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孝宗作为最高统治者,其所秉持之恢复路线无疑在当时最具影响力,那么其恢复路线是怎样的呢?又有着怎样的鲜明特色呢?即位之初,孝宗有意趁完颜亮南侵失败之际挥军北上,收复中原,却遭遇符离之败,在主和势力推动下与金朝订立了“隆兴和议”。但孝宗的恢复壮志并未磨灭,此后积极致力于在内部积蓄力量以图恢复。隆兴二年,淮东总领洪适上疏言道:“今日中兴之事非无机会,然而未遂恢复之功者,岂以兵未强而财不丰耶?“兵未强”与“财不丰”,大概是孝宗在隆兴北伐受挫后得到的最为直接、最为强烈的感受,是以富国强兵顺理成章地构成了其恢复路线的核心内容。乾道二年殿试策题中,孝宗问道:“夫内修政事,宣王所以兴周;综核名实,中宗所以隆汉。考之方策,其施行之迹何如?子大夫通达古今,明于当世之务,凡可以移风易俗,富国强兵者,悉陈无隐,朕将亲览焉。”
要求士子就如何实现“中兴”提出对策,同时又明确将对策内容落实在“富国强兵”范围内。在富国强兵路线下,军事与财政理所当然被视作了恢复根基。作为孝宗恢复路线最为重要支持者的虞允文,就在奏疏中称“事几之急,莫急于兵、财”。
周必大称孝宗“经武理财,期摅高宗之宿愤,差择能臣,比肩于朝”,
亦是将“经武”与“理财”作为了孝宗恢复路线的核心。
为顺利贯彻富国强兵的恢复路线,孝宗在用人上表现出了明显偏向,喜好任用那些在军事、财政等事务上有着突出才能,且有志功名的官员,或者可称之为才吏型、事功型官员。朱熹称:“属者天子慨然发愤,以恢复土疆、报雪仇耻为己任,思得天下卓然可用之实材而器使之,夙寤晨兴,当食屡叹。于是天下之士祗承德意,始复相与刮摩淬厉,务精其能,以待选择。盖自庙堂侍从之英,下至韦布蒭荛之贱,奋然并起,求以治军旅、商财利之术自献者,一时争出头角。”
清楚揭示出孝宗图谋恢复与重视军旅、理财人才的关系。孝宗任用的宰执中就有不少以军事、理财见长者,乾道四年拜相的蒋芾,因提出了减汰军队以节省财政开支的建议而得到孝宗赏识,“由此骤相”。
乾道五年拜相的虞允文差不多是孝宗朝最为著名的主张恢复的宰相。乾道三年,四川宣抚使吴璘卒,孝宗命时任知枢密院事的虞允文担任四川宣抚使,并言道:“吴璘既卒,汪应辰恐不习军事,无以易卿。”
可见,军事才能是孝宗赏识虞允文的主要原因。乾道九年拜相的曾怀,孝宗时先后担任度支员外郎、户部侍郎、户部尚书等财政职务,以善于理财著称,“在版曹凡五年,未尝以钱谷语人,凡钱谷之数,州郡所积,与夫出纳之多寡,纤悉必记。上以萧何、刘晏目之”。
朱熹就直言“执政曾怀以财利进”。
淳熙元年拜相的叶衡,在军事和财政方面皆表现不俗。军事方面,《宋史·叶衡传》称:“衡负才足智,理兵事甚悉,由小官不十年至宰相。”财政方面,他因在稳定会子价格上成效显著,被孝宗赞为“真宰相才”。
执政中亦不乏因擅长理财而获擢用者,淳熙元年出任签书枢密院事的杨倓,此前“入践省寺,出拥使节,理财之职,更阅几遍”。
又如淳熙二年出任同知枢密院事的沈复,“寿皇朝为版曹贰卿。一日登对,上问版曹财用几何?合催者几何?所用几何?亏羡几何?(夏)〔复〕一一奏对讫,于所佩夹袋中取小册进呈,无毫发差”。
据说孝宗“大喜”,遂将其由户部侍郎破格迁为执政。淳熙五年出任参知政事的钱良臣,杨万里称:“钱良臣之为总领,盖尝以巧聚敛而进,自此而至参政矣。”
作为朝廷中枢的宰执尽有因军事、理财才能而迁拜者,则其他各级官员因此进用者势必更为众多。
在富国与强兵之间,或者说在“财”与“兵”之间,又以“财”扮演着更为基础的角色,孝宗初年右正言周操称:“方今强国在强兵,强兵在丰财。”
南宋末年学者王柏亦指出:“富国强兵,必以理财为本。”
无论军队的粮草补给、装备供应,兵员的招募、训练,还是对外用兵,等等,皆须雄厚的财政作为支撑。乾道中,参知政事梁克家面对孝宗“兵终不可用乎”的质问,言道:“用兵以财用为先,今用度不足,何以集事?”
