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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凶手另有其人

这是一个建造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大型社区。社区中的房子大多数都是老式的六层楼单元房,而所有房子的外墙都被刷成了土红色,每幢楼上的号码因为年代久远,都已经斑驳不清。像这样的社区在上海比比皆是,社区中不仅有各种各样的小商店、超级市场、学校和公共汽车站,甚至还有医院和图书馆,人口密集是这类社区的普遍特点。

简东平走在社区的主干道上,不禁心中怅然,他熟悉这样的社区,几年前他住过的那套破旧的小单元房,就在这样的社区中,他跟父亲两人自母亲死后在那里待了很多年,虽然住房拥挤,但有时候他也非常留恋那里热闹嘈杂的平民气息。

根据陈剑蓉信上注明的地址,简东平很快就找到了她的住所。

按响门铃后,屋子里马上就有了反应,不一会儿就有一张女人苍白憔悴的脸出现在打开的门缝里。

“你找谁?”对方警觉地盯着他,简东平觉得,与其说她是在好好打量他,倒不如说是在用X光扫描他的全身。

“请问,陈剑蓉住在这里吗?”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你是……”对方仍然对他心存戒心。简东平注意到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长得又高又瘦。

“我是简东平。”简东平一边说,一边恭敬地把自己的名片从门缝里递了进去。

门豁然打开了,一个穿着家常蓝色长裙的女人出现在门前,她有着跟陈剑河一模一样瘦骨嶙峋的身材和苍白的脸,甚至连脸上阴郁的表情也极其相似。

“我猜到你会来的。我就是陈剑蓉,就是我给你写的信。”她一边说,一边又禁不住再次谨慎地打量了他一番,才撤掉警戒线,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请进。”她说。

简东平走进房间。这是一套二室一厅的单元房,厅很小,不会超过10平方米,卧室也不大,三个房间都被家具和杂物塞得摆得满满当当的,看得出来主人对保持屋子的整洁已经完全放弃努力了,这里看上去不仅凌乱不堪,到处都是灰尘,而且房间里还有股浓重的霉味。

“对不起,家里乱得很。”陈剑蓉敷衍地说了一句,在他身后关上门。

“没关系,自己住得舒服才是最要紧的。”简东平友好地说。

“你随便坐。”陈剑蓉并不理会他的客套,丢下这句话后便快步走进了厨房,随后从那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璃器皿相互撞击的声音。简东平猜想陈剑蓉大概是在为他准备茶水,但显然,她不善家事。

趁这个机会,简东平打量起屋子里的陈设来。家具式样及装修的格局,都是十几年前流行的款式,如今显得十分土气。房间里的装饰摆设也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厅里最显眼的地方,放着一张老式的双层玻璃茶几,那上面的翠绿色花瓶里插了几枝沾满灰尘的塑料玫瑰花,这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摆设了;斑驳的青色墙上还正儿八经地挂着一幅俗气透顶的“一帆风顺”金属画,这样的装饰对向来注重品位和格调的简东平来说,简直是惨不忍睹,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纳闷“家境殷实”的服装公司老板娘为什么会乐意住在这间又破又旧的屋子里。根据她的财力,她大可以扔掉这些垃圾,重新置办几件像样的家具,再搬进宽敞明亮的商品房,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但她没有,难道是她喜欢旧东西?她真的会住得舒服吗?还是已经麻木不仁?

他环顾四周,想找点更有意思的东西,褐色五斗橱上陈列的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于是他便走了过去。

这些照片中有些是年代久远的黑白照,有些是近年拍的彩色照。在那里面,简东平找到一张陈剑河的照片,照片中的陈剑河大概不过十六七岁,头发剪得很短,穿了件皱巴巴的白汗衫,皱着眉头站在弄堂口,看上去像是在跟谁闹别扭。这里没有温馨的全家福,也没有一张陈剑蓉本人的照片,除了陈剑河的单人照外,其余大都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的合影,两人看上去非常亲密,紧紧抱在一起,对着镜头乐开了花。简东平注意到这个男人的长相跟陈氏姐弟截然不同,他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看上去粗犷健康。

“这是我前夫。”简东平正看得入神,从他身后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简东平转过身,看见陈剑蓉正低着头把两杯热气腾腾的绿茶放在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

“请坐。”陈剑蓉朝他淡淡一笑,一边把一个干净的烟灰缸推到他面前,“如果你想抽烟的话,这个用得着。”

这时简东平注意到,陈剑蓉没有化妆,白白的皮肤看上去松松垮垮的,还有不少小小的黑斑,眼睛虽大却没什么神采,眼角也已经有明显的皱纹了,但总体上说,她依旧是个美女,如果再年轻十岁,她应该会是那种能让男人一见钟情的类型。这个发现让简东平颇有些意外。

“谢谢,我不抽烟。”简东平顺着陈剑蓉的指引在沙发上坐下。外表看上去还不算太旧的沙发实际上已经老掉牙了,简东平刚一接触到沙发的表面,就一屁股陷了进去。

但陈剑蓉并没有觉察到他对沙发的不适应,她自顾自在沙发对面的旧藤椅上坐下,双膝交叉,两条细细的胳膊抱在胸前。

“谢谢你能来。”她温和地看着他,眼角泛出笑意。

“没关系,最近我正好有时间。”简东平调整了一下坐姿后,朝她友好地笑了笑,“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她快速回答道。

简东平看着她,等她说下去。但她很干脆地丢出这三个字后,马上就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才期期艾艾地说,“可是……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简东平瞥了一眼那个褐色五斗橱,心想为什么不从那些照片开始呢,毕竟照片总能说明很多问题,无论是回忆过去和表述情感,照片总是最好的佐证。

