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宋慈和余莲舟出了房门。行了几步,宋慈问了一句:“都安排好了吗?”
余莲舟冷哼了一声道:“皇城司办事不是你能置喙的!”
出了宋府,两人翻身上马,没去建阳县衙,也没去建宁府衙,而是顺着江边一直往前走。一路上两人又互相诘问,生怕安排有什么纰漏之处。
未几,宋慈和余莲舟又来到了东山观,进了庙门后径直来到了被烧毁的后院。
余莲舟叫来了庙里的几个小道童,指着手中的银子说道:“把这里清扫一下,再打水把地面都泼湿泼透,只要做得好,这锭银子就是你们的!”
“真的?谢谢施主!”小道童们哪里见过这么大一笔赏钱,一群人争先恐后地拿着竹扫帚扫地,另一群人则跟在后面泼水。
半个时辰过去了,地面基本上被清空,道童们正用水泼着地面,忽然间宋慈指着地面上某个地方说道:“在这个地方再倒一些水。”道童们点了点头,又几桶水倒下去,水全都一点儿不剩地渗到了地下。宋慈知道找到了地方,说道:“把这个地方挖开!”
几名小道士找来了锄头,撬开了石板,石板之下露出了一道雕花暗门。
众人合力把暗门拉开,等里面的污气散去后,宋慈接过火把对余莲舟说道:“走吧!”余莲舟朝远方瞅了一眼,似乎在和属下打招呼,确认一切都准备妥当后,才跟在了宋慈的身后。
暗道里的台阶一直盘旋而下,深不见底。余莲舟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想到这点的?”
宋慈回道:“我看了与宁道人有关的所有卷宗,此人谨慎小心,狡兔三窟,断然不会待在死地,所以此地定然还有逃生的手段。这条密道幽深潮湿,纵使上面遭遇大火,下面也不会受到影响。这密道恐怕连东山观的观主也不知道,也不知道宁道人怎么知道的。”
又下了五十来个台阶,地势渐渐平坦。转过弯,前方豁然开朗,一间不大的石室出现在两人眼前,石室的斜上方是个盆口大的天窗,一缕阳光透过洞口旁的绿草照射进来,隐隐还可以听到天窗外传来的浪涛拍岸的声音。想必天窗开在了悬崖处,下方就是滔滔江水。
在石室的四壁贴有很多张一人来高的道人画像,在画像之下有一张石床,石床的旁边是石桌石椅。一名奄奄一息的道人正半闭着双目睡在轮椅上。
兴许是有段时间没有打扫的原因,石室中弥漫着一股闻之欲呕的臭味。宋慈嘴里含了一块姜片,把另一片姜片交到了余莲舟的手中。
道人颤巍巍地睁开了眼帘,见到两人的容貌后先是愣了下,转瞬又淡然了。宋慈把水囊递了过去,又从布袋里拿了一些糕点。道人也不多话,贪婪地喝着井水,咀嚼着糕点,看来这段日子他过得并不好。
待到道人恢复了一点儿气力,宋慈问道:“你就是宁道人?”
“你是?”宁道人伸手再要了一些吃食。
“我是宋慈。”
宁道人点头道:“原来是宋家的麒麟儿,怪不得能找到这里,可是你又是如何想到这点的?”
宋慈老实答道:“原本也没想到,昨日知晓你两个月前就瘫了,这就想到了。你们给李岱的第一封信是约在这见面,为什么在这里?这是因为你行动不便的缘由。也就是说你们第一次相约的地方,十有八九就是你藏身之地!当火灾发生后,这里就更安全了,没人会想到废墟之下还有一间暗室。暗室里面还藏着一名道人!”
宁道人吃得狼吞虎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人是不是很久没给你送吃食了?”
宁道人吞咽太急,噎了一下,灌了一口井水后又问道:“那第二封信又如何解释?”
“再要在这里见面已经不可能了,所以还不如铤而走险在李家祠堂碰面。其实这些事情都不重要,你只是个玩偶或者是别人手里的一颗棋子而已,那两份信也是别人逼着你写的!”
“棋子……哈哈!”宁道人苦笑道,“是的,我成了废人,成了别人的棋子!”他发疯似的捶打着轮椅,手中的糕点如碎石般散落在地。
宋慈安安静静地看着发狂的宁道人,过了许久才说道:“你可以报仇,说出你所知道的事情,我可以帮你!纵使你不说,我们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宁道人缄口不言,像塑像一样沉默不语。余莲舟走了向前,问道:“你认得我吗?”
