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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天地玄黄

宋慈从年有福口中得知,他本是益州路人士。舞勺之年时,家乡恶疾暴发,为了避难,父母带着他一路东逃,最后到了两浙东路地界。这一日,父母为了赚点儿活命钱,拉着板车送了一位患有温寒病的学子去山神庙渡口。谁知几日后却双双染上了天花恶疾,就连年幼的年有福也没能幸免。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在家乡没染上的恶疾,在千里之外患上了。

其后几日,父母接连死去,年有福也奄奄一息,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由于身患瘟疫,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更不提救治了。这一日,渡口来了父女两人。小女孩的年纪和年有福相仿,她看其可怜,便央求家人留下了一些吃食,甚至还放下了几服药材。兴许是命不该绝,年有福吃了吃食,喝了汤药,迷迷糊糊过了几天,竟然从鬼门关前爬了回来。

康复之后的年有福四处打听恩人的下落,终于知道那对父女正是上河村的族长何洛和女儿何璐。上河村人不相信外乡人,更不愿意得过恶疾的人进村子,就连何璐也忘了这个变成满脸麻子的小男孩。年有福乃是知恩图报之人,其后的日子,他在上河村外找了一处溶洞安身,每天上山砍柴。那些砍下的柴火,一半放在了族长何洛的门前,另一半则在城里卖了用以糊口度日。

就这样过去了三年,这一年衢州府大旱,上河村本就人多地少,粮食不多,这下子更是雪上加霜。此时年有福挺身而出,他说村里用野果酿造的酒非常好,城里的人都喜欢喝。只要把这些酒偷偷贩卖出去,定能换回粮食。

卖私酒是打板子的罪过,但是为了活命,大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便将信将疑地把果子酒给了年有福。此次年有福不辱使命,终于用私酒换来了粮食,自此之后,上河村的村民开始接纳这名外乡人。

上河村本就土地贫瘠,加之天灾不断,所以酿私酒贩卖也成了常态。为了卖个好价钱,年有福常年以贩卖山货为遮掩,四处卖酒曲和美酒,最远的地方甚至到过泉州府和临安府。城里人的口味叼,有些人喝不惯果子酒,慢慢地上河村也开始做米酒了。

近些年来,大宋吏治崩坏,关卡增多,行税增加,“虚喝”“折税”等欺负商贾的事情也接连发生,加之年有福时常还夹带私酒,所以买卖做得并不容易。又到了一个灾年,很多村民为了活命借了庙里长生库的银子,一时间债台高筑,苦不堪言。年有福听闻泉州府有一些海外客商喜欢村里酿造的米酒,就带着几名村民冒险走了一趟,虽然去的时候一帆风顺,但是带着粮食和银子回来路过武夷山的时候却被贼寇截住了。那一场厮杀,村民死了七人,年有福脸上挨了一刀侥幸活命。

村子的希望毁了,还死了不少人,年有福回到村子讲述了整个经过后便想投河自尽。就在此时,何璐站了出来,说年有福自立自强,她早已芳心暗许,她不介意年有福满脸的麻子还有脸上的刀疤。年有福大为感动,却觉得自己配不上何璐。何璐拿出了爹爹准备的嫁妆钱,其他村民也把最后的棺材板钱拿了出来,大伙又凑足了本金,年有福便带着村里最后一批私酒上了路,去了临安府。

年有福曾经来过临安府几次,这里虽然商贾云集,手眼通天的人也有不少。初始时,事情办得十分顺利,美酒都顺利脱手。没想到临行之前却被官府的人抓住,打入了大牢。最后一点儿希望也破灭了,为了不连累村子的人,年有福再次有了寻死之心。

就在此时,有灰衣蒙面人探监,说已然查出他们是上河村的人,酒不错,想合伙做一个买卖。蒙面人说的条件十分苛刻,可是年有福已然走投无路,加之不想村子里的人受牵连,便点头答应了。

灰衣人的能耐很强,不久后年有福就被放了出来。不仅如此,灰衣人还送给了他大批的粮食。当粮食送到上河村后,所有村民都欢呼雀跃,年有福也成了人们口中的英雄和救星,族长何洛甚至默许了年有福和女儿的婚事。不过渐渐地村民也发现,他们吃的粮食是军粮,米袋子上有官府的印戳。