“我刚刚在看你的照片,我发现陈剑河的照片好像不多。”简东平说。

“哦,是的,的确很少。因为他不喜欢拍照。”陈剑蓉好像并没有料到他会提起那些照片,表情似乎轻松了许多,说话利索起来,“你也看见了,让他拍照他就那副鬼样子。……实际上,除了非拍不可的报名照之外,他什么照片都不肯拍,这张照片也是在他出事以后,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当时他大概16岁,读高一,还是个小孩子。”

陈剑蓉一边说一边朝照片的方向投去温柔的一瞥:“上大学后,他就没再拍过生活照,他很固执,如果他不喜欢,别人很难强迫他。大学毕业后,因为考虑到找工作需要一些比较体面的照片,我曾经强迫他去照相馆拍过几张,但后来没看他拿出来过,我想也可能早就被他撕了。”

“你们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吗?”

“没有了。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她低声说。

“那是你女儿吗?”简东平朝照片的方向扫了一眼。

“是的。”她脸上泛起一丝温情的涟漪。

他试图在屋子里寻找女孩的踪迹:“怎么没看见她?”

一阵沉默。

“我送她去法国了,我有朋友在那里。”她把目光移到别处,“我想她需要换个环境,毕竟她才12岁。”

“你现在一个人住在这里?”

她点点头。

“这房子好像有些年头了。”他环顾四周说。

她顺着他的目光扫了一遍这个又脏又破的房间,无限感触地说:“是的,很多年了。我跟弟弟以前一直就住在这里,虽然这地方现在看上去乱哄哄的,糟糕透顶,但这里毕竟是我们的家。不管开心不开心,这里有我们很多的回忆。当然,自从我搬回来后,我也想把它搞得像样点,但是没办法,东西太多了,我不擅长整理,又什么东西都不舍得扔掉,所以东西就越堆越多。”

看得出来,陈剑河出事后,她的人生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除了窝在这间破旧不堪充满霉味的屋子里独自缅怀过去外,再没有别的人生乐趣了,简东平觉得,她就像是故意要把自己溺死在悲伤里拒绝求援。

“我理解你的心情。”简东平温和地说。

“我的心情,你是不可能了解的。”陈剑蓉哀伤地朝他笑了笑。“除非,除非你跟我们有相同的经历。但是这不可能,看得出来,你过得比我们好多了。你生在一个好家庭。”

她说的是“我们”,这个“我们”中应该包括她跟她的弟弟陈剑河。

“的确,这世上有许多事是我们自己无法选择的。”

“不错。”她点点头。

“但谋杀就不同了。”简东平说。她蓦地抬起头盯着她,眼睛里闪过一道灵光,是惊恐还是愤怒?

“我弟弟没有杀人。”她断然说。

“可是警方并不这么认为。”简东平冷静地看着她。

陈剑蓉把目光移向了别处,没有说话。

“那个女孩死在他的房间,结果他却在那个节骨眼上突然失踪了,为什么?”简东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警方应该不会无缘无故把他看作头号嫌疑人吧。”

陈剑蓉转过脸来,用凌厉的目光迎向他。

“他们冤枉了他!没错,就是这样!他们找他当替死鬼,就因为他看上去软弱可欺。”陈剑蓉冷冷地说,在一瞬间,她原先那幽幽怨怨,无精打采的神情荡然无存,她的脸骤然变得异常冷酷。简东平诧异地看着她,心想这才是在竞争激烈的商场里拼搏厮杀的服装厂老板娘的真面目。

“你的心情我了解,但是你的说法站不住脚。”简东平平静地说。

“只因为我是他姐姐?”

“那倒不尽然,不过据我所知,警方有充足的证据。”

“那些所谓的证据只能证明他有作案的可能性,但并不能证明就是他。那个女孩的确是死在他的房间,但这未必就说明那个女孩就是一定他杀的。”

“那么你有什么证据?”

陈剑蓉皱了皱眉:“我想你已经看过他的信了吧。”

简东平顿了一顿,虽然他心中的疑惑并不比她少,但他并不想那么快就把自己的真实想法透露给她,从她的表情和动作,不难看出,她是个感情用事的女人,而在这种时候,保持清醒和理智才是最重要的,他可不想被她左右。

“的确,从信上看,他当时的确是碰到了些麻烦。”简东平字斟句酌,“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也并不能成为他没有杀死那个女孩的证据。”

简东平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他发现水没有开,许多茶叶都干干地卷在一起,真是一杯糟糕透顶的绿茶,他赶紧放下。

“哈!”陈剑蓉冷笑了一声,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开始焦虑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显然她的情绪有些激动,嗓门也在瞬间提高了几个百分点,“不代表什么?难道你没看出来,他被人耍了吗?有人在他背后搞把戏!但他却什么都不知道!他完全被蒙在鼓里。我敢说,他信上说的那件事肯定跟那女孩的死有关!”