故孝宗一直将理财作为恢复的重中之重,声称:“理国之要,裕财为急。”
他本人对理财亦颇为用心,《宋史·周葵传》称:“孝宗数手诏问钱谷出入。”
李心传亦称:“孝宗初立,励精庶政,至于财用大计,尤所经心,或时呼版曹吏入禁中驱磨财赋,诸库皆有簿要,多自按视。”
为何通过理财就可以积聚起恢复需要的财富呢?孝宗未予正面阐释,王质的言论或可从侧面作出解答。王质,字景文,兴国人,绍兴三十年进士。虞允文宣抚川、陕,“辟质偕行”,深得赏识,虞允文曾感叹“景文天才也”。虞允文出任宰相后,又有意擢用王质为右正言。
虞允文对王质的推重与提携,表明两人政治立场当较为一致。虞允文既以恢复著称,王质亦同样是恢复的积极支持者。他曾上奏孝宗:“今日事势,训兵理财,先为富强,以待天下有变。敌国有衅,则乘机从事于中原,此今日恢复之定规也。”
也是将富国强兵作为恢复先务。他专门上疏孝宗讨论理财,开篇即宣称:“臣窃谓方今天下之财,患在于散而不能收,隐而不能出,收其散,出其隐,据度内之财,自可了目前之事。”认为天下财富足够朝廷所需,问题只在于能否将分散和隐漏的财富有效集中利用起来。所谓“目前之事”自当包括恢复中原在内。他以在地方为官的经验指出,地方州县存在着大量被隐漏的财富,“今陛下郡国布在宇内,臣窃料其间上下熬煎支吾不前者,居其大半。此其财赋亦未尝无,或逋滞不集,或渗漏不见”。对此,“逋滞不集者,促迫之不得其法,则逋滞无可集之期。渗漏不见者,搜索之不得其处,则渗漏无可塞之理”。应当通过理财等手段将之发掘出来供朝廷使用,“方其散且隐也,则此物或落于奸欺之手,或委为废弃之物。及其收且出也,则一物成一用,一用济一事,以岁计之,其所济不知其几何,以天下计之,其所济又不知其几何”。
朝廷完全可以在不加重民众负担的情况下,通过理财等技术手段积累财富。孝宗时期的大诗人陆游,是众所周知以主张恢复著称的士大夫,也表达过类似思想。在《书〈通鉴〉后》中,针对司马光“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的理财观念,他批判道:“其说辩矣,理则不如是也。自古财货不在民又不在官者,何可胜数?或在权臣,或在贵戚近习,或在强藩大将,或在兼并,或在老释。方是时也,上则府库殚乏,下则民力穷悴。自非治世,何代无之?若能尽去数者之弊,守之以悠久,持之以节俭,何止不加赋而上用足哉?虽捐赋以予民,吾知无不足之患矣。彼桑弘羊辈,何足以知之?然遂以为无此理,则亦非也。”
在朝廷与百姓之外,还存在着大量被权臣、贵戚、释老等势力隐占的财富,朝廷完全可以从这些人身上获得需要的财富。另一位理财型官员蔡洸,孝宗时历任淮东总领、司农少卿、户部尚书等职,颇得赏识。他屡屡自陈理财之道称:“财无渗漏则不可胜用。”
