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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23日

那个周三，养马人依旧毫无预兆地在床上醒来，突然睁开了眼睛。一如既往地，她首先转向床头柜上的上弦闹钟，确认了时间正好是凌晨3点47分。

一连几周，她一直在同一个时刻醒来，分秒不差，也许她该琢磨一下背后的原因了。她内心的一部分相信，这个数字像一种奇异的占卜那样反复出现在她的晚年，一定有其原因。但她内心的另一部分更愿意不去深究，因为她坚信，应该留下一些疑问不去解答，特别是在到了一定年纪的时候。这是出于迷信，或纯粹是出于谨慎。否则的话，她就会立即开始思索其他更加重要的事情，比如人生的意义，或者人死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人到了八十二岁，最好还是避开某些问题。这也是因为，人至暮年时，其实已经知晓所有答案，尽管他们不愿意承认。

因此，3点47分之谜将会伴随她的余生。她确信，如果有一天她内心的钟表哪怕走错了一分钟，那将是她永远不会再醒来的那天。

由于失眠，她每晚只能睡四五个小时。她在二十岁的时候倒希望这样。而现在，她有了更多可支配的时间，却几乎没有事情可以把时间填满。每一个老人都知道，秒针轻飘飘地走动，分针却沉重如岩石。于是老年就成了一场战斗，无情流逝的时间对阵永远停滞的时间。事实上，在白天过去一半之前，她就已经完成了照料马匹的工作，剩余的时间只是在训练自己去习惯永恒的无聊。

但她别无选择。

所以，每天早晨起床后，女人都会把疲惫的双脚塞进一双靴子，穿上一件绿色长大衣，戴上一顶毛毡料子的博尔萨利诺帽，衣袋里放进一支托斯卡纳经典雪茄。在离家之前，她向黑白结婚照里的丈夫飞吻告别，照片装裱在窗间墙上的玻璃相框里，然后她点燃生铁壁炉中的火，为的是回家时能暖和一些。

她发动拉达尼瓦越野车，直至柴油发动机加热，接着去驯马场和马厩之间的围栏处接她的两条塞特犬，让它们上车，然后朝萨姆布卡山口和自然保护区开去。

她开得很慢，从二挡换到三挡，没有过快加速，因为她的蓝色拉达尼瓦越野车习惯被温柔对待。她并不需要一辆新车，因为连她自己也不“新”了，换新车肯定会让她感到可笑，正如她从未想过再找一个丈夫，哪怕是在她丈夫决定先她一步走入九泉下的幽暗之后。有些事情很难解释，比如1977年产的越野车和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之间有何关联。但这总是关乎爱与忠诚。每当她坐上驾驶座时，都会骄傲地想起她去更新驾照时车管中心工作人员的称赞。她对视野和后视镜的掌控技能已经炉火纯青。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段美满婚姻的秘密——永远保持专注，预备应对意外。因为，正如妈妈教给她的，最糟糕的事总会降临到所有人头上。

她来到一片山毛榉林间的空地，数条小径从这里通往罗维戈激流和以“地狱谷”之名为人所知的峡谷。停下车后，她让两条狗下车，让它们四处嗅嗅，适应环境。同时，她从衣袋里掏出随身带着的雪茄，把它分成两段，并将其中一段放进嘴里。在森林中点燃雪茄是很冒失的行为，但她喜欢嚼烟草。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最近总是来这里。她原本可以选择其他地方——景色更美的地方。但这几乎已成了一个习惯，和在凌晨3点47分醒来一样。

她偏爱那片林子也许是因为曾经和丈夫在那儿打猎。让他们走到一起的正是打猎，以及对马匹的热爱。这位养马人从她爸爸那里继承了这种热情，她爸爸只生了女儿，便把她当作男孩养大。没人想到有一天她会结婚，但她还是结了。在丈夫去世后，她希望能继续打猎，但自从她青春期的孙子对她有了埋怨，她的双管猎枪就被铅封、被锁起来了。他们埋怨她，是因为她为圣诞午餐带去了两只漂亮的白山鹑。为了安抚他们，她原本想讲述自己在十二岁时参与的一场对野猪的“狩猎行动”，这对她而言是一场启蒙仪式。正是通过打猎，她学会了尊重自然和动物。她原本还想补充说，他们这些住在城里的人只喜爱猫猫狗狗，吃着从超市里买来的肉。但最后，她只是屈辱而沮丧地回到了家里，明白那种家庭传统将会随着她的离世而消失。

然而，塞特犬当然不能像猎枪一样被警察局铅封起来！她应当想想法子让这些可怜的生物释放天性。危险在于它们可能会出现来回绕圈的刻板行为，就像在衔回猎物的猎犬身上常常发生的那样，它们会发疯，因为不再有猎物需要它们寻找。这就是为什么养马人每天都会去某个地方，让两条塞特犬自由奔跑，至少给它们一种还有目标可追寻的幻想。在这个清晨，她也用舌头把未点燃的雪茄挪到口中的一侧，发出一声短促而果断的口哨声。

听到指令后，两条塞特犬同时跃起，消失在树丛中。

几秒钟后，狗在枝叶间奔跑的声音和山毛榉树叶的噼啪声也消失了。离日出还差一会儿，但空气开始升温，已经凝成了冷光莹莹的露水，聚成一片薄雾，仿佛大自然预感到了白日的到来。造物的某些细微之处一向令女人惊异，待她死后进入坟墓，她会想念天地万物所有微小的完美之处。于是，她深吸一口树脂与湿润泥土的芬芳，朝旁边走了一步，与此同时，她从肠道释放出一个响屁，因为人到老年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打破天地万物的完美。她享受着这片寂静，不顾停滞的时光，不管自己还剩多少像此刻一样的时间。就在这时，她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感觉。

