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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每当我独自一人时,就经常听见格雷斯·普尔的笑声,以及相同的一阵大笑与低沉、迟缓的哈哈大笑,猛地一听,让人不禁有些毛骨悚然。我还曾听见她怪异的低语声,与她的笑声相比显得更加古怪。她有时十分安静,但有时又会发出一些让人费解的声音。有时我还看见她走出房间,手里拿着一个脸盆,抑或一个盘子,抑或一个托盘,下楼来到了厨房,但很快就又回去了,然而通常情况下(唉,浪漫的读者,请原谅我的直白!)是拿着一罐黑啤酒。她的外表没有一点像会发出那怪异笑声的样子。她一脸凶相,表情严肃,没有一点使人对她好奇的地方。我几次想让她多说些话,但她好像是个沉默的人,回答往往只有一两个字,最终使我兴趣全无了。

府上的其他成员,如约翰夫妇、女佣莉娅和法国保姆索菲娅都是正派人,但绝不是杰出之辈。我常同索菲娅说法语,有时也问她些关于她故国的问题,但她没有表达的才能,总是回答得乏味且混乱,仿佛有意阻止而不是鼓励我继续发问。

一眨眼三个月过去了,第二年一月的某个下午,因为阿黛勒得了感冒,费尔法克斯太太为她来向我请假。这使我想起自己的童年时代,偶尔的假日显得有多宝贵,于是同意了。我认为自己在这点上做得很有灵活性。今天,天气十分寒冷却很晴朗。我讨厌静坐书房去消磨整个长长的下午。费尔法克斯太太刚写好了一封信,等着去邮寄。于是我自告奋勇,顺便把信给带到海镇去。冬日的下午步行两英里路不失为一件快事。我看到阿黛勒舒舒服服地坐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客厅炉火边的小椅子上,给了她最好的蜡制孩子(平时我用锡纸包好放在抽屉里)玩,还给了她一本故事书换换口味。我吻了她一下,算是对她“早些回来,我亲爱的朋友”这句话的回答,随后便出发了。

地面坚硬,空气沉静,路途寂寞。我走得很快,直到浑身暖和起来才放慢脚步,欣赏和品味此时此景蕴藏着的种种欢乐。时间是三点,我经过钟楼时,教堂的钟正好敲响。这一时刻的魅力在于天色渐暗,落日渐垂,阳光渐淡。我走在离桑菲尔德一英里的一条小路上。夏天,这里野玫瑰盛开,秋天,坚果与黑草莓很多,就是现在,也还留着珊瑚色珍宝般的蔷薇果和山楂果。但冬日最大的愉悦却在于极度的幽静和光秃秃的树木所透出的安宁。微风吹来,在这里听不见声息,因为没有一株冬青、没有一棵常绿树可以发出沙沙声。光秃的山楂和榛灌木像小径中间磨损了的白石那样寂静无声。小路两旁,远近只有田野,却不见吃草的牛群。偶尔拨弄着树篱的黄褐色小鸟,看上去就像是忘记掉落的几片零星的枯叶。

这条小径沿着山坡一路往上直至海镇。走到半路,我在通向田野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我用斗篷把自己紧紧裹住,把手裹在皮手筒里,所以尽管天寒地冻,却也不觉得很冷。几天前已经融化泛滥的小河,现在又冻结起来。堤坝上结了一层薄冰,这是寒冷的象征。从我坐的地方俯视桑菲尔德府:建有城垛的灰色府第是低处溪谷中的主要景物,树林和白嘴鸦黑魆魆的巢穴陪衬着西边的天际。我闲荡着,直到太阳落入树丛、树后一片火红,才往东走去。

在我头顶的山尖上,月亮刚刚升起,先是像云朵般苍白,但立刻便明亮起来,月光洒向海村。海村掩映在树丛之中,不多的烟囱里升起了袅袅的青烟。这里与海村相距一英里,因为四周寂静,我可以清晰地听到村落轻微的动静,我的耳朵也听到了水流声,但来自哪个溪谷和深涧却无法判断。许多小山在海村那边,无疑会有许多山溪流过隘口。黄昏的宁静,也同样反衬出近处溪流的哗哗声和最遥远处的飒飒风声。

突然,一阵粗重的声音冲破了细微的潺潺水声和风声,既遥远又清晰,脚步声很真实。刺耳的咔嗒咔嗒声盖过了柔和的波涛起伏般的声响。像在一幅画中,浓墨渲染的前景——一大块峭岩或者一棵大橡树的粗壮树干,消融了远景中青翠的山峦、明亮的天际和斑驳的云彩。