宁道人仔细看了余莲舟两眼,摇了摇头。余莲舟坐到了他正前方的石凳上说道:“一年前我到建宁府调查赖省干,虽说那里是赖省干曾经待过的地方,但是这十年来他似乎没有再去过那里。就当我要无功而返的时候,听说了一件怪事!”
说到这里,宁道人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看着余莲舟。余莲舟又道:“有座道观名为天机观,道观里最有名的道人就是天机道人。世人皆说天机道人法力无边,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算八字、推卦也是无往而不中。只可惜没人见过天机道人的真面目,所有求卦的人都在一间密室之中,那里烟雾飘绕,如梦似幻,天机道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宁道人你觉不觉得这一幕很熟悉?一代卜师赖省干在临安府时也是这么干的。赖省干垮台后,他的党羽四散而逃,你说会不会有人拿了幻物索玛又跑到泉州府招摇撞骗?”
宁道人眼角不停地跳动,手死死捏在了轮椅的扶手上。余莲舟摸着手指上的碧玉指环又道:“不过这个天机道人也是机灵狡猾之人,就当我要带人捉拿他的时候,他竟然跑了!你说可惜不可惜?让我没想到的是天机道人确是个敛财的好手,那天机观中的财富已然够泉州府两年的赋税了,不仅如此,我还顺藤摸瓜在泉州府又找到了天机道人的其他几个巢穴,发了一笔横财!”
此时宁道人再也忍不住,指着余莲舟骂道:“就是你这个女娃子把我撵得鸡飞狗跳的!到处逃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若不是你,贫道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承认了?宁道人?”余莲舟笑道,“或者应该叫你天机道人。你在泉州的巢穴没了,于是就跑到了建宁府,啧……啧,了不得,才过了个把月你又发了一大笔财!宁道人,你已然无路可走了,不妨把别人供出来,毕竟是他们让你瘫痪于此的!若不然皇城司用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听闻此话,宁道人沉默了许久,最后问了一句:“你们究竟想知道些什么?”
“所有的。”宋慈回答得斩钉截铁。
宁道人滚动着轮椅,心中难以下决定,过了一会儿叹道:“唉,我宁道人这样不死不活,还不如死了算了!如你们猜测的那样,我是被他们害的。十年前,我是家师赖省干身边的道童,家师突逢变故后,我等便四散而逃。我跑到了武夷山中,成为盗匪中的军师。”
“你不是游方的道人?”宋慈追问道。
宁道人挑衅地看了宋慈一眼,道:“你相信李岱和黎晋说的那个故事吗?”
“不信,越神奇的故事越不可信!不过黔首黎民却喜欢这样的故事!”
宁道人眼中传来赞许的目光,又伸手要了一些糕点,接着说道:“武夷山的大当家是仇啸,二当家是李岱。想不到吧,为了活命,我会在仇啸的手下谋事,不过仇啸没有认出我,毕竟谁会去注意当时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道童?我逃到武夷山不久,仇啸打探到他的仇人黎晋来了,便吩咐我等在半路劫道。黎晋身手很差,带的人也不多,一下子就成了我们的阶下之囚。仇啸当即大喜,想凌辱此人一番后把他杀了。”
宋慈盯着宁道人的眼睛问道:“李岱是不是他的假名?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猎人?就像仇啸是仇齐贤的假名一样?”
“嗯,”宁道人点头道,“他还有个名字叫燕飞,至于是不是他的真名我就不清楚了,毕竟当山贼的最不重要的就是名字!”
宋慈心中的疑问解开了,怪不得李岱家中祠堂中没有祖先的名字,因为他根本不敢写上去。
宁道人微微闭上了眼睛,又道:“不知为何,黎晋竟然知晓了我曾经的身份,他以此作为要挟让我帮他,若不然就将此事告诉仇啸。听了他的话后,我犹豫不决。不多久,黎晋竟然又说动了李岱,许诺了他天大的富贵。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三人终于决定干一番大事,当天夜里我们放了一把火,在火中合力杀死了仇啸,不过黎晋在搏斗之时脸也被火烧伤了。
“杀了仇啸后,黎晋和李岱一同下了山,然后就给山下那些人说起了那个紫气东来的故事。”
宋慈抬头望了望天窗,说道:“你不敢下山,朝廷可能会放过山贼,却不会放过一个赖省干的弟子!”
“是的,他们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所以我要自保,要好好地躲藏起来。无论是黎晋还是仇啸的手下都不会放过我,后来我听闻有忠于仇啸的人把黎晋的家人都杀了后就更不敢露面了。接下来几年中我东躲西藏,成了一名真正的游方道士,直到几年前我到了泉州天机观当了天机道人!”说到这里,宁道人愤恨地看着余莲舟,若不是她的出现,此时宁道人还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
“从泉州府离开后,你为何选择了建宁府?”
