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动了孔武,宋慈等人其后几日都没有什么动静。这一日,孔武托人分别送走李亚和段襄的灵柩,喝了一点儿闷酒,便回房中歇息。夜深了,整个龙游县除了咚咚的打更声外,静得听不到一丝鸡鸣狗吠的声音。三更过后,一声惊呼有如平地惊雷一般,震动四方。
“死人了!孔公子自缢了!”高小二大声嚷道。
皇城司的人早已埋伏在附近,转瞬冲入了房中,两道黑影如夜魅一般,跳出了窗口,消失不见。
“追!”余莲舟大喝了一声。
龙游县令张横一直守候在客栈之中,听到了消息,连忙带人也来到了房中。仵作当前一步,探了探孔武的鼻息,便摇了摇头。不多久,追出去的余莲舟回来了,看到此等景象,当即大怒道:“此案由我皇城司接手,其他人等不得过问!”
“余提点,这不符合律法!”张横并不想退让。
“张大人若有疑虑可亲自去临安皇城司亲兵营大营找提举大人问话。若是提举大人也做不了主,可以请圣上裁断!”
“余提点,何必如此呢?”张横哪里料到余莲舟会如此耍横,抱怨了几句后便带着手下离开了。
龙游县衙的人走了,躲在一旁的宋慈进了屋,此番他却不是来验尸而是来救人的,这所有的一切原本就是一出戏。孔武是个武人,刚才被贼子勒住脖子时并没有伤及性命。宋慈知晓救死方,又有谭峰和章勇从旁协助,忙活一阵后,孔武终于顺过一口气来。
“他奶奶的,勒死洒家了,拿酒来!余提点,你找的人下手真狠!”
“他们不是我的人。”余莲舟摇了摇头。
“真有贼子要害我?”孔武挺直身子,瞪大了牛眼。
“当然!”余莲舟点头道,“那些人身手不错,这小小的龙游县怎成了藏龙卧虎之地?连牛俊和谭峰也跟丢了!”
宋慈给孔武喂了一碗姜汤,余莲舟在一旁问道:“能骗得过他们吗?”
宋慈苦笑道:“很难,不过他们对此事想必也乐观其成,毕竟鬼话成真了。”
第二日,又有客船去临安,宋慈辞别众人,登上了去太学的客船。临行之时,年掌柜挥手道:“小恩公,走了好,此地水深,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宋慈拱手回道:“衢江水深,年掌柜也要小心!”
孔武“死”了,有的人说孔武是被人杀死的,但是更多的人却说孔武是被抓了替身,死于“长屋子”的手里。更有好事者打探到马永忠是坠河而死的,尸体在衢江下游已然被人找到。虽然死者的面容腐烂不堪难以辨认,但是从衣着身材看,正是马永忠无疑。
曾经撞破夜游的四个人都死了,龙游县的百姓更加相信冤魂索命的传说了。这一日恰逢初一,又是上河村抬棺夜游的日子。今夜上河村附近所有的乡民都躲在家中,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撞到了鬼棺。
在上河村钟馗庙前,道士摇着铃铛领路,身后几名村民穿着孝服扛着招魂幡,再其后是抬着大批贡品的送葬人群,最后面是十六位戴着鬼怪面具的白衣汉子,他们抬着红、白、黑、长四具棺材紧紧跟随其后。
一行人等走出了牌坊,走到了山道上,天空中繁星点点,山崖间火把排成了长龙,道士的咒语声和小孩的童谣声让夜晚更加诡异。行了十几里山路,到了山神庙前,在道士的指引下,上河村村民点燃了三堆篝火,把纸钱、纸马、纸人等一干祭品丢到了火堆中,熊熊的夜火如同鬼眼一般,发出幽幽的绿光。
须臾之后,衢江中出现了一艘货船。一位灰衣汉子走出船舱站立船头,他提着灯笼朝山神庙方向晃了三圈。上河村人心领神会,也把手中的火把来回晃动了三下。未几,货船靠了岸,村民便把剩下的祭品一箱箱地往船上搬,甚至连那四具棺材也想送到船上。
忽然间山道里响起了哒哒的马蹄声,江面上三四艘兵船也围了过来。谭峰、牛俊两人,一人封着水路,一人封着陆路,将上河村人以及货船上的人团团围住。
“何族长,好久不见了!”余莲舟从马背下跳了下来,宋慈也跟在身后。
何洛走出了人群,对着余莲舟拱手道:“余大人,我等是犯了什么事,竟然如此兴师动众?”
“犯了什么事?”余莲舟抬头看了看星空说道,“何洛,想听一个故事吗?”
