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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篇
一部慢戏

说一个地方像一张荷叶浮在水面上,似乎多少有点矫情。然后,懂点风水的人说了,水太多的地方,不聚气,发点小财可以,但大财富都被水冲走了。

说的是器隐古镇。它坐落在太湖西岸。原住民们喜欢说这里最江南,日子慢吞吞,挣钱哗啦啦。口音不硬不软,菜肴不甜不咸,做事不急不躁。人情通透、世故练达,都似水磨粉团子,一口粘住牙,糯里带点韧。米酒甜兮兮的,饭菜热络络的。酒足饭饱站在玉带桥上,看潮头起起落落,观云头聚聚散散。适意加惬意,人生夫复何求。

最终人们确信,说到底,这里最紧要的东西,还就是水。

江南水多,并不稀罕。器隐镇却不一样,山与水,它都占了,南山距此仅二十余里。这分明是器隐镇的筋骨,也是天赐的屏障。诸峰逶迤,说来说去,皆是浙江天目山的余脉。北面平原兼水道,过无锡,经苏州,到上海。就像一个人,经络打通了,浑身就舒泰了。

旱路当然是好。但古时车马喧嚣,累人筋骨。易碎物品,尤其瓶瓶罐罐,还是要走水路稳当。有闲的时光,这里的人还是愿意窝在船上,听水声,看浮云,摇摇曳曳,适适意意。临街的河面不甚宽,水还是蛮清亮的。进出的人们,都靠摆渡,彼时世间最宽阔的路,都是水路——常见的一种小划子船,两头尖翘,一丈余长,宽三尺,无篷有坐,舱板油亮,可容六七人。船头一支篙,船尾一把橹,来回操弄仅一条汉子,称艄公。渡口有歇脚的茅棚,榆木条凳扎实,岁久已然包浆。熟人陌客,一样凉热。凳子尚未坐热,船便来了。艄公吆喝,俨然长调,转着弯响亮。古人说同船摆渡,要修一百年。上得船来,艄公搭话,柔绵里带点硬,冷热是刚刚好。本地方言嘎啦嘣脆,热热络络,如熏风过耳。若遇上劈头阵雨,艄公扳起底舱木板,草织蓑衣,竹编笠帽,都是自家手作,尽可各取所需。船靠岸,挥挥手,没人跟你收钱,古往今来,义渡陶然,方圆百里尽知。只见那艄公返身,一篙戳进河里,人腾起,空中跃过,那船便又箭一般离岸而去。

后来有了桥,街巷脸面焕然,筋骨阔达。小划子船渐渐不上台面,退场却也不甘,平头百姓靠它出行,浮水胜过鸭子。后来流行一种镇江客船,是富商和有头面的人坐的。头阔五尺,长三丈余,前后分为四舱。中舱可容宾客五六人,置桌凳、笔床、酒枪、茶器、盆玩,以轻小为贵。前舱可容家仆或丫鬟二三人。后舱用木板隔出一个小巷,便于出入。其间安置一榻,一小几。小橱柜上,还可摆放一木板,书卷、笔砚、镇纸之类,吟诗作画之外,对酒当歌,搓点小麻将,红袖添香,都无不可。这样的船,消受实惠,场面上又好看。有身份的官人商贾,喜欢上这一口,就连未中举的穷秀才,难得有此消遣,也欲罢不能。船上飘然欲仙,河巷里悠悠荡荡,沿街景致,百姓烟火,尽在眼底收着。篷船两侧的棚盖,还设置可移动的暗窗,船里可观岸上,岸上却看不到舱内。自有一份别样的快活。

如此噱头,看得人心里痒痒。若将时光拽回百年余前,并选择一个雨后初晴的天气,坐一条乌篷船,顺着河道,去器隐镇悠游,会不会是一件惬意的事呢?