在简东平的记者生涯中,他并不是第一次碰到被激怒的采访对象,他知道,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按兵不动,于是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马上停下脚步,用手按在胸口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后,她走到橱柜边,从抽屉里取出一盒清凉油,用食指蘸了一些,涂在两个太阳穴上,过了一会儿,她才口气缓和地对他说:“对不起,一提到我弟弟我就没办法控制自己。自从他出事后,我就没办法好好睡觉。而且最近我的头疼病又经常犯,人上了年纪就是没办法,一点也经不住事情。”涂过清凉油后,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辛辣的味道。陈剑蓉一手按着胸口又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她似乎感觉好多了,她顺手从旁边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纸巾胡乱地擦拭额上的汗珠,随后又重新在简东平对面坐下。

陈剑蓉稍微定了定神后,和气地问道:“如果没有那封信,你大概已经忘了有我弟弟这个同学了吧。”

“那倒还不至于,我们毕竟是同班同学,又报读了同一个选修班,还曾经是同桌,应该说我们的关系还算不错。”简东平含糊地说,当然,他想,谁会忘记一个被认为是杀人犯的同学呢。

“我弟弟曾经把你写的文章拿给我看,好像是什么报纸上登的,他说你是同学中最有头脑的人,虽然他这个人说话不多,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很看重你。”陈剑蓉的眼神中透出一种期待。

简东平只能以客气的微笑来答谢她。

“本来我不想把信寄给你的,我也犹豫了很久,觉得不应该来麻烦你,但是只要一想到我弟弟,我就觉得还是应该寄给你。我想知道你对这封信的看法。”陈剑蓉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点上,而是迟疑了一下,又把烟放了回去。

“的确,这封信很有点意思。”简东平点头说。

“你的看法仅此而已?”陈剑蓉略显失望。

“我现在只能这么说。”简东平耐心地说:“其实,我对这个案子一点都不了解,我对陈剑河本人也谈不上熟悉,所以单凭这封信,我很难判断。我只能说当时的确发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

陈剑蓉沉默片刻后叹了一口气说:“我弟弟是做不出那种事来的。”

对于陈剑蓉感情用事的坚持,简东平并不感到意外:“的确,我们很难接受自己所亲近的人参与谋杀。”

陈剑蓉目光锐利地盯着简东平,一字一句地说:“简先生,虽然我很爱护我的弟弟,但我还没有因此丧失理智和应有的判断力。我之所以坚信他不会杀人,是基于我对他的了解,因为毕竟是我把他抚养长大的。他一向就讨厌暴力,讨厌刀之类的东西,即使杀人,他也不会用这种方式,那不是他的风格。报纸上说那女孩的舌头被割掉了,老天,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根本就不敢想象,我弟弟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这绝不可能……这真是天方夜谭!”

“听说他还写了悔罪书。”简东平说。

“你说的应该是他临死前留下的遗书吧。那东西我压根儿就没见过!警方只是告诉我,他在那里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并且表示悔罪。但是我很怀疑,在那里面,他是否真的把犯罪经过一五一十都说清楚了?如果没有,那就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没准他只是发发感叹,谁知道呢!没错!他也许会在背后搞搞恶作剧,爱戏弄别人,但是他绝对不会杀人!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陈剑蓉再次提高了嗓门,但她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刻又降低了音量。

“他没有坏心肠,他不会伤害别人,除了他自己。”她伤感地说。

“伤害自己?他有过吗?”简东平觉察到她话里有话。

“是的。其实说难听点,他从来就是个搞不清楚状况的蠢蛋!他好像从来就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从小到大,他这个毛病简直让我头疼死了。该怎么说呢,我觉得他老是……老是在做些明显对自己没什么好处的事,我觉得他脑袋里少根筋!”陈剑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明显对自己没好处的事’你指什么?”简东平禁不住向前探了探身子。

陈剑蓉犹豫了一下,才说:“比如说他上中学的时候,他的考试分数明明已经达到了一所重点中学的分数线,但是他嫌那所学校离家太远,坚持要上离家比较近的一所普通中学,要知道这两所学校的教学质量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但我费尽了口舌都没办法让他改变主意,最后只能依了他。高考的时候,我真担心他落榜,好在最后他还是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另外再比如,他上学时,明明有一条又近又宽敞的大马路可以直接到达目的,可是他偏偏要选择一条又脏又绕弯的小路走,我说了几次他根本不听,像这样的事数不胜数。你说他是不是很傻?”

“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早就习惯了,他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我想他的怪脾气可能跟我们的家庭有关,你知道,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陈剑蓉低声说,“他是我一手带大的,我比他整整大了15岁。”

比陈剑河大15岁,那么她今年应该是42岁。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什么都不跟我说。可能是我们之间的年龄相差太大的缘故吧,虽然我们感情很好,但他依赖我的同时也很怕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肯跟我说,出事后,我也曾经反复追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对他说,只有他说了实话,姐姐才能帮你,你也可以帮你自己,可是他仍然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他只是反复说,他不该打那个女孩,我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陈剑蓉的脸突然显得异乎寻常的苍老,她求救般地抬起头看着简东平,“我真想知道我弟弟跟那个女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有没有听陈剑河提起过那个死去的女孩?”简东平问道。

“从来没有。”陈剑蓉回答得很干脆。

“那么陈剑河有没有要好的女朋友?”

陈剑蓉似乎觉得他的问题特别滑稽,不禁笑了出来:“他整天闷在屋子里,哪有什么女朋友。而且他这个人除了自己以外,对别人好像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倒希望他能交个女朋友。”不知为什么,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简东平感觉她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惊慌,是惊慌吗,简东平不敢肯定。

“我听说陈剑河是为了追求那个女孩遭到拒绝,才一怒之下动了手,并且一发不可收拾。”这是父亲告诉简东平的大致案情。

“真是无稽之谈。”陈剑蓉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从小到大,他连跟人吵架都从来没有过,更别说打架和动刀子了。以前我跟邻居发生冲突打起来,第一个躲起来的就是他,而且我说过,他讨厌用暴力来解决问题,在家里,刀子之类的东西他根本从来不碰,我让他到厨房帮忙切菜,他都胆战心惊,担心切到自己,像这样的人,突然拿起凶器去杀人,而且还那么残忍……根本不可能。”