在县里卖私酒是杖刑,乃是打板子的罪过;出了龙游县跨地域卖私酒,是徒刑,流放的罪过;用私酒换军粮却是大辟之罪,杀头的罪过。

没过多久,灰衣人来了,告之上河村的人以后要听他们的吩咐专门给临安府送私酒,若不然整个村子的人都不得善终。在年有福离开村子的时候,村里的人还偷偷杀了四个道人,追究下来都是大罪。无奈之下,上河村人同意了灰衣人的安排。

一年后,年有福代表上河村去武夷山中找宁道人求黄符,见多识广的他起了疑心。回来后他经过多番调查后发现整个上河村都被宁道人骗了。何洛知晓了此事,示意年有福不要将此事说出去。由于送到临安府的酒多,以前每次送酒下山都提心吊胆,生怕被人识破。两人合计,不如用夜游的法子掩盖送私酒到山下渡口之事。兴许是百姓都敬畏鬼神,这个法子出奇地好使,送私酒方便了很多,一直以来都没有出过事。

八年前年有福存够了钱,他的娘子还为他生了个小丫头。为了安稳,为了妻女,也为了有个掩饰,在岳丈何洛以及所有村民的帮衬下,年有福盘下了县里一处酒肆,并改名为“有福客栈”。

说到这里,年有福感叹道:“我年有福走到这一步,上河村走到这一步,其实都是被逼的!我们小老百姓哪里想做什么不法之事?铤而走险只是为了活命而已!”

宋慈没想到上河村人活得如此艰辛,问道:“贩私酒的赚头,上河村能拿到三成吗?”

年有福苦笑道:“不到一成,但是这一成的赚头就够全村二百四十三户八百九十七口人全年衣食无忧了!”

四名灰衣人一直留意着年有福,只要他口中说出不该说出的事情,他们就会杀人灭口。宋慈盯着年有福的眼睛,正色道:“李亚和段襄是不是你们杀的?”

“小恩公,你依旧不相信我等吗?上河村人只想活着,不想杀人。只是今后上河村要想过上安稳的日子,也难了!”

宋慈知道他是指卖私酒给临安府被揭穿之事,上河村人以后没这条出路,确是难以糊口了。年有福要烧酒窖和米袋,估计也是听从临安府贵人的指示。

余莲舟盯着四名灰衣人道:“你们是谁?”

灰衣人张开了嘴,舌头都被割去了,想必这几人也不会写字,都是死士。

宋慈走了几步,对年有福道:“让我猜猜这些人的来历如何?”

年有福脸上露出警惕之色。

宋慈继续道:“余提点审问宁道人时知晓了上河村的往事,于是派人进入了上河村。他们的到来惊动了上河村人,所以你们将此事告诉了临安府的通天人物。那人估摸很好奇皇城司的来意,以为是要查军粮酿酒一事。所以决定断尾求生,毁掉证物。由于整个村子都被皇城司的人盯着,所以你们都不敢轻举妄动。宋某猜测孔武假死之事也瞒不过你们的耳目,所以你们就将计就计,让何洛继续带人夜游引开皇城司,你则带着临安府派来的帮手进洞里毁灭证物!年掌柜,我说得对吗?”

年有福微微一笑,道:“小恩公,如若你今日不死,日后必将是一名神探!”

宋慈听出来年有福话中有话,却并不意外,缓缓说道:“你给我们讲这么多事,其实也是等一个转机,等那个真正杀死李亚和段襄的人扭转乾坤!”

年有福苦笑道:“即使这次上河村人能活着,也要背井离乡了。”

余莲舟刚想派察子去洞口,就发觉有打斗声由远及近传来,孔武以及几名守护洞口的察子边打边退到了这里。余莲舟和手下的察子急忙上前帮忙,无奈此次闯入的灰衣人人数众多,进退配合似是军中人物,极有章法,加上领头之人武功不凡,他们立时落了下风。

片刻后,皇城司的察子或受伤倒地,或失手被擒,余莲舟、孔武、章勇、宋慈等人被逼到了角落处。

“你们究竟是谁?好大的胆子,竟然和皇城司作对!”余莲舟大喝了一声。

领头的贼子压着声音对手下道:“留活口,还有话要问!”