她预感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

她不只是猜测，而是相当肯定。她不知道是从何推知的。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瞬，在她来得及解释缘由之前，她再次听见了远处的狗吠，便将目光转回到它们远去的方向上。

它们在疯狂地吠叫。

一开始，她以为它们找到了一只在黎明前离开巢穴觅食的冒失的野兔。但是，在那种情况下，她本应该看见它们衔着猎物自信满满地重新出现。

然而，奇怪的是，两条塞特犬并没有回来。

于是，为了召回它们，她把两根手指放进嘴里，发出一声有力的、拖长的哨响。但这毫无效果，它们继续不安地狂吠。很快，它们开始嚎叫。女人明白它们在试图吸引她的注意。

她也明白，树林里有什么东西阻拦了它们。

她毫不迟疑，走回到拉达尼瓦越野车旁，从置物篮里取出一支手电筒，然后走入茂密的植被中。

她用长满茧子的双手艰难地开路，一根枝条划破了她的脸颊，但她甚至没察觉到。这是因为，除了被她最心爱的猎犬的叫声引领着，她也被焦虑感牵引着——由于她不久前产生的那种感觉。她向她从未信仰过的上帝祈祷，希望自己的担心是毫无根据的，只是因为年纪大了，容易害怕，才产生了这样的幻觉。

女人用手电筒的光照向身前，她在交缠的灌木丛中认出了两条塞特犬的身影，它们正狂乱地跑动着，绕成一个圈，就好像把什么东西围困在了陷阱里。当她走到一个合适的距离时，她举起手电筒朝它们照去。

那猎物是一个男孩。

女人猛地停下，她的帽子掉了下来。她仔细看着。那男孩可能有十一岁或十二岁，面无表情。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他的嘴巴前形成一团团雾气。在那层昏暗的雾气下，可以隐约看见一头长长的金发，刘海儿下露出两只蓝眼睛，显得冷漠疏离。他的皮肤像小牛皮纸一样苍白柔软，让人能感知到皮肤下的血管。他仿佛是由蜡做成的。他穿着冬装，但双臂紧抱在胸前，因寒冷而颤抖。他的双眼映出手电筒的光。她立刻就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他没有眨眼睛。

女人永远不会忘记那眼神。她应当问的最合理的问题是：他一个人在深夜的树林里做什么？然而，不知何故，她害怕得到答案。于是她问道：“你迷路了吗？”

蜡一般的男孩仍然注视着她，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任何反应。

与此同时，两条狗继续朝着他吠叫。女人有力地吹了声口哨，想叫它们恢复秩序，但它们没有停下。她又试了一次，但它们没有理睬指令。她脑海中出现的唯一的解释是：它们害怕他。相反的情况会更合理些，然而这是个超现实的场景，因为男孩看上去完全纯良无害。

“够了！”于是她喊道，走近其中一条狗，举起一只手，轻轻地打了一下它的脸。塞特犬缩回了腿，它的同伴也这么做了。它们在颤抖。为了让它们平静下来，女人从长大衣口袋里掏出几块干肥肉，扔给它们。“我带你回我的农舍，我们在那里通知人来接你，好吗？”她提议道，因为手机在这里没有信号，所以随身携带手机并没有用。

这个提议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你一定饿了。”养马人推测道。这一次，她没有等待答复，而是弯腰捡起帽子，平静地掸掉上面的土，然后转身往回走。她希望这个计策有用，因为她再也想不出其他解决办法了。而且，实话实说，这件事也开始让她感到害怕了。接着，她听见身后的步伐声，心里明白男孩正跟着她。

一路上，两条狗始终很激动。

在回养马场的路上，男孩仍旧一言不发。他看起来异乎寻常地平静沉着，几乎不像是人类。毫无疑问，他来自另一个世界。片刻后，当她看着他盘腿坐在地上，面对燃烧的壁炉，安静地吃面包、喝牛奶的时候，又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前她有过的感受：她确信自己并非独自一人。她觉得那男孩就是死亡。

是的，死亡在穆杰洛的森林里漫步，披着一个男孩的外表。

是他在最近的几周内一直在凌晨3点47分唤醒她，正是为了让她对他们的相会有所准备。也是他引诱她前往地狱谷，那是为这场约会选定的地点。

死亡正在等待她，现在她甚至把死亡带回了家。不久后，吃完茶点，他最终会开口，用纯真的声音向她宣布一件任何人都不愿意听到的事。

她的大限将至。

拨打112报警后，女人焦急地等待着有人来帮她摆脱这个令她不安的存在。她从窗间墙上的结婚照里已故丈夫的目光中寻求慰藉。如果他在，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做。就在这一刻，她灵光乍现，想起来一件事。她并不确定，但人们曾经谈论过关于那个地方的一些事。

她走到屋外的卫生间，马桶边的地面上有一叠当地的旧报纸。她开始在那堆报纸中翻找，最后找到一份去年夏初的报纸。她惊讶于自己的记忆力，因为那版报纸上正有她在找的东西。她停下来思索。那个男孩与死亡有所关联的念头，突然之间不再显得那么离奇了。

只有一个办法能验证她是否弄错了。她回到她那位沉默的客人身边，手里捏着那则新闻的剪报。

“尼科？”她叫他，语调不带感情色彩。

男孩停止了进食。然后，他转头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