“至于说他主动追求那个女孩,我觉得可能性也不大。以他的个性,如果是真的喜欢那个女孩,他可能会偷偷给那个女孩送点什么东西,会主动为女孩做点什么事,也可能更大胆一点,他会给她写封情书什么的,但你说,主动用语言表白,我觉得不太可能。因为他很木讷,自尊心又很强,他一定怕被拒绝。再退一万步说,如果他真的表白了,又被拒绝了,他最可能的反应就是马上躲起来,马上搬家,再也不见那个女孩,他根本不会去攻击她。总而言之……这太不像他的作风了。”

简东平不得不承认陈剑蓉的话颇有道理,攻击和谋杀的确不像是陈剑河的作风,另外他也实在难以想象陈剑河居然会主动向李今示爱。

“而且我弟弟还有晕血症,他不可能用刀子把她扎成马蜂窝,因为还没干到一半,他自己首先就会吓昏过去了。”陈剑蓉说。

晕血症?经陈剑蓉提醒,简东平突然想起大学时的一件事,当时学校规定健康的学生都要参加无偿献血,他记得陈剑河就排在他前面,在抽血的时候陈剑河突然昏了过去,后来还是简东平送陈剑河回去休息的。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成了那次献血活动中的一个笑谈,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晕血症吧。

“那你有没有跟警方说提起过晕血症呢?”简东平寻思,难道警方把这一点都忽略了。

“说了,他们没把这当一回事。他们一心想结案,所以抓住他不放,后来又有了所谓的悔罪书,所以……一切都完了。”陈剑蓉痛心地说。

“你刚才说,在事情发生后,你曾经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就是说,他曾经跟你见过面?”简东平突然想到,报纸上曾经称案发后,陈剑河去向不明,现在看来,实际上当时陈剑蓉是知道陈剑河的去向的。

陈剑蓉终于忍不住,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是的,我们见面了,这一点我没跟警方说实话。当时我是一心想保护他,但是现在想想我真的是做了一件蠢事,我应该一开始就让他去自首,如果那样的话,也许他现在还活着。”她的神情异常伤感。

“可以说说当时的情形吗?”简东平看着她。

陈剑蓉歪着头,眉头紧皱,开始努力回忆起来,简东平发现每当她紧皱眉头的时候,她的脸就会显得异常苍老。

“那天晚上大概是七点左右,他打电话给我――当时他已经一个多星期没给我打电话了,之前因为一件小事我们吵过一架,他很生我的气,所以我没料到他会突然打电话来――在电话里,他显得挺平静的,他说他跟一个同学发生了点摩擦,那人好像不省人事了,他想让我找找我的律师朋友,问问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他需要承担哪些法律责任。虽然他的口气听上去没什么异常,但我还是担心,于是我让他在我们常去的一家饭店门口等我,随后我就去跟他见了面。我花了半小时赶到那里,他看上去非常沮丧,跟先前电话里的他完全不同,我想他一开始那么平静一定是装出来的。我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肯说,听他的意思,他好像是担心那个被打的女孩醒过来后会告他,他不敢回去,但他也不肯去我家,说哪里也不安全,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为了让他先平静下来,我叫他先去我朋友的家里落脚。我朋友一个月前刚刚出国,她的公寓正好空着,她在国内又没别的亲戚,所以临走时,就把钥匙给了我,没有人知道那个地方,就连我丈夫也不知道,我想那里最安静也最安全。”

也就是说,陈剑河在出事前一直躲在他姐姐提供的一处住房里。

“那天他看上去非常焦虑,心事重重的,我请他在路边的小吃店吃饭,他几乎什么都没动,这我能理解,出了那样的事,谁都会没胃口的。在饭店里我问他,为什么要打那个女孩,他说,那女孩太可恶了,她不断地朝他吼叫,他非常生气,他想叫她闭嘴,就打了女孩一记耳光,结果可能是用力过猛女孩昏了过去,他很担心女孩会找他算账,于是就跑了出来。当时我非常吃惊,因为这是我头一次听说他还会打人,而且一下子竟然能把人打昏过去,我不太相信,但因为是他亲口说的,所以我也就没多想。我当时琢磨,一记耳光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赔点钱,所以我就宽慰了他几句,并答应去他租住的公寓看一看,我想那女孩没准现在已经醒过来生龙活虎了呢。”

“当晚你也去过雨花石公寓?”这一点简东平没料到。

“我把他安顿好之后就去了。但我到那儿的时候,警察已经把那里封锁了,我向路上的人打听,才知道那里有人被杀了,而出事的地方,正是我弟弟租住的那套公寓。我听到别人议论说,那女孩流了很多血,我当时就吓得浑身冰凉。这实在是太可怕了。”陈剑蓉一边说,一边身临其境一般耸起肩膀,身体缩成一团。

“这好像跟陈剑河的话出入很大。”简东平插嘴道。

“是的,我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程度。于是马上就打电话找他。”

“他的反应如何?”

“非常沮丧。我再次问他,他是不是仅仅只是打了对方一个耳光?他沉默了一会儿,只说了一句是的,随后就什么话都没有了,我知道他向我隐瞒了一些事,但我也知道一时半会儿,追问不出什么名堂来,于是我就让他待在那里什么地方都别去,我希望他能在那里好好把事情想清楚,然后再去警察那里自首,因为躲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他怎么说?”