说话间船就来了。若是真要穿越到从前,上船之前,先换口气吧。古代的空气太干净,今人不太适应,第一口吸进去,差点要打趔趄。时光也走得慢,一路上,见不到急急忙忙的人。器隐镇自然也是一部慢戏,闻不见急急风的招军号,倒是笃笃悠悠的丝弦调充盈入耳。

入镇的河道,仿佛划分街巷的界线,弯弯曲曲,像好看的水蛇腰线。两岸白墙黑瓦,高低错落。拐进大人巷,河道宽些,吃水也深,扑面的气场有些迥异。早先此间居住的都是大人物。早先叫“蒋尚书巷”,巷内居住着周、蒋、潘、任四大望族。首辅、尚书、巡抚、御史、通判、道台……如同过江之鲫。宅邸前门朝街,后门临河,清灰大墙门。船靠河埠,一抬脚,或过一架小桥,或上几级石阶,便到了家门口。门前都有竖旗的石墩和楣杆。所谓楣杆,是古代科举中取得功名的象征。此物有木楣与石楣两种。木楣杆通常由两块石板固定;而石楣杆则是大理石凿成的方形圆锥状石柱。楣杆上雕刻着盘龙图案,文科功名的楣杆上端,通常凿成笔尖状,武科则为戟或兽头状,楣杆上还会刻上“某人某年中试第几名”。

整条巷子特别安静,你来来回回走,听不到一点声音。就连从墙内探出头来的树枝和花朵,也都是静声屏气,操练过一般。

器隐镇有徐阁老,河水便贵三分。他在大人巷住过吗?历史无记载。但是,他却是大人巷乃至器隐镇的魂魄所系。早年他住在镇边溪隐村,少小成名入仕,一生伺候过四个皇帝,官至内阁首辅,俗称宰相,他却只把它当作一只糊口的饭碗。

老爷子活得累,脸面上山水不露,那是城府。替皇上打工,须勤勉,须思过,须修身;懈怠却是一日也不敢有的。在京城,他并无宅邸,吃住打包,都在办公的府邸。后来上了年纪,老眼生翳,腿脚打颤,跪皇帝也跪不动了,就想告老还乡。江南器隐镇,是他血地,叶落总要归根。皇帝准了,顺手赐了一座牌坊,还题了字。器隐镇太小,哪里扛得住,整个江南都颤得不行,说皇恩浩荡,那是轻飘话了。最终,牌坊落地,还是建在进镇的入口。一抬头,“四朝元老”四个大字,让这里的人,随了河水,身价都有些见涨。

回望阁老一生,就是让大家膜拜的。他沉浮宦海,身外之物看得淡薄。晚年效法范文正公,置办义渡之外,又出义田分予族里乡邻耕种。如遇灾荒,减租免征。田产所得,辟为塾学专用。凡徐氏子弟与镇上贫家学童,学费全免。此举一出,塾馆爆满。田舍郎洗净腿脚泥巴,晴耕雨读蔚为风气。每逢乡试县考,草根男儿踊跃,咸鱼翻身的故事,赶考路上俯拾皆是。

阁老晚年,也玩些老物件。他眼睛不好,出门不是很便当。但老爷子经过手的东西,无论贵贱,街面上的人就跟着效仿。器隐镇玩古成风,与阁老,应该是搭不上界,但是,一条古玩街,名叫百搭巷,就这么悄悄起来了。

阁老偶尔也上街,家丁陪着,不坐轿子,小碎步迈着,百搭巷他不去,到伙头巷,冷不丁在某家苍蝇小店门口停下,吃碗豆腐花,杀杀馋。他吃过的饼,就叫阁老饼,生意自然好。那家“苍蝇”铺子,后来就变得牛大。

大人巷里,还有个周延儒呢。早先,他家老宅在器隐镇的鸡笼巷里。鸡笼巷里俱是寒门,但亦不乏世代书香人家。周家祖上做过官。但到延儒父亲这一脉,家道中落,充其量一介寒儒,于镇上蒙馆任教,维持生计。他母亲也识字,知书达理。平时做做女红,挣点油盐钱,贴补家用。周延儒自小生性刁钻顽皮,但读书过目不忘,说话行事机敏过人。万历四十一年的科考榜上,周延儒连中两元,被皇帝钦点为“第一甲第一名”,时年仅21岁。此后延儒两度入阁,官拜首辅,可谓年少得志,春风扑面。皇帝心里喜欢,特赐其在家乡建造“会元状元坊”,当地人称相国牌坊。

自周延儒做官,其父母在鸡笼巷就住不下去了。起先他们不肯搬到大人巷,那座从天而降的宅邸,又大又高,原先是官府的别院,专门用来招待过路的朝官。周家的人死活不肯造次。可是,当地的命官说,二位长辈若不肯成全,不但砸我们饭碗,我们恐连脑袋也保不住呢。说罢就跪下,死活不肯起来。