为什么要压着嗓子说话?难道是熟人?余莲舟和宋慈对看了一眼,大约猜出了来人的身份。孔武当前一步将乌梢棒舞出了棍花,余莲舟的银鞭也打得呼呼作响,但是依旧不能阻挡灰衣死士的进攻。眼看着一干人等就要命丧于此,宋慈走到了照明用的火盆旁,从怀里掏出一卷图册,放在了火焰上,接着大喝道:“张横,你还想要《黄字书》吗?”

听闻此话,龙游县令张横的眉角不停地跳动,这短短的一句话中有太大的杀伤力。

余莲舟一旁插话道:“张大人,不必遮掩了!上河村要送私酒去临安,没有此地官府的人庇护不行!能神不知鬼不觉杀死李亚和段襄的人,不是年掌柜就是你张大人。兴许验尸的时候你只想走走过场,把李亚、段襄等人的死安排成一种意外,只不过没想到宋慈和我皇城司的出现破坏了你等的好事!余某只是好奇,你是临安府中那个人派来的县令,还是当上县令后上了他们的贼船?”

领头的贼子眼中露出错愕神情,却不发一言,似乎还在犹豫。

宋慈扬扬手中的图册继续道:“看来张大人还是有所怀疑!这本图册是从马永忠包袱里找到的,你知道吗?他们被困鬼庙七日,无聊之下便四处翻查,无意间发现墙上某块砖石被挖得中空,里面还放了一本有年头的图册!你说世上会不会有那么巧的事?赖省干的弟子带着《黄字书》到了鬼庙避难,在墙上隐蔽处挖了暗格,将《黄字书》藏于其中。十年后,马永忠等人再次被困,竟然在机缘巧合之下,又找到了这本书。”

领头的贼子已然有些意动,虽然鬼庙他翻查了很多次,但是漏查了一处砖石还是很可能的。此番临安府飞鸽来信有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毁掉军粮酿酒的证据,第二件事就是要抢先一步找到十年前就消失的《黄字书》。

为了获得贼子的信任,宋慈继续道:“当年赖省干卜数通神,还获知了很多秘闻。据传赖省干将这些秘事记载于四本中,即《天字书》《地字书》《玄字书》以及《黄字书》,《天字书》记载的是皇家秘事,《地字书》记下的是百官秘事,《玄字书》写的是三教九流有头有脸人物的秘事,《黄字书》记的则是升斗小民的秘事。虽说《黄字书》上的人最无关紧要,但是能让赖省干费心记下来的人,想必也有过人之处。而且十年过去了,当年的泥腿子如今有可能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了。张大人,我说得对吗?”

赖省干和《四字书》都是通天的机密,即使是张横也是这几年得到上面信任后才偶然得知的,宋慈即使和余莲舟关系再好,皇城司也不能将此等秘密告诉他,难道他手头的书真是《黄字书》?

余莲舟看着宋慈的表情却有些诧异,她没想到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宋慈说起谎来面不红耳不赤,看不出一点儿破绽。赖省干确是写过四字书,但是余莲舟却从未对宋慈提过。宋慈竟然根据看过的一些有关赖省干的卷宗还有找到的黄符,就能推断出这么多的事情,此人若是能进皇城司,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至于真正的《黄字书》,则根本不是宋慈手中的那本图册而是贴在四具棺材上的黄符。想必赖省干给这些人推八字时,根本没在意这些人的秘事,随便让弟子用白醋写在黄符上。赖省干出事后,弟子四散而逃,负责《黄字书》的弟子逃到了上河村。然而他还没说出此间的秘密就死了,从此《黄字书》不知所踪。

前几日宋慈验骨时无意间沾上了黄符,又碰巧发现了此间的秘密,《黄字书》才再次出现。到了此刻,干办牛俊想必早已把棺材运走,那么皇城司到此地最重要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孔武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为啥这事他一点儿都不知道,马永忠什么时候发现的暗格?《黄字书》是怎么回事?宋慈手中的那本图册他见过,不是李亚、段襄的游记吗?怎么成了《黄字书》了?他刚想说些什么,腰间就被余莲舟打了下。好在孔武虽然是浑人但不是蠢人,马上就闭嘴了。

这微小的举动却逃不过张横的眼睛。眼见张横又起疑心,宋慈开口道:“孟昆,荆湖北路鄂州府人士,好拳脚。淳熙十三年入临安府,混迹于中和坊青皮之中,伤两人,杀一人,后因出卖义父心神不宁,淳熙十六年三月初三于庙中求签闻仙药时吐露此事!”