“他答应了。当时风声很紧,连我弟弟的名字都上了报,我知道警察在到处在找他,而且我自己也很可能被监视,很明显,这件事应该速战速决,拖得越久就越糟糕,但当时我还是想在做出决定前,先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就去找了我的一个律师朋友帮忙,我想听听他的意见。后来我还安排他跟我弟弟见了面,我希望律师能让他说出实情,而且我觉得在自首之前,先跟律师谈一谈,多少对他有利。他也答应了,但是他跟律师的见面并不成功。”

“不成功?什么意思?”简东平问道。

“他仍然坚持说,他仅仅只是打了那个女孩。”陈剑蓉看着他凝视着“但后来他又改口说,可能是他出手太重错杀了那个女孩。”

“那么动机呢?他为什么这么做?他有没有说?”这是简东平最想知道的。

“没有,自始至终他都没把这一点说清楚。他反反复复说的就是,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他做错了等等,听上去像在认罪,不过我从来就不相信他说的这些鬼话,他干不出那些事来。”

“你可曾问过他作案的细节?”

“有。我曾经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有没有用刀捅她?你有没有割她的舌头?”她表情严肃,声调却很平静。

“他怎么说?”

“起初他好像是头一次听说流血的细节,显得非常震惊?他要求我把问题再重复一遍。为了证明我没有信口开河,我还把报纸拿给他看。”

“然后呢?”

“他看了报纸之后,就一言不发。”

“什么也没说吗?”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只不过,他把报纸还给我的时候面如土色。我想他是吓坏了。”她痛惜地说。

“没有别的了吗?”

陈剑蓉摇摇头。

“所以我才肯定他没有做过那件事。我相信他真的只是把女孩打昏过去而已,正因为他觉得那个女孩在他走后可能还活着,所以他才会让我去公寓再探个虚实。”陈剑蓉看着他,“我想后来应该是别人进来杀了她,应该就是这样。”

有这个可能吗?简东平不置可否。

陈剑蓉向空中吐了一个圆圆的烟圈。“我一直觉得他是有事瞒着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不过我知道他向来就分不清哪些事情对自己有利,哪些事会害了自己。他根本就搞不清楚状况。我想他也许是想自己找出答案,所以才会什么都不肯说。但是不管他怎么做,我始终相信他是无辜的,因此我才劝他去自首,我想警方总有办法让这个傻瓜开口说出实情,他也答应了。谁会想到,谁会想到,他居然在自首的前一天突然失踪。而且当天晚上就出事了。”

“这么说,你起初并不知道他去了那家旅馆?”简东平一直以为陈剑河殒命的那个旅馆是陈剑蓉为他安排的另一个藏身之所。

“当然不知道,我一直主张他自首,更何况旅馆并不安全,很容易被发现。而且那家旅馆离我们家那么远,天知道他怎么会跑到那里去,简直是发疯了。真是搞不懂他。”

“或许他以前去过,你却不知道。”

“不可能,他怎么会去那里?他有地方住,为什么要去旅馆?”陈剑蓉断然否认。

简东平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于是继续问道:“他出走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陈剑蓉摇摇头:“没有,他什么都没说,我打电话过去没人接,就赶了过去,结果发现屋子里没人。于是那天晚上我就整夜守在那里等他,但他一直都没回来。第二天早上我看了报纸才知道他出事了。”

“你去过那家旅馆吗?”

“去过,但是我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进去。”陈剑蓉低声说。

“那旅馆叫什么?”简东平从包里取出圆珠笔和笔记本。

“东方罗马旅馆。”她笑起来,“名字听起来挺吓人,其实只是一家简陋的小旅馆。”

“有具体地址吗?”简东平把旅馆名字快速写在笔记本上。

她歪着头想了一想:“应该有,让我找找看。”

她起身走到五斗橱边,打开抽屉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结果一无所获。

“我以前是记下来的,但是东西太多,不知道放哪儿了,你可以去找我的律师朋友,他也去过那里,他那里应该有具体的地址。”

简东平把笔和笔记本递给她,她快速地写下了律师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他的律师事务所离这儿不远,如果你要去找他,我可以先跟他打个招呼。”她边写边说。

“对你弟弟的事,你的律师朋友怎么看?”她写完后把笔记本交还给简东平时,他问。

“他不信小剑是无辜的。虽然他表面上没说,不过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她耸了耸肩。

“如果陈剑河自首的话,他是否打算为其辩护?”简东平问。

“嗯,他会的。不过,他觉得被判无罪的可能性很小,因为不利的证据一大堆。而小剑自己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你们还是主张他自首?”

“我们别无选择,自首总比最后被警方抓到要好。如果他自首,把一切都说出来,可能还会有转机。要知道,我从来就不相信他真的是凶手。”她朝他凄凉地一笑:“谁也没想到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杀,他可真会挑时候,这么一来,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是畏罪自杀,再没有人会相信他是无辜的了。”

他可真会挑时候!突然,简东平的脑子里蹦出一个新的想法,他一边把笔记本塞回包里,一边尽量使自己的语调显得轻描淡写:“对于你弟弟的死,你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吗?”