周父自然也不教蒙馆了。各种应酬,突然铺天盖地。他能写一笔说得过去的孙过庭,之前给人写春联,几文钱一对,随便挑,白送的就更多了。突然间,字贵起来,挡也挡不住。一副五言对联,市面上卖到10两银子。周延儒少时念书用的一方砚台,歙州老料,莲花状,缺了一角,背面有周父刻的一个字:儒。此砚流到市面上,居然值30两银子。仿周父的赝品,也在江湖上流转。周老先生三天两头被人请去鉴定,字真假无所谓,给的红包都是厚的。周父本分人,见到这么多钱,心里害怕,不肯收,还当面给人难堪。酒倒是来的,平生就馋这么一口,喜喝花雕,烧酒不行。于是器隐镇花雕酒涨价,送花雕酒的人,就要排队。周父一副瘦骨嶙嶙的衣架子,轿子抬来抬去,天天酒肉穿肠而过,怎么撑得住?竟一病不起。周母倒是勤快,女红还做着,那就是玩玩,消遣的意思了。街坊都来巴结她,她随便绣个什么荷包,被人捧得不行,一根鸡毛都上了天。

周延儒后来交了背运。锦衣卫的人告他欺君罔上,像一堵众人推的墙,他说倒就倒了。周延儒被革职回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周父的字,行情竟如鹞子般栽落下来,人见着,如同躲避瘟疫一般。明史的笔墨厉害,将周延儒定位为“奸臣”。皇帝最后的恩赐,竟是一段白绫。周延儒跪地领旨,末了还得谢主隆恩,挥毫写下一首平仄和韵脚都中规中矩的五言绝句,交代完后事,从容自裁。

好在老家器隐镇的河水还是清的,牌坊也没塌下来。周家祠堂不乏后人,“歧耕堂”里,子孙读书依然晨钟暮鼓。大人巷是早不住了,一个灰蒙蒙的早晨,周家人又搬回到鸡笼巷。这条巷子其实蛮好,都是乡里乡亲,每一块青石板都能哈出热气,周延儒少年勤奋好学的故事,在器隐镇,还是温情俱在,口口相传。

大人巷末尾於家,亦颇可记叙。於千鹤老先生乃本地大儒,江湖夜雨,桃李春风,文昌宫里一把交椅坐得稳稳,号称一代宗师。他孙子於慎行,进士做官,两袖清风。壮年急流勇退,本可颐养天年。却因为无意中送给上峰一根邛竹鸠杖,弄拙成巧,命运反转。此间还有一位寒士汤效祖,凿壁偷光,修成正果。从鸡笼巷搬到大人巷,瓦片翻身,闹出许多笑话。他倒是初心不改,修得善终。其背后有高堂汤氏训诫,一把戒尺,连接着一张破竹床,传下世代佳话。

河道拐了一个弯,百果巷在眼前了。巷子比大人巷逼仄一些。巷名的由来并不是此间栽了百种以上的果树,而是巷子里都是炒卖各种果子吃食的店铺。俗人道,世间千苦百忙,还不都为一张嘴。船靠近了,各种香味成群结队,飞蛾般扑上船来,间夹着熟悉的炒果声音,炒白果的,炒核桃的,炒栗子的,炒瓜子的……好吃的东西太多,人生来却只有一张嘴。海吃胡吃,就把嘴巴吃麻木了。椒盐花生、鱿鱼豆瓣、爆玉米、笋脯豆、爆炒米、麻叶子、五香豆、寸金糖、陈皮瓜子、梅子核桃。都是合着江南人的口味,专吊那一味心火的。其中,炒货大王陆其生家的椒盐五香豆和十三香花生,是此间吃客们的最爱。多大的官到这里,都会被这两样东西拖住威严的脚步。只愁你不尝,不愁你不淌。淌什么?自然是口水。官人跟平头百姓,其实都一样。能把口水憋住,那是功力。陆家炒货,原是小本生意,一把铜锅铲,祖上传下,竟是翻云覆雨,吊人口水,可称一绝。陆家子孙,都吃炒货饭。世世代代到今天,陆家的炒锅换了上百口,但据说铜锅铲还是那一把,三斤八两重,铮亮透黄。各种口味的秘方,仍然传男不传女。这个世界,应该有点秘密,才有意思。