张横的身子在微微发颤,如果他没猜错,十年前的这名青皮如今就是左班殿直(成忠郎)孟大人,他竟然有如此不堪的往事!宋慈从未到过临安府,他怎知此事?

见张横入了套,宋慈又趁热打铁道:“杜武秀,两浙西路嘉兴府人士,淳熙十五年毒死岳丈、妻子,独吞财物,因白日见鬼,于淳熙十六年二月初六于庙中求签问事,闻仙药时吐露此事而不自知。”

张横已然相信宋慈见过真正的《黄字书》了,杜武秀如今是临安府四大酒肆之一的醉仙楼的掌柜,他的起家原因却很少有人知道。

余莲舟也暗叹宋慈有过目不忘之能,这其中一个人的往事是记载在宋慈所烧的那张黄纸之上的,另一人的往事却是刚刚在山神庙前余莲舟所烧黄纸上记载的。这两人如今都好好地活着,还成了临安城的大人物,就连宋慈也有所耳闻。

“你想怎样?”贼人终于开了口,他摘下了面罩,正是龙游县令张横。

宋慈看了余莲舟一眼,余莲舟说道:“放我的人出去,这里的东西则由你处置!《黄字书》也可以给你!”

“如何证明你手上的书是《黄字书》?”张横追问道。

宋慈翻开了书,找到马永忠所画插画的背面,那上面有一行字:孟昆,荆湖北路鄂州府人士,好拳脚……

张横终于相信宋慈所说了,余莲舟还有一点儿诧异,难道宋慈早就想到这一点?宋慈心中也在暗叹侥幸,这本是个无心之举,不指望能用上,没想到此刻却能救大伙的性命。

张横一手撑着洞壁,另一手拿着飞刀说道:“你们可以走在前面,宋慈必须在我十步之内!离洞之前,《黄字书》必须给我!”

余莲舟和宋慈两人心知十步乃是张横手中飞刀的射程,可是此时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于是对望下点了点头。两边人开始互换方位,皇城司的人相互搀扶站到了山洞外侧,孔武在前面探路,余莲舟护着宋慈走在了最后面。

待到皇城司的人闪开,张横挥了挥手,便有灰衣死士点燃了米袋以及其他相关证物。章勇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心有不甘地看着上司。余莲舟明白他心中的想法,回道:“不怕!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知晓此事和枢密院知杂房以及宁德厢军有关就可以了,至于物证,我们还可以再找!”

一行人等慢慢退出洞口,就在此时张横大喝道:“把东西留下,若不然休怪张某手下无情!”

宋慈和余莲舟交换眼神,当即拿定了主意。但见一道黑影飞出,宋慈把假《黄字书》丢到了洞壁的火盆上,接着转身逃跑。张横早已料到会如此,一边去拿假《黄字书》,一边丢出了手中的飞刀射向了宋慈。余莲舟不敢怠慢,把手中的梅花镖嗖嗖地打了出去,在飞刀将要射到宋慈后背的一刻,将之打落在地。

一旁的灰衣死士急忙放出了暗器,余莲舟和手下纷纷以暗器回击,张横从火中抓回了假黄字书,翻了一下后发现只有其中一页有《黄字书》的内容,其他部分都是无关的文字。

“直娘贼!竟然骗我!”张横大骂了一声,叫道,“不要放跑他们,他们知道《黄字书》在哪里!”

宋慈虽然不是文弱书生,但是脚程哪里比得过这些亡命之徒,要不是几次都有余莲舟的飞镖掩护,早就成了刀下之鬼。跑出了百来步,双方都没有暗器了。好在一行人就要冲出洞口,就在此时,前方的孔武突然停住了脚步,阻滞了众人的前行。

张横方才偷偷从洞壁上抠下了一块石子,见此机会,掷出了手中的石子,“砰”地击中宋慈的脚踝,眼看着宋慈就要摔倒在地。

“抓住他,逼问《黄字书》的下落!”