宁道人冷笑了下道:“被皇城司盯上后我知道泉州府待不下去了,甚至在大宋朝中都待不下去了,所以想远遁南洋。只可惜贫道一生积攒的钱财都被他们搜刮光了,没钱,去海外也是条死路,想来想去,只好在建宁府捞上一笔钱再走,毕竟在这里还有一些我的老朋友!
“几个月前贫道来到了建宁府,在他们那个紫气东来的故事上又加了一点儿东西,就是那个十年之劫。听到这个新故事后,他们也很知趣地知道我来了,于是准备给贫道送点儿银子!”
“你握着他们什么把柄?”宋慈追问道。
宁道人转身看了一眼余莲舟道:“余提点,你还记得李杰吗?就是那个你派到建宁府的察子,你知道谁杀死他的?”
余莲舟啪的一声拍烂了石桌上的水囊说道:“这点不用你费心,我余莲舟自会替他复仇!”
宁道人哈哈笑道:“杀他的人是程彦!没想到吧!程彦一直得不到黎晋的重用,所以便把李杰当成了投名状。据说他已经探查到一些机密,这些机密甚至会影响到黎晋的乌纱帽。杀死李杰后,我们又将计就计,给他穿上了道袍。”
宋慈冷笑道:“道人也是能硬得起心肠的人,为了让人相信死的是自己,竟然让你的道童去蝙蝠洞……”
“哼!”宁道人捏紧了拳头道,“那是他咎由自取,此人早就觊觎我的钱财,我曾无意间透露会去蝙蝠洞,还几次三番警告他不要去找我。若不是因为他认为我死了,贪财搜身,又怎会丢掉小命?”
余莲舟走到通风处说道:“可你的日子就好过了吗?你们用声东击西的计策虽然支走了皇城司,但是李岱他们相信你吗?若是相信,怎会杀人灭口?在鹰愁涧中你怎么落下了悬崖?我再问一次,他们有什么把柄在你的手上?李岱是怕身份揭晓?可是黎晋怕什么?”
宁道人笑了笑道:“还记得二十年前的科举舞弊案吗?”
宋慈站起了身来,摇头道:“这个理由太过牵强!你究竟要顽抗到几时?救你的人是谁?他为何要把你带到这里?”
宁道人突然露出了古怪的笑容,指了指洞口道:“是他!”
宋慈惊讶地转过身去,一位手持横刀的蒙面人堵在了暗道口。此人话不多说,照着宋慈的脑袋就砍了过去。
余莲舟连忙拔剑格挡,电光石火的工夫,两人已交手了数招,打得是难分高下。
宋慈闪到一旁,看着蒙面人道:“程彦,你就这么着急动手吗?”
打斗中的两人都后退了一步,蒙面人拉下了面纱,露出了真容,正是建宁府捕头程彦!
“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宋慈微微一笑,回道:“宁道人去泉州时黎知府定会派人跟着,那个人十有八九就是你,所以最有可能救下宁道人的也是你。碰巧的是在李家祠堂守卫的人还是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和李岱在祠堂里碰面的人,我想不出除了你还有谁。还有,送信的乞丐是不是你杀的?你怕他会认出你的身份?”
程彦冷笑道:“这些都是你的猜测而已,你们已成瓮中之鳖,就不怕我一刀杀了你?”
“怕!可是这有用吗?”
“哦?”程彦手握着刀柄问道,“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宋慈看着程彦的眼眸问道:“仇彦,这才是你真正的名字!”
程彦的身子晃了晃,怒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你在益州路长大,也和你娘学了一口温州话,所以也算是温州人。你娘过世后,你便过来找寻你的生父。没想到他却早遭毒手,你的杀父仇人就是宁道人、李岱还有黎知府三人!你做这么多事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报仇!”
“宋慈,你很聪明,只可惜聪明的人总会早死!”程彦握紧了刀柄。
宋慈走到石室的一角,继续说道:“可是我还是没有想明白,你为何不一刀杀了宁道人?难道是他拿什么东西与你交换不成?是不是天竺妖僧带来的索玛?”
程彦眉角动了动,眼中的杀机更浓。宋慈叹了口气道:“可是宁道人这人太过狡猾,他一定会说他也不知道索玛的用法,这等毒物只有赖省干才会用。你不相信,所以把此物用在了李岱的身上,只可惜药物过量,他在没有被你摆布之前就死了。你为了掩盖用索玛的事实,便想伪装成李岱自缢,不承想那些残留的毒气竟然能和苏合香圆起作用,几名仵作也因此死了。在李家祠堂的时候,你是故意打开那扇门的,那时候你就想置我于死地!”