船头拐进百工巷,隐隐地有喧闹之声贴着河面,荡漾而来。引车卖浆,手艺百行。这里的人,凭手艺吃饭,嘴也不笨。做手艺的人,命在手上,嘴也是吃饭行当。譬如打铁,抡锤的人不吆喝,手就没劲。掌器的人,要有回应,高一声,低一声,与窗外的桨声灯影很搭。沿街的店铺都倒映在水里,人声与水波,都是一体的脉息。刘德利铁器铺、韩搭脚铜器店、毛杏妹竹器店、许坤生箍桶铺、史巧伢裁缝店、郭小福银器店、冯元芳瓷器店、马和生刀具店、杨晓渡皮革店、温阿姨伞店、邹元祥木器店、徐福来玉器店……聚集在这条巷子里。讨生活的,匠人居多,计有:木匠、锯匠、瓦匠、铁匠、石匠、篾匠、油漆匠、秤匠、船工匠、箍桶匠、铜匠、锡匠、鼓匠、纸匠、琉璃匠、皮匠、竹匠、捏塑匠、阉猪匠等。此间有个厉害角色,是一个入赘的外来女婿,名叫邹元祥。此人手艺好,嘴笨,性情似木讷。但你看他那双手,表情奇诡,倨傲得很。一个手艺了得的木匠,天地不惧,就怕老婆扈三娘。这个婆娘有多厉害?器隐镇上有个唱春艺人沈小兔,编了春调来嘲谑她,小曲穿街走巷,一时满城风雨。末了,隐情故事穿帮,路人无不动容。沈小兔心疼,后来又编了一曲,苦且悲,闻者清泪两行。

过了长生桥的桥洞,就到车水巷了。此地古贤有云:一夫不耕,天下受其饥,一女不织,天下受其寒。车水巷的民居低矮一些,门楣自然就窄小。巷尾连接郊外农田,眼界就开阔起来。德元桥畔,便是空旷田地与晒场。说车水巷人丁与烟火兴旺,倒是不假。接生婆们小脚颠颠,多半往这里跑,私下里都说,车水巷的女人真会生啊,床头翻个身,一个伢伲(儿子)就落地了。也有人说,女人生不生,吃紧看男人。车水巷的男人多半五大三粗,都是卖力气的角色。一根房梁在巷子里拖着走,大气不喘、脚下生风。他们的祖上,或陕西,或河南,或山东,都是逃难来的。窝头米饭搭着吃,南腔北调凑合着说。三代过后,便都是本地人了。种稻米的庄稼汉,阳气足;抬轿子、扛大包、做脚班的苦力,筋骨硬。聚居于此的,大抵是镇郊的农户、杂工、小贩,农忙莳田,农闲做点小生意,倒也有点小乐惠。此巷有条汉子名叫郑龙大,原先做过木匠,也认得些字。后来就一心一意种田了,农民都听他的。此人力气了得,堪比倒拔杨柳的鲁提辖。可他并不是粗坯,不但农活精工,还懂农事、农谚之类,张口就来:清明晒得杨柳枯,十只粪缸九只浮。又譬如:雨打纸钱头,麻麦不见收;雨打墓钱头,今年好种田。有田地的主儿见到郑龙大,三分敬重,七分服帖,断不了要上门讨教。他倒是畅快,但有请教,如竹筒倒豆,十粒五双。郑龙大独绝的手艺,是做龙骨水车。他属龙,做下的龙骨水车,如龙显灵,车水轻便,水力足。他还会做各种农具,吊水的辘轳,耙田的耖,汲水的戽斗,还有连枷、刮车、秧马之类,都是古人传下的农田器物。大凡田头地头,谁家有使不上劲的农具,他走过来摆弄几下,用起来,就像自己又长出一双手。

假如您愿意去车水巷看看,您还会听到李豆花与合欢桌的故事,世上男女,情合方欢。合欢桌分开一半,故事就来敲门。坚守与执拗的女人,花心与不靠谱的男人,即便合起来,日子会圆润吗?人,毕竟不是桌子。幸亏女人还能卖豆花。江南温润又激荡的风水里,女人多情含蓄,男人也合该坚韧担当。那一张从岁月深处走来的合欢桌,朝朝暮暮,不知换了多少个主人,它如今还好吗?