陈剑蓉别过头来盯着他看,灰暗的眼睛蓦地一亮:“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如果你弟弟不是凶手,那么他为什么要自杀?”简东平平静地说。

他的话让陈剑蓉沉吟片刻。随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想他是承受不住压力吧,他害怕坐牢,他料定自己不可能逃脱。”她的眼睛湿润了。

为了避免尴尬,简东平尽量不去看她,他端起茶杯勉强喝了一口茶。

“我只是觉得,如果你弟弟不是凶手的话,那么他的自杀就显得有点奇怪了。你刚才说,他一直担心那个女孩醒过来后会去告他,那说明,他临走的时候,很确定那个女孩并没有死,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完全可以把事情说清楚,他根本没必要寻死。如果说清楚后,仍然没人相信他,要他当替罪羊,到那时候,他再寻死也来得及。”

“你是说……他也可能不是自杀?”陈剑蓉用纸巾拭去眼角的泪水,突然转过头瞪着他。

“我只是觉得他死得有点太仓促了。”

“不过他看上去真的非常沮丧,所以说他走绝路,我从没有怀疑过。我只是觉得他傻,他做什么事都是这么没头脑。难道……”陈剑蓉像是在喃喃自语。

简东平没有说话。

“你说得很有道理。也许……”陈剑蓉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失踪前,他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吗?”简东平打断了她的思绪。

陈剑蓉回想着:“不寻常?让我想想,那天下午我们通过电话,他答应第二天去自首,我问他想吃点什么,我可以帮他叫外卖,他说不用了,叫我别操心,他有办法自己解决晚饭,我知道冰箱里还有泡面,所以也就没再说别的,我叮嘱了他几句,让他早点睡,就挂了电话……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唯一不同的是,他那天的情绪好像还不错?”

“情绪不错?”在这种状况下,他居然心情不错倒是稀奇事。

“他说,只要一想到事情马上就能解决了,心情就好多了。这是他的原话。后来想想怎么都觉得是临终遗言。”陈剑蓉哀伤地说。

简东平想,陈剑河的那句话既可以解释为临终遗言,也可以有别的解释。

陈剑蓉吐出一个烟圈来,缓缓地说:“其实,我之所以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说的这点,是因为我一直觉得,他的自杀是在情理之中。”

“为什么?”这一点出乎简东平的意料。

陈剑蓉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她迟疑了一下说:“因为以前他也自杀过,那是在他高考前。可能是因为升学压力太大吧,有一天中午,他企图开煤气自杀,结果那天我恰巧有事早回家,正好被我发现,这才及时救了他。跟高考的压力相比,这件事要严重得多,我一直担心他没办法承受,所以我觉得,他是很有可能做出这样的傻事来的,我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又觉得……也许是我太武断了。”

“我也只是瞎猜而已。”

“不,你说得没错。我的确忽略了这一点。”陈剑蓉突然抛给他一个赞赏的微笑,“看来我没找错人,你的确是能够找出这件事答案的最佳人选。”

这就是她找我来的目的。对此,简东平早就料到了八九分。

“为什么找我?”

“是我弟弟选中了你。他既然会给你写那封信,说明他很信任你,而且确信你能够帮助他。”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简东平不得不承认,这个邀请相当诱人,但同时他又意识到要解开这个谜团困难重重,所以一时间,他拿不定主意。

“也许是他高估我了,而且跟他住在一起的那些人,实际上我并不熟。”

“至少比我熟。”陈剑蓉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她的神情居然十分妩媚,她继续说道:“至少那些人你都认识,你们是老同学,如果你想打听什么应该比警察更容易。而且我敢肯定这件事的背后一定有隐情。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当然,好奇心正像恼人的小虫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但是……

“我恐怕没有时间。”他仍然心存疑虑。

陈剑蓉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诚心诚意地说,“如果是钱的问题的话,请不用担心,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她凝视着他。

“不,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为什么?”

简东平觉得这个女人自信得有点离谱,他认为有必要向她表明一下自己的立场,于是他抬起头,正视她的眼睛:“坦白说,我并不是站在你这边的。”

她朝他很大度地笑了笑。

“没关系,我不介意,我只要真相。”

他继续说下去:“别忘了我是个敬业的记者,也许我会把整件事都公之于世,但我却不能保证会把你弟弟写成一个什么都没干的屈死鬼。我会就事论事。而且,说起来,其实我对你弟弟并没有多少好感,这么说也许不太厚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简东平以为她会发火,但是她没有。

“这个世界上喜欢我弟弟的人本来就不多,现在可能就剩下我一个了。没人喜欢他。”她有点泄气,但随即又问,“你觉得这件事还有新闻价值吗?”

“有。”

“谁会对一个一年前的案子感兴趣?”

“越是残忍的案例,就越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只要有足够的资料,我猜很多人会对此产生兴趣。”

“这我知道。”她平静地说,“引起公众的注意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坏事,尤其是当你想完成某些很困难的事的时候,比如说,为我弟弟翻案。”

的确如此。

她想了两秒钟,随后无奈地耸了耸肩。

“好吧,反正他已经死了,你可以写出来,我也希望人们都能来关心他的案子。他是无辜的,没道理顶着这个莫须有的罪名默默地躺在地底下。他的事应该让人们知道。”说到最后一句时,她又显得有些愤愤不平。

“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简东平认真地看着她。

“请问。”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最后的真相凶手真的就是你弟弟。”

陈剑蓉的脸上再度现出疲倦的神情:“这是不可能的。也许你觉得我是在强词夺理,但如果你跟我一样,跟他朝夕相处了二十六年,你就会明白我在说什么了。我了解他,他只是个不爱说话的可怜的小孩子罢了。他真的没杀人。”

“你为什么不找私家侦探帮忙?”

