什么我要如此受苦?此刻,在相隔多少年以后,我都看清楚了。

我在盖茨海德府上和大家格格不入,同所有的人,包括家仆都不融洽。他们不爱我,同样,我也不爱他们。他们没有必要热情地对待一个与自己合不来的家伙——这是一个无论是个性、地位还是嗜好都同他们有巨大差别的异类;一个既不能为他们效劳,也不能给他们增添欢乐的废物;一个对自己的处境心存不满,而又蔑视他们想法的讨厌家伙。我心里清楚,假如我是一个聪明开朗、活泼漂亮、乖巧听话的孩子,即使同样是寄人篱下,同样是举目无亲,里德太太也会对我的处境宽容忍让一些,她的孩子们也会对我亲切热情些,用人们也不会一再把我当作保育室的替罪羊了。

时间已是下午四点,我听见雨点仍不停地敲打着窗户,狂风在门厅后面的树丛中怒吼。渐渐地我冷得像块石头,勇气也烟消云散。往常那种屈辱感,那种缺乏自信、孤独沮丧的情绪,浇灭了我将消未消的怒火,谁都说我坏,也许我确实如此吧。我不是一心谋划着让自己饿死吗?这当然是一种罪过。而且,我该不该死呢?难道盖茨海德教堂圣坛底下的墓穴真是个令人向往的归宿吗?里德先生就长眠在这样的墓穴里。这一念头重新勾起了我对他的回忆,越想越害怕。我对他的印象很模糊,只知道他是我舅父,我母亲的哥哥。他收养了我这个襁褓中的孤儿,而且在弥留之际,要里德太太答应待我要像待亲生孩子一样。里德太太也许认为自己是信守诺言的。而我想就她的本性而言,她也确实践行了当初的诺言。可是她怎么可能真的喜欢一个外姓人呢?她发现自己受这勉为其难的保证的约束,充当一个自己所无法喜爱的陌生孩子的母亲,对她来说,这想必是件最麻烦的事情了。

我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我确定——也从来没有怀疑过——里德先生如果在世,他一定会待我非常好。此刻,我坐着,同时打量着白白的床和影影绰绰的墙,不时还用经不住诱惑的目光瞟一眼泛着微光的镜子,不由得回忆起关于死人的种种传言。据说由于人们违背了他们的临终嘱托,他们在坟墓里非常不安,于是重访人间,严惩发假誓的人,并为受压迫者报仇。我想,里德先生的幽灵为外甥女的冤屈所动,会走出居所——不管那是教堂的墓穴,还是生者无人知晓的世界——来到这间房子,站在我面前。我抹去眼泪,忍住哭泣,担心号啕大哭会惊动什么不可知的声音来抚慰我,或者在昏暗中招来某些带光环的面孔露出奇异的、怜悯的神色,俯身对着我。这想法是很不错,不过要是真的发生了,应该会非常可怕。我努力不去想这些,抬起头来,壮着胆子扫视了一下昏暗的房间。就在这时,墙上闪过一道亮光。我问自己,难道是一缕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了进来?不,月光是静止的,而这道光却是移动的。再仔细一看,这光线移到了天花板上,在我头顶上颤动起来。如果是现在,我会很快就联想到那很可能是有人提着灯笼穿过草地时射进来的光。但那会儿,我脑子里总是往恐怖的方向去想,我的神经也因为激动而非常紧张,我感觉那道飞快掠过的光,是某个幽灵从另一个世界到来的先兆。我的心怦怦乱跳,头脑又热又涨,耳朵里呼呼作响,以为那是翅膀的拍击声,似乎什么东西已经逼近我了。我感到压抑,感到窒息,我的忍耐力到了极限了,禁不住发疯似的大叫了一声,冲向大门,拼命摇着门锁。外面的走廊上响起飞跑而来的脚步声,钥匙转动了,贝茜和艾博特走进房间。

“啊!我看到了一道光,是不是鬼来了?”这时,我拉住了贝茜的手,而她并没有抽回去。

“她是故意乱叫乱嚷的。”艾博特厌烦地当着我的面说,“并且叫得那么凶!要是真痛得厉害,倒是可以原谅,可她不过是要把我们骗到这里来,我知道她的鬼主意。”