程彦咬牙切齿道:“你早应该同那些仵作一起死!”
宋慈叹道:“你已经得到了索玛,为什么不直接报仇?还要费尽心思让李岱和宁道人碰面?是因为你想让他们当面对质?”说到这里,宋慈又看了下宁道人,“你知道什么样的谎言最容易骗人吗?”
宁道人冷笑了一声,却不回答。宋慈说道:“就是九真一假的谎言。用九句不重要的真话来隐藏一句重要的假话。你知道方才你说的哪句话是假的吗?”
宁道人脸色一沉问道:“我不明白的你的意思!”
“我问你黎晋为何会被你要挟,你说那是因为以前的科举舞弊案。这有可能,但不是关键的。你和我的对话中,从头到尾你都没提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宁道人怒瞪着宋慈。
宋慈转身看着程彦,大声说道:“尸骨!就是你和李岱曾经提到过的那具尸骨!也就是因为这具尸骨让你决定要让李岱和宁道人当面对质!那具尸骨是令尊的尸骨吗?宁道人肯定说那具尸骨的埋骨地点只有李岱和黎晋知道,而李岱则很诧异,说是只有宁道人才知道那具尸骨藏在什么地方。仇彦,我的猜测对吗?”
宁道人和程彦叹了一口气,两人脸上都冷汗直流。
宋慈皱眉道:“这也是我一直没想明白的地方,这具尸骨到底为何如此重要?会让你们都趋之若鹜?难道传说是真的?尸骨和武夷大盗的宝藏埋在一起?”
程彦冷声道:“我不在乎什么宝藏,只在乎我爹爹的遗骸,生不能尽孝,他死了后我也不能让他乱藏于山野之中!”
“是不是他们都说不知道尸骨在哪里?你也不确定他们之中谁在说谎?”
程彦不置可否。
宋慈笑了笑道:“可是我知道在哪里!而且我知道那具尸骨就是宁道人埋的。有了那具尸骨,他才可以敲诈勒索李岱和黎晋!”
宋慈的话震耳欲聋,宁道人一时间也惊诧万分。
“你知道?”程彦拔出了刀,大喝道,“快告诉我!”
宋慈走到余莲舟身旁,转身看着程彦说道:“你还记得我让你找的那些风水先生吗?还记得郭道长吗?若我没有估算错的话,他快要找到你爹爹的尸首了。”
宁道人听到这里一下子慌了,对程彦大吼道:“别听他的,你爹爹是我收的尸,只有我才知道尸首藏在哪里!这两人太过狡诈,留着他们我们两人都没有活命的机会。我已经瘫了,对你又有什么威胁?”
听到此话,程彦心中也打定了主意,他举步上前,挥刀就朝宋慈头上砍去,宋慈一边低头,一边喊道:“余莲舟,你的后手呢?”
余莲舟举剑再次格挡,自从学武艺开始,余莲舟很少与人性命相搏,此番打斗,她收获颇多。
石室太小,宋慈兴许是怕两人打斗时伤了自己,便站在了宁道人的轮椅后,推着他的轮椅不停闪躲。宁道人气得眼珠都要瞪出来了,转瞬之间,他的肩膀和腿上就中了几刀。宋慈看着怒火中烧的宁道人,劝慰道:“不要生气,你的腿没有知觉,被砍几下也无关紧要!”
余莲舟和程彦打得难解难分。宋慈早知道余莲舟有磨砺武艺的心思,可是此时却不是时机。余莲舟也知道当下顾不得其他了,于是大喊了一声:“出来!”
突然之间,有四名察子从密道中蹿出,齐齐围住了程彦。一时间石室里刀剑相砍,火星四射。
见到突然冒出的四个人,程彦脸色大变。也就在这一当口,余莲舟上前一步刺中了程彦的手腕,但听“当”的一声响,程彦手中的横刀摔落在地。
“把他捆起来!”余莲舟指了指程彦,又指了指宁道人道,“把这人也抬上去!”
暗道很长,这次入密室收获颇丰,可是不知为何宋慈的心头总有一丝不安的感觉。待到走上密道,面前果然出现一队手握兵刃的劲卒。
“难道是黎知府带人来了?”宋慈有点儿担心。余莲舟却走了上去和带头之人打了招呼,这领头之人竟然是福建路的提点刑狱官孙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