无论王质、陆游还是蔡洸,皆坚信通过正确的理财手段,朝廷是可以实现民不加赋而国用饶的。这或许也是孝宗强调理财的初衷,或者说合理性之依据。
不过,民不加赋而国用饶毕竟只是一种理想状态,落实到现实未必能够实现,一旦财富不能同时满足国与民之用时又当如何呢?孝宗对此是有所认识的。他将恢复置于绝对优先的地位,因此天下财富首要的用途乃在于满足恢复之需,改善民生则被有意识地放置在了恢复完成后。乾道八年,著作佐郎丁时发奏称:“近来多竭民力以事不急,陛下当恤民以固本。”孝宗回答:“朕非特要建功业,如汉文、景蠲天下租赋事,亦将次第施行。”
关长龙指出,“其语隐有先统一区宇再行惠政意”。
淳熙三年,孝宗对宰臣言道:“若异时兵革偃息,数十年来额外横赋尽蠲除之,民间喜可知也。”龚茂良回应道:“陛下念念不忘,若一旦恢复旧疆,则轻徭薄赋且有日矣。”
淳熙六年,孝宗又言道:“朕不忘恢复者,欲混一四海,效唐太宗为府兵之制,国用既省,则科敛民间诸色钱物可悉蠲免,止收二税,以宽民力耳。”
在他看来,为尽快实现恢复,暂时地劳民也在所不惜。将理财以富国置于裕民之前,构成了孝宗恢复路线的突出特点。
孝宗何以选择这样一条以理财为基础的恢复路线?究其根源,与其急于恢复的心态当不无关联。乾道七年前后,秘书省正字赵汝愚专门上疏表达对恢复的看法:“臣尝窃闻或者之言,谓陛下锐于图事,惟患兵籍之不多,养兵既多,始忧财用之不给,内外虚耗,军士怨嗟。于是苟有道可以丰财,则利害未暇究也。苟得人出以任事,则能否未暇择也。两淮城垒,土脉膏润,而不暇待也。沿江保甲,徒扰无用,而不暇恤也。凡此数者,亦由陛下不忘祖宗创业之勤,而求之太速耳。行之不已,臣恐陛下求之愈速,而其效愈迟也。”
赵汝愚虽然对孝宗迫切期望恢复的初衷表示理解,但对其急于求成的做法却表示了异议。他指出,正因孝宗希望在短时间内迅速完成恢复,故不断招募兵源,扩充军队,以期尽快建立一支强大精锐之师。而军队规模的增长又势必需要相应的财力作为支撑,这又迫使其积极致力于理财。为达到理财目的,孝宗甚至有些不择手段。这里揭示出的无疑正是孝宗富国强兵的恢复路线,军队是恢复的基础,理财则又是强军的基础。赵汝愚在奏疏中已明确指出孝宗选择该路线的根由,即在于急于实现恢复的心态。只是在赵汝愚看来,欲速则不达,孝宗的做法不仅无助于恢复,反而与恢复的目标渐行渐远。持类似看法者不乏其人,蔡戡上疏称:“以今日事势言之,欲速则未有必胜之道。”
朱熹对弟子言道:“寿皇初年要恢复,只要年岁做成。”
薛季宣在致虞允文的札子中亦言道:“大抵喜欲速之功者,昧于宏远之规模,临重事而轻为之,鲜不中道而废。”
以理财为基础之恢复路线的优势,就在于可以在较短时间内让朝廷迅速积累起巨大财富,从而为尽快将恢复付诸实施奠定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