何洛面不改色道:“余提点,请讲!小老儿洗耳恭听!”
余莲舟指着还没搬上船的四具棺材道:“有这么一个村子,山好水好,所以酿的酒也好。初始时,他们只是自酿自饮,后来却开始在乡间贩卖,到后来还在城里开了一间酒肆,堂而皇之在城里卖酒。这事虽然不合大宋律法,但是念在村民也是为了养家糊口,很多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想不到啊!”
说到这里,余莲舟指着江面上几艘大船道:“他们竟然鬼迷心窍,把私酒卖到了临安城里,好大的胆子!”
何洛脸露蔑笑,却依旧不发一言。
余莲舟敲了敲棺材板道:“这么多送往临安的酒怎么掩人耳目呢?那村子的人也聪明,以前他们有个仪式,原本是送鬼的,后来想想,不如来送酒。只要把美酒混在祭品之中,其他人又害怕撞了棺材走了霉运不敢窥视,那不就能瞒天过海了吗?何族长,你说我说得对吗?”
何洛抬起了头,回道:“老朽不知余大人在说什么!”
“待会儿你就有口莫辩了。”余莲舟又走了几步道,“夜游送酒此事做得很隐蔽,估计有许多年头了,还一直没有出现差错。只可惜四个愣头青撞破了此事,他们破坏了那个传说,却没有被恶鬼抓了替身,何族长你说这怎么办?若是没有恶鬼索命的传说,夜游还办吗?”
何洛依然老神在在。余莲舟继续道:“何族长,为了让鬼话成真,他们竟然胆大妄为,杀了那四个人,你说可恶不可恶?”
何洛挺直了腰杆道:“何洛不知提点在说什么,上河村和那四人的死也没有关系!”
“好!”余莲舟拍手道,“既然何族长心中磊落,就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来人,搜!”
皇城司的人得令后便冲了过去。上河村的人刚想反抗,却被何洛制止住了。抬祭品的箩筐一个个被打开,里面除了祭品之外竟然翻不到一点儿酒曲和成酒。皇城司的人还不死心,又把剩下没烧的纸人、纸马以及任何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弄开,然而依旧没有任何收获。
“去船上看看。”余莲舟交代了一句。
又过了一炷香的光景,牛俊在船上回话道:“提点,搬到船上的东西都翻查了,没有发现!”
为何会这样?余莲舟眉头紧锁,忽然间看到脚旁的四具棺材,道:“把棺材也打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就连方才窃喜的上河村人都瞪大了眼睛。嘎嘎声后,四块棺材板被推开,皇城司人呆若木鸡,余莲舟往棺材里面瞅了瞅,那里躺着的只有四具骷髅,根本没有什么美酒。
“余提点,找到什么东西了吗?”何洛嘴角边露出了笑容。
余莲舟指着四具棺材道:“你们为何要把棺材和祭品送到江面上去?”
“这就要多谢余提点了!”
“此话怎讲?”余莲舟压着一口恶气看着何洛。
何洛指着棺材回道:“要不是余提点出手,我等山野村夫怎知道被人愚弄了这么久?为了免除麻烦,就想一次性把这东西都弄走。不过请神容易送神难,不多准备些祭品怎成?若是余提点晚点来,就会看到棺材和祭品都送到了船上,再过一会儿船便会驶入江中。届时我等会射出火箭,由于船上早装好了桐油等物,所有的一切都会烧得一干二净。提点若不信,可以派人再去船上看一看,引燃物就在船底放着。”
旋即,谭峰再次上了船。未几,他回禀道:“提点,都查过了,船只底部确实有桐油等物!”
何洛摊开了手,问道:“余大人,既然查清楚了,敢问我上河村何罪之有?难道送走几个该死的恶鬼也不成?”
这本是宋慈和余莲舟定下的引蛇出洞的计策,本想人赃俱获,不过上河村人却十分狡诈,竟然来了这么一手,难道他们真的和贼人有联系,甚至猜到了孔武并没死?
如今紧要的事不是这个,余莲舟从棺材壁上扯下一张黄符,背着身放在火把上烧了后,微微摇了摇头。接着又烧了一张黄符,依旧如此,直到烧到第三张的时候,她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按宋慈的推断,这些黄符之中有些是赖省干的恶徒也就是棺材里的某人带来的,只有他带的黄符才藏着秘密。十年前,上河村的人担心恶鬼索命,为了镇住鬼魂,就把从赖省干徒弟包裹中找到的黄符贴在了棺材里。由于黄符不多,上河村人还从别处请了其他的黄符。
此番余莲舟最大的目的就是拿到棺材里的黄符,如今东西到手,便拱手对何洛说道:“看来确是一场误会,不过这棺材里的四个人乃是赖省干余孽,即使死了化成了骷髅,那也得皇城司来管!来人啊,把棺材统统运走!”