“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气势汹汹的声音问道,随后,里德太太从走廊里走过来,帽子被风鼓得大大的,睡袍窸窸窣窣响个不停,“艾博特、贝茜,我想我吩咐过,让简·爱待在红房子里,由我亲自来过问。”

“简小姐叫得那么大声,夫人。”贝茜恳求着。

“放开她。”这是唯一的回答,“松开贝茜的手,孩子。你尽可放心,靠这些办法是出不去的。我讨厌耍花招,尤其是小孩子,我有责任让你知道鬼把戏不管用。现在你要在这里多待一个小时,而且只有你服服帖帖,一动不动,我才放你出来。”

“啊,舅妈,求求你饶了我吧!我憋得快不行了,用其他的办法处治我吧!”

“住嘴!这样叫嚷让人很讨厌。”她就是这么感觉的,在她看来我就是很恶毒、很阴险的人。

贝茜和艾博特退了出去。里德太太对我的吼叫并不理睬,锁了门出去了。她走后不久,我想我大概昏了过去,这场吵闹便结束了。

等我醒过来时,我好像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看到眼前闪烁着很吓人的红光,被一根根又粗又黑的横条隔断了。我还听到了沉闷的说话声,好像被一阵风声或水声盖住了似的。激动不安以及压倒一切的恐惧感,使我神志模糊了。过了一会儿,我感觉有人把我扶了起来,让我靠着他坐着。我觉得我以前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轻手轻脚地抱起来过,我把头倚在一个枕头上或是一只胳膊上,感到很舒服。

过了一会儿,我明白我在自己的床上,那红光是保育室的炉火。已经是夜间了,桌上燃着蜡烛。贝茜端着脸盆站在床脚边,一位老先生坐在我枕边的椅子上,俯身向着我。我知道房间里有一个生人,他不是盖茨海德府的人,他是个药剂师,是劳埃德先生,有时里德太太请他来给用人们看病。但她自己和孩子们不舒服时,请的是一位内科医生。

“看看,我是谁?”他问。

我说出了他的名字,并且把手伸给他,他握住我的手微微一笑说:“会慢慢好起来的。”接着他扶我躺下,并吩咐贝茜一定不要让我在夜里受打扰。他再三叮嘱后说第二天还会来后就走了。我很难过,他坐我身边时,我有种温暖亲近的感觉。而他一走,门一关上,整个房间便暗了下来,我的心又一次沉重起来,一种无可奈何的哀伤压着我。

“你想睡觉吗,小姐?”贝茜的语气很温柔。

而我怕她继续说,所以不敢回答。

“你想喝什么,或者能吃点什么吗?”

“不啦,谢谢,贝茜。”

“那我去睡了,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不过要是夜里需要什么,你尽管叫我。”

多么有礼貌啊!于是我壮着胆说了一句话。

“贝茜,我这是病了吗?”

“你是病了,也许是在红房子里哭得太厉害了,不过很快就会好的。”

贝茜走进了附近用人的卧房。我听见她说:“萨拉,过来同我一起睡在保育室吧,今晚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不敢同那个可怜孩子单独过夜了,她也许会死的。不明白她为什么还会昏过去,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没有。里德太太也太狠毒了。”

萨拉跟她一起回来了,两人都躺在了床上,还轻声细语地谈论了半个小时才缓缓入睡。我断断续续听到了这样几句话:“她身边经过了一个东西,那个东西穿着一身白衣服,瞬间就找不到了……”“还有一条大黑狗跟在他后面……”“房门被砰砰砰重重地敲了三下……”“墓地里,正好有一道白光照在他的坟墓上……”

后来,两人都睡着了,没过多久,炉火和烛光也跟着一起熄灭了。而我则就这样一直睁着眼睛躺到了天亮,耳朵、眼睛和头脑都因为害怕而紧张起来,恐怕只有儿童才能体会到这种恐惧。事实上,红房子事件并没有给我的身体留下非常严重的或者慢性的后遗症,不过,它让我的神经承受了不小的刺激。直到今天,我依然深深地记着它,同时它也让我了解到精神上的创伤有多么可怕。 jBg8OYoyV09V8MqtQYO58FZ791lNuIo2aIjU5xzqeUESTWdGNQfu0DxfOd10lpy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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