这声音是从小路上传来的,一匹马过来了,它一直被弯曲的小路遮挡着,这时已渐渐清晰。我正要离开台阶,但因为小路很窄,便端坐不动,让它过去。在那段岁月里,我还年轻,脑海里有着种种光明和黑暗的幻想,记忆中的育儿室里的故事,和别的无稽之谈交织在一起。当这匹马越来越近,而我凝眸等待它在薄暮中出现时,我突然记起了贝茜讲的故事中一个英格兰北部的精灵,名叫“盖特拉西”,样子像马,像骡子,或是像一条大狗,活动在偏僻的野外,有时会扑向晚归的旅人,就像这时这匹马向我奔来一样。

这马虽然很近了,但还是看不见它。除了嘚嘚的蹄声,我还听见了树篱下骚动的声音,紧靠地面的榛子树枝下,悄悄地溜出一条大狗,黑白相间的毛色衬着树木,使它成了一个清晰的目标。这正是贝茜故事中“盖特拉西”的面孔,一个狮子一般的怪物,长了一身长长的毛和巨大无比的头,它从我身旁经过,我却平安无事。它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停下来用比狗更智慧的奇特目光抬头看我的面孔。那匹马接踵而至,是匹高头大马,马背上坐着它的主人。那男人的出现,立刻驱散了魔气。“盖特拉西”总是独来独往,从来没有被当作坐骑的。而据我所知,尽管妖怪们会寄生在不能言语的动物的躯壳之内,却不大可能看中一般人的躯体,把它作为藏身之地。这可不是盖特拉西,他不过是位要抄近路到米尔科特去的旅行者。他经过我身边,我仍然接着赶路。还没走几步,我便回过头来,一阵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传来,接着一声“怎么办?活见鬼”的叫喊和“砰”地翻滚落地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人和马都倒在地上,是在路中光滑的薄冰层上滑倒的。那条狗蹿了回来,看见主人的处境,听见马在呻吟,便狂吠着,暮霭中的群山响起了回声,那吠声十分深沉,与它巨大的身躯很相称。它先在倒地的两者周围闻了闻,随后跑到了我面前,求我帮忙。我跟着它,来到了这位旅行者身边,这时他已挣脱了自己的马,他的动作十分有力,因而我认为他可能伤得不重,但我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你还好吗,先生?”

我想,可能他当时在骂骂咧咧,不过我没有把握,然而他口中念念有词,所以无法马上回答我。

“我能帮忙吗?”我又问。

“你得站到一边来。”他边回答边站起来。我照他的话做了。于是出现了一个人喊马嘶、脚步杂沓和马蹄冲击的场面,伴之以狗的狂吠,结果把我撵到了几码之外,但还不至于远到看不见这件事情的结局。终于这匹马重新站立起来了,那条狗也在主人叫了一声“躺下,派洛特!”后便乖乖地不吱声了。这时这位赶路人弯下身子摸了摸自己的脚和腿,仿佛在检查它们是否受了伤。显然他全身疼痛,因为他蹒跚地踱向我刚才起身离开的台阶,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很想帮忙,所以我再次走近他。

“要是你伤着了,需要帮忙,先生,我可以去叫人,到桑菲尔德,或者海村。”

“谢谢你,我能行,骨头没有跌断,只不过扭伤了脚。”他再次试图站起来,可是结果却不由自主地叫了声“啊!”

太阳的余光迟迟没有消失,月亮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亮,所以我能将他看得清清楚楚。他身上裹着披风,戴着皮毛领,系着钢扣子。他的面部看不大清楚,但我捉摸得出他大体中等身材,体格健壮。他的脸庞黑而严厉,眉毛浓密;从他的眼睛和紧锁的双眉可以看出他因为刚才的事情愤怒过。他青春已逝,但未届中年。大约三十五岁,我觉得自己并不怕他,但有点儿腼腆。如果他是位漂亮英俊的年轻绅士,我也许不会如此大胆地站着,违背他的心愿提出问题,而且不等他开口就表示愿意帮忙。我几乎没有见过一位漂亮的青年,也从来没有和英俊的青年交谈过,我在理论上尊崇美丽、高雅、勇敢和魅力,但如果我见到这些品质表现在男性的躯体中,那我会本能地明白,这些东西没有也不可能与我的品质共鸣,那我也会像人们躲避火灾、闪电,或者别的虽然明亮却令人害怕的东西一样,对它们避之不迭。

如果这位过路人在我同他说话时微笑一下,并且对我和和气气;如果他委婉地谢绝我的帮助,并表示感谢,我准会继续赶路,不会感到有任何职责去重新向他发问。这位赶路人的皱眉和粗犷,却使我坦然自若,因此当他叫我走的时候,我仍然坚守阵地,并且宣布:“先生,没有看到你能够骑上马,我是不愿意让你留在这条偏僻的小路上的,而且天已经这么晚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他看了我一下,而在这之前,他基本没有朝我的方向看过。

“我觉得你自己该回家了,”他说,“要是你的家在附近的话。你是从哪儿来的?”