何洛本来也认为自己胜券在握,可是看到余莲舟烧黄符的举动后,便狐疑了起来,他急忙道:“不可,这些棺材要烧了后才安心!”
余莲舟微笑道:“上河村的苦处余某明白,你看那边……”
何洛顺着余莲舟的手指望过去,牛俊竟然领了几个道士走了过来。余莲舟说道:“这都是皇城司花大价钱请来的道长,皆为高人。谭峰你就领着人看着道长在此做法事,上河村的人一个也不能走,要不然法事有了纰漏,恶鬼送不走!若是有人想离开此地一步,格杀勿论!”
何洛怒瞪余莲舟以及皇城司一干人等,盘算着要不要带着族人在此拼命,恰在此时上河村的上空突然传来了穿云箭的声响,这乃是留守上河村的皇城司干办章勇的告急信号。
“发生什么事情了?”余莲舟脸色大变,何洛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事情急转直下,余莲舟转身对手下说道:“谭峰带着你手下的人看守这里的人,牛俊把棺材运回去,其他人等随我去上河村!”
话未说完,余莲舟便领着手下拍马而去,宋慈知道情况有变,也骑马跟在了身后。翻过了两个山冈,余莲舟放慢马速,等宋慈跟上来后问道:“上河村的人为何要烧棺材?难道以后他们都不卖私酒了吗?这说不通!”
宋慈略微思索后,道:“一时半会我也琢磨不透。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
余莲舟得到提示后说道:“那一定是上河村里还有比卖私酒更严重的事情,所以他们才会丢卒保车。此番他们这么做其实也是调虎离山,为的就是在上河村里的谋划。如今我的人一半被拖在了山神庙,章勇那里的人不多,我身边的人也不多,此事有风险。宋慈,你不要跟着去了!”
宋慈马术不及余莲舟,一边控制马儿一边回道:“宋某虽然是个书生,但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之人,再说上河村局势不定,那里更需要我出谋划策!”
“好!”余莲舟斩钉截铁道,“你若是死了,我余莲舟还你一条性命!”
一行人等进了上河村,却发觉整个村子寂静无声,连人影都看不到。余莲舟吹起了响哨,等了许久,却不见章勇回应。
“他们在什么地方?”余莲舟秀眉微蹙,环望四周。
宋慈喊了一声:“拿火把来!”
察子举着火把站到了一旁。宋慈伸手入怀,拿出了李亚、段襄的那本游记,翻到了马永忠所画那页插图上。在图上一点点地看过后,宋慈手指着某个地方道:“应当是这个方位。”
“你确定?”
宋慈翻身上马道:“走吧,边走边说!”
一行人等在宋慈的带领下前行。余莲舟想了一会儿后说道:“你是不是比较过地图以及上次来上河村所走的地方?那些我们没去过的地方就是章勇等人被困之地?可是这样的地方有不少!”
宋慈回道:“那地图我琢磨过多次,符合没去过、有水源,还能通马车的地方只有一处,就是前方的溪流旁!”
“你的意思是说,那是上河村的酒窖和酒坊处?所以需要水源!”
“希望我的判断是对的。上河村的人虽多,但是被何洛带走了大半,章勇和手下人武艺不错,为何应付不了?”
余莲舟面露苦色道:“应当是临安加派了更多的人来,上河村的酒想要送到临安必须打通多个环节,这里面得有通天的人物作为靠山!他们必定会派人毁灭证据!”
不多时,已来到了溪流边,尚未靠近就听到了打斗声。前方不远处有一人光着膀子、眼露凶色、满脸红光,一根乌梢棒舞得虎虎生风,虽然身旁围着七八个蒙面人,但是他面无惧色,口中还大声叫道:“痛快!痛快!洒家好久没这么痛快了!直娘贼都上来,给爷爷献上人头!”
宋慈喊了一声道:“孔武,你不是在客栈养病吗?怎么来了?”
余莲舟连忙派手下去帮孔武。孔武得到援手,松了一口气后骂道:“宋慈,你这个书呆子,被年有福这个腌臜泼才说了两句小恩公就忘了祖宗是谁了?洒家是跟踪这个狗贼来的,给酒里掺水的人哪有什么好货?此人也是上河村的,他就在前面的山洞里。那里就是上河村的酒坊和酒窖!”
