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张三夕

在中国近现代书法史上，可以把书家划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专业或职业书法家，一类是非专业书法家即文人书家或学者书家。当然，这种划分只是相对的，有些人是两种身份兼而有之，如康有为、沈尹默、沙孟海、启功先生。学术界和书法界对于这两类书家及其书论的研究是不平衡的，有关前者的研究比较丰富，而有关后者的研究比较薄弱。就后者而言，据我所知，以民国文人学者的书法为主题，论述其书法成就与特点有代表性的著述是管继平的《纸墨留香——民国文人　书法性情》（香港中和出版有限公司2022年）。还有一部斯舜威所著的《学者书法》（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年），该书论述唐至民国间“学者”之书法造诣与趣味，古人与近人大约各半。书名“学者”，却包括李白、白居易、李煜、林逋等以文著称的古代文人，选材、论述主题不够集中。陈亮亮、蒋润两位编者有意识克服学术界和书法家现有著述的弱点或不足，另辟蹊径。

本书的特色在于，精选近现代学人论“书法”的文章，入选作者非专业书法家，而是已故的、不以书法为主要成绩的学人。这些学人各有专长，或以文学创作立身，或以学术研究为业，在创作和研究之余，兼涉书法，且功底深厚。尤其是梁启超、弘一、胡小石等人书法在社会上享有盛誉，而周作人、邓以蛰、朱东润等人，其书法亦别具一格。这样的编选原则是为了避免重复，像康有为、沈尹默、沙孟海、启功等书家论书之语，相关出版物很多，读者易得，本书概不选取。编者所选取的人物，如马叙伦、朱东润、刘咸炘等，市面上还较少有专门辑录其论书文字的图书，这对前人来说是一种发覆，对当下书法爱好者来说则是一种有益的参照。

在论书作品的挑选上，编者颇具匠心。所选择的学人均对书法有相当的造诣和十分精到的见解。其中既有深入浅出、易于初学的文章，如梁启超《书法指导》、弘一法师《谈写字的方法》、胡小石《书艺略论》等，也有较为专门、能帮助已有基础者增进书法修养和赏鉴能力的篇什，如马叙伦《书论十则》、陈柱《与姜生志纯论书法书》、张宗祥《书法源流论》、邓以蛰《书法之欣赏》等等。像弘一法师这样开示初学如何从篆书开始习字，如何安排不同字体的格子，如何调整章法，像马叙伦这样倡导悬腕作书，讲究肘、腕、指皆用力等，均是从本人学书的甘苦经验中得来，非常具有指导性。编者选择的这些文章，涵盖了从笔墨选择、用笔方法、碑帖的挑选、字形的安排、章法的布置，到对古今书法经典的评骘、书法优劣的鉴赏，以至书法审美特质的论说等范围，就层次性和广泛性来说，是很有价值的。

本书所选取的大部分学人，如周作人、朱东润、张舜徽等，他们的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多为人所熟知，而其论书之语则较少被关注到。由于他们浸淫于传统文化至深，同时也常亲翰墨，所以论书法皆有的放矢，多为经验之谈。编者辑录这些论书文字，对于这些作者来说，可使我们了解其学术生命更完整的面相；对于书法爱好者来说，则可以从专业书家之外的资源中汲取营养。

编者编选思路，有一个大的取向，那就是为了彰显书法艺术的“异量之美”。这是非常值得肯定的境界。本书在编排体例上也有可取之处，它以学人论书文字为中心，前附以提要，扼要介绍所选作者的学书历程、书法成就、选文要点，后缀以研讨所选作者书法的文献目录，有的还是名家谈论，这样更益于书法爱好者学习、利用。

汉字是中国文化最根本的表征，也是中国文化影响东亚和世界最具持久性的软实力，所谓“汉字文化圈”就是深厚的中华文明的历史积淀。书法是汉字最集中的艺术表达，书法艺术则是中国最具大众性和观赏性的艺术领域。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学习书法、临摹书帖、欣赏书法作品、研究书家的书论、传承并弘扬中国书法艺术的精神，都是我们每一代中国学人责无旁贷的。有鉴于此，摆在读者眼前的这部集理论性与实践性于一体的书论著作的出版就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和一定的历史意义。

陈亮亮和蒋润在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读研时是我的学生，品学兼优。他们两人的求学道路有共同之处：研究生专业是古典文献学和古代文学，硕士学业同在桂子山，博士学业同在珞珈山，两人的共同爱好和特长就是书法。他们写的字各有特色，其水平大大超过绝大多数的同学，也比我写得好得多。本人平生遗憾之一就是年轻时没有好好学习书法，字拿不出手，但本人对书法及其理论的重视却是由来已久，当年招收陈亮亮读研时很大程度上就是看重他的书法爱好。我曾多次目睹先师程千帆、张舜徽先生作书时的专注与气韵，钦羡不已。在我看来，程师的隶书和张师的篆书都是学者之书的上乘之作。同时，我也获赠两位老师的墨宝多幅，悬挂墙壁，百看不厌。本书的选题很好，他们也遵照了我的修改意见并加以完善，我感到很欣慰。尽管限于篇幅，入选的学人及其书论还不够丰富，编排和表述上还有一些缺点，未来还可以继续修订补充，毕竟此书只是一个开端，需要得到学界和书家的批评、指正，得到广大书法爱好者的支持、帮助。陈亮亮已经博士后出站，在大学任教，蒋润博士即将毕业，期待两位的学业继续勇猛精进，书法艺术造诣也能千锤百炼，继往开来，独树一帜。我由衷地期待，在我可见的时日，看到你们自己的精彩书论出版，欣赏你们能够书写达到艺术馆或博物馆收藏水平的书法作品。

是为序。

2023年11月1日于武昌大华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