情急之下,余莲舟挥出软鞭,缠住宋慈腰身,手上用劲把他拉了过来。转了几个圈,靠在了洞壁上。两人胸口贴着胸口,面面相觑,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情愫。这乃是张横一直等待的最佳时机,此时他再无犹豫,手握长刀,跑了几步后,在身后洞壁蹬了一下借力飞来。整个人如同一把利刃,就要刺向余莲舟和宋慈。

靠在洞墙的宋慈看到张横扑来,就想推开护在他身前一时有些恍惚的余莲舟。在这生死一线之际,余莲舟却伸手探入宋慈怀中,随即转身扬手,嗖嗖嗖接连甩出了几道银光。跳在半空的张横急忙挥刀格挡,一左一右分别打落两道银光后,第三道银光却“嘭”的一声射入他的咽喉之中。

中镖的张横从半空摔落,心有不甘地看着余莲舟。方才明明发现余莲舟已没有梅花镖了,这最后的三枚梅花镖又是哪里来的?宋慈心有余悸地看着这一切,若不是他把余莲舟的梅花镖一直放在身上,此刻他和余莲舟就真要成为刀下之鬼了。

张横死了,灰衣死士一下子群龙无首,都看着跟过来的年有福。孔武和章勇如临大敌一般站在洞口,额头都是冷汗。宋慈和余莲舟互相搀扶着走了过去,看到山洞外黑压压站着几百号人,明晃晃的火把照亮了整个夜空。

皇城司干办谭峰满身是伤地靠在山壁上,他的面前横七竖八倒着皇城司的察子以及上河村村民的尸体。

谭峰看了一眼余莲舟,擦了擦嘴角边的血迹道:“提点,上河村的人造反了!”

“牛俊呢?”余莲舟不安地问道。

谭峰笑了笑道:“提点放心,牛俊在我等的护卫下驾船离开了。何洛这老头疯了,竟然带着全村的人杀了回来,属下不放心,便也跟了过来!只是他们人太多,请恕谭某守护不力!”

何洛挥了挥手,几十名村民举起了弓箭。早在十年前,上河村人就知道自己干的是刀尖上的买卖,所有村民无论男女老少都习武,当下已然没有了退路,不如杀人灭口。

余莲舟把所有察子召集了起来,围成了一个圈。年有福在灰衣死士的护卫下也走了出来,他看着满地的死尸,眼眶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铁匠叔!”年有福抱着一名村民的尸体,摇了一摇,见其没有反应后,哀号道:“有福来上河村的时候,是你给我了一把镰刀,我才能上山砍柴,才能有命活下来!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不是说好要吃你家六郎的喜酒吗?”

“周大娘!”年有福又跪在一名大娘的身边,哭道,“你说过你是嫁过来的,我们都是外乡人,所以要互助。要不是当年你告诉我身后这个溶洞的位置,有福就没有容身之地!这场厮杀,本是男人干的事,你怎么也冲过来了?”

火把下印着一副副面孔,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他们不知道其他事情,只知道若是村子不能酿酒了,所有人都会被饿死。谁断了他们的生路,他们就要找谁拼命。

宋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所有村民眼中都是怒火,只要何洛一声令下,就会把他们生生地咬成碎片。心思如此,宋慈摇摇头道:“何必如此呢?为何要私用军粮酿酒?那是军人的命啊!若是当兵的都吃不饱,如何保家卫国?”

年有福忽然哈哈大笑了几声,道:“这是我等能决定的吗?上河村只想吃口饭,可是他们只给军粮,我等又有什么法子?你们该找的不是上河村,而是他们!”

余莲舟问道:“他们是谁?”

年有福和何洛对视了一眼,都摇了摇头。若是说出那些人的名字,想必连家人都会被诛杀。

“爹爹!你受伤了吗?身上怎么流血了?”一个脆生生的童声在人群中响起。余莲舟等人循声望去,那名叫蔚儿的小女孩走出了人群。

“蔚儿!”年有福破涕为笑,连忙擦掉眼角的眼泪说道,“爹爹没有事。你怎么来了?快走!”

小女孩年蔚闪着晶莹的大眼睛看着余莲舟,哭问道:“漂亮姐姐,你是要杀爹爹吗?不杀他好不好?爹爹是个好人,还给蔚儿做纸鸢。蔚儿把纸鸢给你,你不杀爹爹好不好?”