“就是下面那个地方。这里有月光,所以在外面待晚了我也一点儿都不害怕。如果你愿意我很乐意帮助你。说真的,我正要上那儿去寄封信。”

“你说就住在下面,是不是指有城垛的那幢房子?”他指着桑菲尔德府。这时月亮给桑菲尔德府洒下了灰白色的光,清晰地勾勒出了它以树林为背景的苍白轮廓。而那树林,在西边的天际的衬托之下,好像成了一大片阴影。

“是的,先生。”

“那是谁的房子?”

“罗切斯特先生的。”

“你知道罗切斯特先生吗?”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不经常住在那里吗?”

“是的。”

“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

“你不像是府上的用人,你是——”他打住了,目光掠过我十分朴实的衣服。我披着黑色美利奴 羊毛斗篷,戴着顶黑水獭皮帽,这是两件很普通的东西。他好像难以判断我的身份。

“我是家庭教师。”

“啊,家庭教师!”他重复了一下,“见鬼,我居然把这也忘了!家庭教师!”他再次审视了我一下。过了两分钟,他从台阶上站起来,刚一挪动,脸上就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我不能让你找人帮忙,”他说,“你愿意的话可以帮我一点忙。”

“好的,先生。”

“你有没有伞?这样我可以当拐杖用。”

“没有。”

“想办法抓住马笼头,把马牵到我这里来,你不害怕马吧?”

我本来不敢去碰马的,可既然他吩咐我去干,我也就乐意答应了。我把皮手筒放在台阶上,走向那匹高大的骏马。我竭力想抓住马笼头,但这匹马的性子很烈,不让我碰触它的头部。我试了又试,却都徒劳无功,我还很担心被它的前腿踢着。这位赶路人看了半天终于笑了起来。

“我明白,”他说,“山是永远搬不到穆罕默德这边来的,所以你所能做到的是帮助穆罕默德到山那边去 ,我得请你到这儿来。”

我走了过去。

“对不起,”他继续说,“出于这种情况,我需要你的帮忙。”他把一只沉重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吃力地扶着我,一瘸一瘸地朝他的马走去。他一抓住笼头,就马上使马服服帖帖,随后他跳上马鞍,由于碰了一下扭伤的部位,一用力便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好啦,”他说着放松了紧咬着的下唇,“把马鞭递给我就好啦,在树篱下面。”

我把马鞭找到了。

“谢谢你,现在你快去海村寄信吧。”

他把带马刺的后跟一叩,那马先是一惊,后腿跃起,随后便疾驰而去,那条狗也接着蹿了上去,刹那之间,三者便无影无踪,像荒野中的石楠被一阵狂风卷走了一样。

我拾起皮手筒继续赶路,这件事就这样发生并结束了。对我来说,在某种程度上,它既无趣也不重要。但它却标志着枯燥无味的生活有了一个小小的变化。人家需要我的帮助,而且求了我,而我给予了帮助。我很高兴总算做了点什么。这件事尽管微不足道、稍纵即逝,但毕竟是积极的,而我对被动的生活方式已感到厌烦。这张新面孔犹如一幅新画,被送进了记忆的画廊,它同已经张贴着的画完全不同。第一,这是位男性;第二,他黝黑、强壮又很严厉。我进了海村把信投入邮局的时候,这幅画仍浮现在我眼前。我快速下山一路赶回家时,也依然看到它。我路过台阶时驻足片刻,举目四顾,并静听着,心想马蹄声会不会再次在小路上回响,之前那位身披斗篷的骑手和那条盖特拉西似的纽芬兰的狗会不会重新出现。但我只看到面前这棵光秃秃的柳树和树篱静静地兀立着,迎接月亮的光辉。我只听到一阵微风,在一英里开外,飘忽在桑菲尔德的树林中。当我朝轻风拂动的方向俯视时,我的目光扫过府楼正面,看到一个窗户里亮着灯光,这提醒我时候已经不早了,于是我匆匆往前走去。 jBg8OYoyV09V8MqtQYO58FZ791lNuIo2aIjU5xzqeUESTWdGNQfu0DxfOd10lpy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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