一脚跨进百搭巷,小心钱袋来遭殃。这是器隐镇的一句古话,如今不作数了。百搭巷在状元桥的北面。船到这里,靠岸的河埠特别多。其实,是店铺多。有的店家伙计,就在河埠上招徕客人。所谓百搭,就是什么都可以插一脚、搭一把,本地语汇里,带着些许贬义。后来,住这巷子的人,就把百搭巷改名百发巷。不过,名字这东西,叫顺口了,要改也难。人们还是习惯称百搭巷。早先百搭巷里,多的是古玩店和当铺。徽州帮、宁波帮、松江帮,都在这里占了地盘。所谓古玩,常人眼里多半是些破烂,名头说出来,倒是吓煞人。汉武帝的铜镜,王羲之的字,武则天的扇子,宋徽宗的砚台,苏东坡的手卷,唐伯虎的中堂。只怕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有的店铺阴气逼人,橱柜里都是古坟淘来的老物件。刀币、铜鼎、陶罐、玉牌、金蝉,还有什么南北朝的佛头,隋炀帝的金腰带。据传嘉靖末年,严嵩被抄家,一件稀世之宝流到了器隐镇,居然是温酒的龙卵壶——此壶以龙卵制成,金镶玉箍,壶身镶嵌猫眼和夜明珠。龙卵,谁见过?您信,就是真的;您不信,就走开,别败兴。百搭街的生意,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这是常事。古玩店的老板娘们,个个都有双下巴,手镯子沉甸甸的。

百搭巷里有个人物,徽州人,名叫袁心舟。此人是宏泰当铺的大掌柜,生了一双会看老物件的鹰眼。但凡当铺里的伙计,看东西都厉害,但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老袁一般不给人看东西,倒不是伤神,而是容易伤人。他不肯说假话,但说人家的东西不对,终究会得罪人。一张皱巴脸,噗嗤一笑,那就完了,肯定是假货。在特定的场合,老袁得憋着,端着,哪敢随便笑。一个民间人物,表情这么贵,也算不易了。他的器物鉴定故事,一直在那些老街巷里流传。回老家后很多年,本地人还怀念他,把他做进一本书里。

也说那百搭巷里,有几种行当,似乎不需要什么本钱,就费点唾沫星子。一是讼师,二是麻衣神相。所谓讼师,其实是一份令人艳羡的职业,一般人却只能望其项背。譬如早先有个何百通,原本就是衙门里罢闲的吏典,混一口白饭吃。他字好,一笔瘦金书,字透纸背。平常替人写状纸,捏词遣句之类,易如反掌。但凡有冤屈、无处摆平之事,他就会挑唆,动不动上京告御状,在什么地方拦道喊冤、什么节骨眼上击登闻鼓,烂熟于心。衙门遇到何百通这样的人,头大且疼,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反而要巴结他。何百通有一只笔筒,象牙雕刻,据说很稀罕。里面只插两支毛笔,一支羊毫,大些;一支狼毫,细些。都有来路出处。这只笔筒和两支毛笔,就是他的饭碗,一头系在他的一张嘴上,一头系在肇事告状者的裤腰带上。他出场费有点高,跟客户谈话,都是收费的,一支香点完,白银一两,不打折。不过,器隐镇上,若无人起事,天下一太平,他就得喝西北风。话说回来,器隐镇上,若无何百通这样的人,鲜汤也会寡味。

麻衣神相就不必说了。百搭巷里有些算命佬,连个摊位都没有,就靠两条腿,沿街走巷吆喝卖艺。人各有命,只有天知道。但凡人活着,总想知道自己有多大造化,没铜钱的想银子,没家室的想女人。这里的大佬郭天生,自称郭瞎子,但熟人说他眼睛不怎么瞎,走路跌跌撞撞,那也是一种妖娆,要别人都让着他。他倒是巴不得你撞他一跤,从此就到你家吃饭睡觉了。平日里一根龙头杖,乌黑锃亮,据说是某深山中一根被雷劈的老藤,少说也有几百年了。又说是山中某仙家修炼时,失手遗留在人间的,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让谁捡着,都是冥冥中的安排,要不你去捡一根试试?