余莲舟当机立断,留下了一些人帮孔武,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冲向了前方。
在洞口之前,几名浑身是伤的黑衣人守在洞口,一旁还有三四名黑衣人倒下。在他们的面前则是一群灰衣蒙面人。打头的察子见到余莲舟,含泪道:“提点,半个时辰前有人进入了洞中,章干办带人追进去了。”
“把这些人统统拿下,敢抵抗者格杀勿论!”
得到指令后,皇城司两拨人左右夹攻,杀向了灰衣人。虽说两边人数相当,但是皇城司这边士气旺盛,加之余莲舟又功夫了得,软鞭挥出便有一名灰衣人满脸是血、遍地找牙,银光闪过又有贼子的胸口多了几个血洞。
孔武得了帮助后也打退了贼人,匆匆来到山洞口前助拳。几名灰衣人纷纷中招倒地,一名贼子眼见不敌,翻身向后,消失在夜色之中。
宋慈环顾左右道:“贼子不知来了多少人,此时恐怕去搬救兵去了。孔武你带人守在洞口,我和余提点进去看看!”
孔武把乌梢棒插在地上,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快走。余莲舟、宋慈领着十来人进入山洞,孔武则和剩下的察子守在了山洞前。
进入洞口,里面豁然开朗,洞壁两侧每隔十步便有火盆照明,道路凶险处也修成了台阶。又行了几十步,便见到了一些血渍,几名黑衣人和灰衣人横七竖八地倒在路上。余莲舟轻轻拍醒一名晕过去的黑衣察子问道:“章勇章干办在哪里?”
察子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咳嗽了下,含糊地说了一句:“提点,你可来了!”又用手指指向了其中的一处岔洞口,便又昏倒过去。
“走!”余莲舟带头冲了进去。行了百来步,山洞的空间一下变大,仿佛寻常人家的大堂。前方不远处两拨人拔刀对峙。章勇和几名手下互相搀扶,守着身后的一摞米袋,酒肆掌柜年有福领着一群灰衣人围住了他们。
“章大人,何必如此呢?我等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更不想杀人!”年有福还在劝说章勇。
“年掌柜不要惺惺作态了,你们做了这么多事情,不就是想烧了这些东西吗?”
“章大人,年某不想杀人,可是为了妻女和族人的性命,此事也不得不做了!”年有福刚想下令杀人灭口,空中便银光闪烁,几只梅花镖呼呼飞过,两名灰衣人中镖倒下。若不是年有福及时闪躲,他也会中了飞镖。皇城司的人一前一后,把年有福的人围在了当中。这两拨人话不多说,撒开手就打。
宋慈不会武艺,不想成为累赘,站到了远处。盏茶时分后,高下立分,年有福带的灰衣蒙面人倒下了七八个,剩下三四人则和他一道负隅顽抗。余莲舟走过去扶起满身是伤的章勇,章勇指了指一旁的米袋,在某些米袋之上有红红的大印。到了此时,余莲舟终于明白那些人为何费尽心思也要毁掉这些东西了。
“年掌柜,”余莲舟转身问道,“这些米哪里来的?”
虽然身处险境,年有福脸上还是挂着笑容,道:“拿酒换的,酿酒要米,上河村人吃饭也要米,没有米怎么行?”
“呵!换的?”余莲舟指着米袋上的红印道,“你告诉我是如何换的军粮?难道你们龙游县征集的军粮都在这里?”
宋慈走近几步,看着米袋上的印记叹了一口气。大宋行商只要过关卡,就要交过税,不过有行文的军粮则不用纳税。军粮的米袋上也都盖着各种官府的官印,如此一来,既不用交过税,也可以防止胆大之人私吞军粮。可是没想到,还有人这么胆大包天!这军粮袋子上有枢密院知杂房的印章,有龙游县令张横的印章,也有宁德厢军的印章。如此看来,这些军粮是枢密院在龙游县调集,征拨给宁德厢军的军粮。
宋慈转身看着年有福道:“是不是每次在山神庙渡口的时候,你们给他们送酒,他们就会把船上的军粮卸下来?”
“小恩公!”年有福叹了一口气,道:“这不是你应该插手的事,这里的水太深了!”
章勇上前一步,想把年有福等人生擒。年有福喝道:“我身边的人是死士,年某也是早就把命卖出去之人,你们放马过来!”余莲舟制止了手下,又望了宋慈一眼。
宋慈心领神会,对年有福说道:“年掌柜,说说你的事吧!那些你不想说的可以不说!”
年有福对宋慈有过许诺,会对他说他想听的,如今自个身入险地,有些事情当下不说兴许就永远没有机会说了。心思如此,年有福点了点头,从怀中拿出一个小酒壶抿了一口酒道:“我的故事说起来很长,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