余莲舟挥了下手,皇城司的人把手中的武器垂下了。上河村的人见此,也纷纷把手中的武器垂下。

“蔚儿!”年有福一瘸一拐走过去,抱起了女儿,在她脸蛋上好好地亲了下,又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道:“蔚儿乖,爹爹和漂亮姐姐闹着玩的,你先和你娘回去,爹爹等会儿就回来了。”

说着年有福期盼地看着余莲舟,余莲舟也笑着对小女孩说道:“蔚儿乖,姐姐和你爹爹闹着玩的,你快回去吧!姐姐明天给你带枣子来!”

“真的吗?”蔚儿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年有福和余莲舟,两人点了点头。小女孩聪慧,依旧不相信,又看了看所有村民和皇城司的人。村民和所有察子也都点了点头。

得到了所有大人的保证,年蔚终于开心了,她拍了拍手说道:“爹爹,那我就回去了。蔚儿想学纸鸢上的那首诗,可是村里的老先生不教我。爹爹,你待会儿和他说说嘛!”

“好……好!我的蔚儿以后一定是一个大才女!”

蔚儿点了点头,又格格地笑了下,这才被人抱了出去。

等到小女孩离开了,余莲舟对年有福和何洛说道:“你们随我走一趟!这里的事皇城司不会再过问!”

年有福心知如若上河村此时杀了皇城司所有的人,就必将成为反贼。天下虽大,又怎有他们的安身之地?

何洛摇了摇头道:“不是小老儿怕死,只是上河村人不能再酿酒,那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余莲舟不顾谭峰、章勇的阻拦,走了上前,她指着倒在地上的一具具尸身说道:“还要更多无辜的人死吗?我知晓你等的难处,更尝过上河村的好酒!你等放心,余某将求圣恩,让上河村的酒可以光明正大地卖到临安!”

“酒税重吗?”有人不安地问道。

“酒税和你们卖到龙游县一样,行税收一次,住税收一次!”

这乃是天大的恩典,不过年有福和何洛却满是质疑地看着余莲舟,皇城司虽然是圣上的心腹,但是这事真的能做到吗?就连知晓余莲舟底细的谭峰和章勇也疑惑地看着她。

余莲舟轻声对左右说道:“如今我们已经拿到了《黄字书》,用这场功绩换圣上的恩典,我觉得可以!”

章勇揪心道:“提点!提举大人早就半隐退了,你只要拿到《黄字书》十有八九就能升提举了,这下恐怕要便宜冰井务的刘世亨了!”

“官位算不得什么,只可惜你们的功劳恐怕也要被剥夺了!”

谭峰是余莲舟的心腹,他回道:“提点,若是升不了提举,你就不能去天机阁。去不了天机阁,你想看的东西也看不到了!”

余莲舟苦笑了一下,她不在乎什么职位,可是不能升提举就不能查阅当年那件天大案子的卷宗。但是此时此刻,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天人交战一番后,余莲舟轻声道:“不必再劝了,此事我心意已决!”

听闻此话,所有皇城司察子跪在地上道:“我等谨听提点吩咐!”

“你们都愿意?”余莲舟又追问了一句。

“绝不作悔!”章勇、谭峰等人齐声喝道。

“那好!”余莲舟转身对上河村众人说道,“我余莲舟在此发誓,除年有福、何洛外,皇城司绝不伤害上河村任何人等。回京之后,余某将去向圣上求情,定要让上河村的酒名正言顺地销往临安,而且税负与龙游县卖酒等同!如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得到余莲舟庄重的誓言,年有福和何洛终于放下了心头的大石,此时他两心领神会,转身看着上河村所有族人。

何洛开口道:“既然余大人如此发誓,我们上河村就信了他们。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得轻举妄动,更不能伤害官家的人!所有的恩怨,就此作罢!违此誓者,上河村人共杀之!”

上河村无论男女老少都放下了武器,在何洛的带领下朗声起誓道:“所有恩怨就此作罢,如违此誓,不得好死!”

年有福发过誓言后跪在了地上,朝所有村民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含泪道:“有福本是外人,承蒙诸位乡亲不弃收留,此恩万死难报!我娘子和蔚儿以后就拜托乡亲们照顾了!”