“私家侦探?他们只懂得收钱,而且他们并不认识我弟弟。”

这么说来,她已经试过了。

“总之我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也是我最后的希望。”她重新注视着他,这一次眼神中充满了恳求。

简东平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好吧,我尽力而为。”简东平骤然下了决心,“不过事先声明,我并不是你的雇员,也不是在为陈剑河翻案,我只是想找出真相。”

“随你怎么说。”她松了一口气,脸上马上绽开笑容。

简东平重新摊开笔记本来。

“好吧,跟我说说你的弟弟陈剑河吧,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他有什么特殊爱好。他有没有亲近的朋友?老实说我对他的了解真的很有限。”

“特殊的爱好?你指什么?”她似乎不太喜欢这个问题,“说实在的,对这个我倒没注意。我只知道,他很爱学习很爱看书,我从来都不用为他的成绩担心。他也没什么亲近的朋友,他是个寂寞孤独的小孩。”

陈剑蓉答得很快,但表情仍不够坦率。简东平注意到,尽管她的确是非常想知道真相,但只要是触及她不愿意提及的东西,她还是会有所隐瞒,看得出来,她为人谨慎,口风很紧,她很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简东平决定转换话题,他抬眼正好瞥见五斗橱上的照片。

“你刚刚说那是你前夫?”他试探地问道,既然说是前夫,这个男人应该已经离开了她。

她一怔,好像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人,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是的。”

“他是做什么的?”他紧接着问道。

她看着他,眼睛里掠过一丝警觉:“他是个生意人。”

“做什么生意?”

她开始皱眉头了,好情绪转眼就消失了:“我不明白……”

“不能说吗?”

“这跟我弟弟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她注视着他,反问道,她的神情明摆着是在说,我请你来是想跟你谈我弟弟的案子,不是来谈我的私生活的,你这个爱窥探别人隐私的小人!

“当然有关系,家庭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很大。”简东平直视她的眼睛,温和地说,“而且据我所知,你弟弟很不喜欢你前夫。”虽然只是猜测,但他知道,八九不离十。套别人话时,他常用这招。

“你怎么知道?!”她果然被吓了一跳,“谁告诉你的?是小剑吗?”

“除了他还有谁?”简东平煞有介事地说。

她避开他的目光,不说话。

他假装露出失望的表情叹了口气说:“我以为你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看来我错了。”

“什么准备?”她困惑地问道。

“既然你请我来,就准备回答我的任何问题。”他看着她。

陈剑蓉注视着他,仿佛在掂量他这句话的含义,随后她久未修剪的眉毛向上轻轻一挑,露出一个听天由命的表情。

“好吧,说说也无妨。去年我们离婚了。就在我弟弟出事之后。他说,他不想跟一个杀人犯的姐姐共同生活,其实我知道他是另外有了女人。结果不出所料。在我们离婚后一个月,他就又结婚了。就这么简单。”她弯下身子,从茶几下层再度摸出一盒烟来,抖开烟盒,娴熟地从里面抽出一支来给自己点上,一股烟草的味道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

看见她抽烟,简东平不禁稍稍露出惊讶的神情,这个神情正好被她逮到。

“女人抽烟现在很平常,不是吗?”

“是很平常。”简东平心想,让我惊讶的可不是这个。

“抽烟可以让我放松,我常常会精神紧张。”陈剑蓉平静地解释道。“尤其是经历过那么多事以后。”

“不过这有损健康。”简东平提醒她。

“现在健康对我来说没半点意义。我是离婚以后才学会抽烟的,我知道这不是个好习惯,不过,管它呢!”陈剑蓉耸了耸肩。

简东平想,很多女人婚姻失败后都会选择放任自流,破罐子破摔,眼前的这个看来也是,不过应该承认,她抽烟的姿势相当优雅。

她停了一秒钟后缓缓说道:“离婚让我学会不少东西,抽烟只是其中的一项而已。”

“你们结婚很多年了吧。”

“14年。”她昂着头,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对我的事还真好奇,但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办了一个服装厂,有这么几年生意做得很红火,也赚了不少钱,本来我还想扩大经营,大干一场,结果他把一切都毁了。他另外找了个大屁股的外地女人,那女人还给他生了个儿子,有一次他还把那女人和孩子的照片拿给我看,他说,我不应该怪他,谁叫我只不过给他生了个女儿,这是他的原话。不过我想如果我真的给他生了儿子的话,他又会找出别的理由来。我知道他早就想离开我了。对于这样的结局,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陈剑蓉神情落寞地微笑着。

“这么说你们离婚还有别的原因?”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

“跟陈剑河有关吗?”

“我想是的,他受不了他。”她的眼神有些呆滞。

“为什么?”他看着她。

她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性格问题吧。”她随口说道。

“你前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聪明能干,性格开朗,口才也很好,无论什么事他总有办法说得我心服口服,包括离婚在内。”陈剑蓉停顿了一下后,说:“另外他也乐于助人。”

“听上去是个蛮不错的人。”

“不过他在女人方面,向来缺乏免疫力。”陈剑蓉瞄了他一眼,“小剑讨厌他,简直讨厌死他了。”

“他们一直就合不来吗?”

“其实,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他们处得还不错,我丈夫几乎是看着小剑长大的,结婚这么多年来,他对小剑也一直很照顾,至少表面上看他做得无可挑剔,一开始小剑跟他也很亲。但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剑读高中开始,他就突然开始讨厌起我丈夫来,他处处跟我丈夫作对,简直都快把他气疯了。”她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仿佛又看见了当年丈夫气急败坏的模样。

“讨厌一个人总该有原因吧。是不是两人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简东平问道。

“没有,我不记得了。”她茫然地摇摇头,“我曾经问过小剑,你为什么这么对你姐夫,但是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的脾气向来有些古怪,有时候我拿他也没办法。而我前夫,只要一提到我弟弟就破口大骂,他骂他是个吃白食的废物。这样他们两个的关系就越变越糟,到出事的前两年,他们已经彼此不说话。”

“你没有尝试让他们和好吗?”

“怎么没有?我试过好多次,但都失败了。我前夫甚至明确告诉我,叫我不要白费功夫,他不会让步,也不打算原谅我弟弟。他说小剑忘恩负义,辜负了他的养育之恩,在这点上,他也并非在胡诌。”陈剑蓉吐出一个烟圈。

“那么陈剑河怎么说?他没有反驳吗?”