他坐船,周边都是陌生人,他两眼空茫,却能一一报出每人的身份:或手艺人,或商号掌柜,或教书先生,或青衣戏子,或丹青妙手。有人给他编了一首顺口溜:

掰掰手掌看命,云里雾里说相。

察身世时吊心火,嚼白嘴中窥家当。

锣鼓听声套心情,凶吉前程由他定。

你若相信跟他走,囊中银子必掏尽。

话有点难听。不过相信郭瞎子的人还是蛮多的。但凡一个地方,总要有个把郭瞎子这样的人,将未知变成可知,然后有所指望,这烟火日子才周全。

这就说到了一件器物:罗盘。

郭瞎子出门必带罗盘。器隐镇的人相信风水。选屋址、选商铺、选坟地,都是人生大事。俗话说,三年寻龙,十年点穴。周边方圆几十里,大凡龙脉旺盛的好地块,都在郭瞎子心里装着,他的一双腿,就是这样跑瘸的。兜里的罗盘,看上去黑不溜秋,他用它勘察地形地貌,有如神助。那罗盘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乾隆朝有个餐霞道人说过:罗经乃堪舆之指南。堪为天,舆为地。郭瞎子有句话,常常挂在嘴上:那块地,我堪舆已久,来龙去脉,祸福凶吉,一目了然。有一天酒喝高了,手脚不太利索。有人把他寸步不离的罗盘拿出来,问怎么看风水。他舌头有点大,脑子是清醒的:罗盘共分七层,一层天池,二层后天八卦,三层正针,四层十二地支,五层缝针,六层天星,七层中针。各位懂吗?众人面面相觑。

人们最怕郭瞎子说四个字:地下有人。他常常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然后拔腿就走。人们挖地三尺,居然挖到一副枯骨。郭瞎子怎么会看到地下有人的呢?不知道。

说起来也是,经历了那么多朝代,生生死死,哪块土地下面没有人呢?

但郭瞎子坚称,器隐自有活龙地。那种地当然金贵,住人旺命,开店旺铺,做坟旺子孙。郭瞎子这个人,百搭巷里还是有口碑的。他晚景有点凄凉,那罗盘也失传了,兜兜转转,被城隍庙柴仓屋的罗饭桶在垃圾里捡到,当时也属拍案惊奇。

百搭巷里,还有一种如今已然消失的行当:打行。就是专替人出气、报复、伤人的行当。器隐镇没有武馆、镖局之类的营生,开打行,名声听上去不好。最早的打行,名字叫真功行馆。谁家有什么危难,需要什么护卫,它都可以接盘。场面上,也教人练几套防身的拳术。若你想打一个人,私下直说,要打多重,打伤还是打残,价格是不一样的,若是往死里打,看你出多少银子,当场打死肯定不行。任什么朝代,杀人抵命、天经地义。彼时打行老板史金川,大高个儿,门板一样魁梧,原籍山东,自称是梁山泊好汉九纹龙史进的后裔。他有一根狼牙棒,乌金木,实沉,两头用青铜皮紧箍,金贵不说,也邪气。这棒子在史某人手上,抵得上一家店铺,一帮人吃用,都指着它。本地人大多怕事,狼牙棒面前,都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过,有一回,狼牙棒漏了气,出了一点纰漏,就像半夜里,老房子突然塌了。

船行至伙头巷了。从古到今,这就是条“吃”巷。各种吃喝,小到苍蝇馆子麦田居,大到两层四开间的新隆园菜馆,挨挨挤挤,好不热闹。大吃货马生隆,一张馋嘴,吃就吃吧,偏要开饭店,差点送掉小命,幸亏他老婆崔玉儿,原先唱曲,是个角儿。街坊们夸她旺夫命,老公趴下了,她怀里插把剪刀,场面上长袖善舞,暗自里双泪长流。新隆园菜馆居然被她盘活,如同火中取栗。后来新隆园如何收场,马生隆过得怎样,此是后话。