何洛也在一旁朝所有村民鞠了三次躬。

余莲舟察觉两人形态有异,刚想上去阻拦,年有福和何洛却双双抽出随身的短刀抹向了脖子。两道血光喷射而出,映红了夜空。宋慈、余莲舟以及上河村人的人见此,急忙冲了上去。

这两人早有了死意,用刀很深,嘴里冒出红色的血泡。宋慈蹲在年有福身边叹道:“年兄,何必如此呢?”

年有福脸上露出了笑容,含糊不清地咕哝道:“我……死,妻……女活!”

上河村人都听到了这句话,愤恨地看着那一群灰衣死士。此时除一名死士转身离开外,其他人也都引刀自裁!章勇和谭峰刚想追,余莲舟劝阻道:“他是回去报信的,若追得急了,这人也会自尽,让他走吧!”

何洛也快死了,却不愿闭眼。余莲舟走到他身旁,郑重说道:“放心去吧,我定会遵守方才的诺言!”

何洛满意地笑了笑,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个名字,但只能勉强听清有个“师”字。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的是临安府里的那个人?然而,已经没人给余莲舟答案了。年有福和何洛终于闭上了眼睛,他们知道如若落入皇城司的手里吐露真相,不仅他们会被灭口,他们的家人也会被连累。方才看到死士都已自裁,何洛这才在临死之前说出了一个名字。这也许就是何洛对余莲舟最后的答谢!

上河村的事终于告一段落,余莲舟又派人搜查了张横的宅院,在一摞烧成灰烬的信纸中找到了只言片语,信中那京城的通天人物也有个“师”字,难道他是张横的师父不成?

由于上河村的案情事关重大,加之余莲舟给了村民承诺,所以不日后她就带着皇城司的人离开了龙游县。

宋慈那一夜伤了腿,将养了几天,孔武和马永忠一直在旁边照顾他。三人虽然是萍水相逢,但经历这么多事后,已成无话不谈的好友。

这一日,三人在渡口找了一艘小船,准备一起结伴去临安。在船上宋慈拿出一壶酒,又在酒中放入苏合香丸,便对孔武说道:“请!”

孔武诧异道:“这就是你说的那种美酒?如此简单就完事了?”

宋慈点了点头道:“这乃是苏合香酒,以前乃是宫廷御酒,可以修身养性!《梦溪笔谈》中有记载!”

孔武抿了一口赞道:“上河村的酒确实好,加了苏合香丸后确实独有风味!”

宋慈没有和孔武、马永忠两人喝酒,独自一人站在了船头。船行到山神庙渡口的时候,山腰间出现了送葬的人群,抬眼望去都是上河村的人,他们正抬着年有福和何洛的棺椁,准备安葬。年蔚哭着喊了声:“爹爹,大父,蔚儿给你们唱首歌儿可好?”

山道上传来了童谣声: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初始时只是年蔚的声音,旋踵后,所有的村民都开始吟唱起来。宋慈听到此歌,心中沉痛,喃喃道:“蔚儿还是学会了这首葬歌!”

孔武不解地看着宋慈,马永忠一旁解释道:“这是《诗经小雅蓼莪》,乃是一首祭奠父母的歌!蓼莪又称抱娘草,代指父母!”

听闻此话,孔武神情肃穆,看着马永忠。

马永忠回道:“其诗大概意思是说:看那莪蒿长得高,却非莪蒿是散蒿。可怜我的爹与妈,抚养我太辛劳!看那莪蒿相依偎,却非莪蒿只是蔚。可怜我的爹与妈,抚养我太劳累!……”

葬歌在山林间飘荡,越来越悲切,当村民唱到“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一句时,山林中有喜鹊模样的纸鸢高高地飞到天空。那空中的纸鸢随风飘荡,忽东忽西,如同无根的浮萍。唱完《蓼莪》后,年蔚剪断了纸鸢的引绳。纸鸢没有了牵扯,随着风远远地飘去,不知飘落在何处。

宋慈遥望纸鸢离去的方向,口中喃喃道:“南山高峻难逾越,飙风凄厉令人怯。希望今生今世这首葬歌都不要被人唱起,纸鸢飞走吧!把所有苦难都带走吧!”

江水带着哀愁一路前行,客船顺着衢江进入了钱塘江,在下游的不远处就是大宋的心脏——临安城。

——鬼庙案完 Hg01MJxCUr9HOonGDSc4adovd4MXkLNCPE9km0cRDFWE5mTbvR+3SnI31fhAJaQ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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