“他什么都没说。”陈剑蓉直直地看着他,“他把什么都藏在心里,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所以你至今都不知道其中的原因?”简东平直视她的眼睛。

陈剑蓉避开了他的目光:“不。”

“你难道没有猜测过吗?也许他不喜欢你前夫,只是因为讨厌他说话的方式,也许他跟你丈夫之间有什么私人恩怨,但你却不知情。”

简东平发现她拿着烟的手在微微颤抖,可见她的镇定只是表面功夫而已。她沉默了片刻,随后说:“我猜我前夫八成早就对我不忠了,我弟弟可能是发现了什么,只是他没有跟我说。所以他才那么讨厌他。”

“那么去年年初,他搬出去住大概也是因为跟你前夫不和吧。”

陈剑蓉点点头:“是的。我丈夫一直想让我弟弟搬出去住,本来我答应等弟弟毕业后再说,但你知道的,他在那家私人公司上班,每个月就那么点钱,有什么能力自己出去租房子单过,而且他一个人住在外面,生活上没人照顾,我也不放心,所以我没同意,为了这件事,他还跟我大吵了一架,结果恰巧被弟弟听到了,小剑的自尊心很强,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肯住下去了。其实从头到尾我都不赞成他住出去。但是,他既然已经铁了心要搬出去,我也无能为力。”

“他们是三人合租,应该每人要交的租金并不多。”

“也不少。一个人八百块,当然每个月我都会资助他一些钱。这样对他来说会好一点。”

“这儿要住你们四个恐怕是挤了一点。”简东平用评判的目光扫了一遍整个房间。

陈剑蓉笑了出来:“这里?当然不是。我是离婚后才搬回来的。我们在更好的地段有一套三室两厅的大房子,是前些年买的,不过离婚时,我们把那套房子卖了,把钱分了,我觉得这样最公平。现在的这套房子是我父母留下来的。”

“在你原先的住处,陈剑河也有自己的房间吗?”

“对,他有一间挺小的房间。不过我丈夫坚持要把家里的一些杂物放在他的房间,所以他一直很恼火。”

“他们争吵过吗?”

她摇头:“不,没有。多数时候都是我丈夫对他破口大骂,他一言不发。他不是那种会吵架的人。”

“那你丈夫为什么要骂他?”

“恶作剧。”不知怎的,她看上去微微有些得意,好像她很欣赏弟弟对她丈夫所做的一切,“他经常戏弄我丈夫,比如偷偷往我丈夫的鞋里灌沙子,偷偷往我丈夫的牛奶里加辣椒酱,或者有时候,他还会把我丈夫刚买的袜子中的一个偷偷藏起来,他就专玩这些小儿科把戏,他就是个小孩子。”

“他们有没有打过架?”

“没有。他不会跟我丈夫正面冲突。如果看到情况不对,他就会想办法马上溜走。他知道自己在打架方面根本就不是我丈夫的对手,所以他总是尽量避免跟他发生正面冲突。但是他又忍不住老是去惹他,有几次还真的把我丈夫惹毛了,但是只要有我在,他们不可能打起来。”

“为什么?”

“可能是他们两个都对我有所顾忌吧。也可能是,我丈夫生怕事情闹得太僵,会把他的秘密抖出来,毕竟那时候他还没打算跟我离婚,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她变换了一下坐姿,以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冒昧地问一句,你们的服装厂呢?”

“我们把服装厂也分了,他买下了服装厂一半的股份,所以我就打包袱走人了。我实在不想再留在那个伤心地。真的,没什么好留恋的,得到我应得的钱,我就已经心满意足。”陈剑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他现在还在经营那家厂吗。”简东平突然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兴趣,他想如果请这个人谈谈陈剑河的话,准会有截然不同的说法。

“对,他仍然是老板。至于那个女人,她原本是车间女工,现在却成了老板娘。人生的际遇真是难以预料。”她不无感叹地说。

“你有他的电话吗?我是说你前夫。”

陈剑蓉忽地回过头来看着他。

“你要去找他?”

“我想找他聊聊。”简东平朝她微微一笑。

陈剑蓉幸灾乐祸地笑着耸耸肩。

“哦,当然可以,没问题。你当然可以去找他。我正巴不得有人给他找点麻烦呢,现在他的日子过得也未免太舒心了。”她一边说,一边把她前夫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写给了简东平,“他叫宋景江,服装厂的名字叫红雁,不过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在用这个名字。”

简东平把陈剑蓉写下的便笺塞进包内。

“你会问他什么?”陈剑蓉感兴趣地看着他,低声问道。

“所有我感兴趣的东西。”

“他说的未必是实话,你要小心。”她神情严肃地提醒他。

为什么她好像有点害怕?简东平朝她温和地笑了笑。

“顺便问一句,那家服装厂,你前夫现在经营得如何?”

“不清楚。我已经很久没跟他见面了。我也不想见他,他是个家伙!自从我弟弟出事后,他每天都逼着跟我离婚,他说,他早就知道我弟弟会干出这种事,他早就看出我弟弟不是好人……这个家伙!”说到这里,陈剑蓉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她愤愤不平地把吸了大半的烟戳灭在烟灰缸里。

“所以你才想证明你弟弟是无辜的。”简东平注视着她。

“是的。”陈剑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镇定自若地说,“不过我敢肯定,他的确是无辜的。” p37+ePv8shYKEbd0NK4oyDtIkCnFhMUqpD3DiFsVzT2Fy9lfOUzRD2xt6aZY5sY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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