鸿顺面馆也是百年老店,三开间,有三鲜面、虾仁面、鳝丝面、大肉面、鸭饺面、大肠面、什锦面。尤以鸭饺面撑台面,方圆百里,堪称一绝。咸阿兴汤包店,自泰兴迁徙到此,汤汁鲜,人缘好,生意也好。接下来还有杨记猪婆肉店。猪婆自然是母猪,产崽超过十窝后,猪婆因无膘且肉质粗糙、腥味重而被主人丢弃。伙头巷里杨姓人家,主人名杨盘大,善研制各种调料,加入肉中,反复沸煮。火到猪婆肉烂时,尚未出锅便有一种奇香溢出,吊人口水。尤其那猪婆肉皮,沙沙的耐嚼,特有筋道,其口感,本地人称韧结结。江湖段子说,乾隆爷当年南巡,路过器隐镇,船入伙巷水道,却行不动了。奇异的香味有如屏障,叫船进退两难,只能慢慢靠岸。天子上岸,微服探访杨家猪婆肉店,切三两肉,沽一壶酒,竟喝得日月同辉。自从乾隆爷尝过猪婆肉,杨家就把那一锅肉汤做引子,每天添一碗老汤,加进新鲜的肉锅里。这个段子听上去老套且俗气,但吃过猪婆肉的那些嘴巴都在传,仿佛都跟皇恩有了牵扯。

器隐镇有东大街、西大街、南大街。说是大街,一个炮仗,横穿两条街巷呢。所谓三街通九巷,只是一个约数。曲里拐弯、纵横交错,除了大人巷、学前巷,还有清风巷,团月巷、螺丝巷、雪昇巷、棋盘巷、鸡笼巷、乌衣巷,有的是大巷分出来的小巷,有的生来就是细肠子一根。无论大巷小巷,遍地古风盎然,人情温煦,酒菜好吃,器物名件,八方汇聚,更在江南拔得头筹。

威风大人巷,体面学前巷;

做煞车水巷,吃煞伙头巷;

快活百搭巷,劳命百工巷;

瓦片翻身鸡笼巷,时来运转乌衣巷。

城隍庙里香火盛,罗饭桶垃圾扫得忙。

……

这首残缺不全的民谣,如今也是“非遗”了。

雪昇巷里的夜明珠故事,至今光彩熠熠;城隍庙的罗饭桶传说,让人扼腕不已;雀桥下的许郎中救人恩德,记叙昨夜朗月;得义楼钱逢时与毛无忌的惺惺相惜、知行恩义,让人感怀唏嘘。那些深巷里晃动的人影,幸与器物相依,人气手泽得以留存。史笔无载,却口碑有传。器物亦有深情,它会以招魂的方式,呼唤精灵的归来。让远遁的人们进入一个个神奇的瞬间。风度、雅量、气概,似君而又非君。最终那些器物,便成为人们精神的容器——优雅地孤独,悲切地怀古,忘情地狂欢,含蓄地回眸。想来所有的生命,都有一个共同的归宿,官人也好,细民亦罢,若无将精神融入器物,到头来都只是器物面前的匆匆过客。日新者,久而无穷。器上升为道,道即世俗,精义即为日常,轮回流转。

蓦然回首,器隐镇几百年来烟火赓续,戏文上唱的,口碑里传的,器物上留的,契阔谈,旧恩难忘。其间有生者对逝者的安抚,也有彼此间的劝良行善,都只是人间万状的冰山一角。自古至今,凡事皆有是非曲直。民间野史诳语多多,却也有公允史语、人心向背。器物脚下流淌的文明,温暖着平头百姓的寻常日子。这器隐镇的世世代代,若无文字来留住一些片羽吉光,一旦星移斗转、沧桑变迁,那些器物的存在,便因缺乏故事的支撑,断了口碑,或将走向湮没。

器有骨格,物有灵性,有心人经年推敲,知道文字的寿命比人长,得空记录下来,集腋成裘,蔚为大观。好在器隐镇三街九巷,烟火繁盛。你要什么朝代,什么故事,仿佛药铺里的抽屉,伸手打开,应有尽有。有的是盲盒,诡异隐秘,可是写成书,却也贻笑大方。古往今来,俱是中了寒客,不中暑客。此间俗话,也是依据。

如此,便托江南之名,借器物说世。世人或后人或可回眸一瞥,拈花一笑。 8w0NNtemg+dYn1aWYsrFgaI/48P7FrDCAjEgwKdB1zqUYd4V4A8sL7p8IpVHkS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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