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川资阳县不是山清水秀,社员说是丘陵地区广种红苕。
1969年2月我到四川资阳县插队的时候,我的校友们也在农村插队,大家伙都在尽情地呼吸着农村的新鲜空气,看阳县农村丘陵的花开花落。我第一次见到陈先嫒是在大队部开会,也就是同学们刚去不久的冬天里。那些从来没有看到过火车和轮船的贫下中农穿着从湖南传承下来的衣服,男人头上包着白帕子,挂着一块蓝布围腰,嘴里含着烟杆,世界上最劣质的烟草在这些老贫农嘴里抽得呼呼作响。
这时候,我还不认识高66级的女生陈先嫒。她坐在一个老贫农妇女的旁边,看她扎鞋底。其针拉得咝咝作响。散会后,同学们互相询问生产队的情况,而后各自回到生产队劳动不在话下。
8月的太阳将丘陵农村的红土地照亮,那是毛主席的光辉照在同学们的心坎上。
中午收工,我回到知青屋背起谷子就往公社打米站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盘亘在眼前,这条路我走过千百回。路的一则是开阔的庄稼地,另一则是连绵起伏的红沙丘,如同馒头一样波浪起伏。还有葳蕤丛生的芭茅草。到了冬天,芭茅草开出粉白的花,一到夏天,这种遍地开花的野生植物便渐渐地只看到了茎秆。我背着谷子,穿着解放胶鞋;我在公社打米站高阔的房梁看到了陈先嫒。
打米的姓何,大汉,面黑如炭,牙齿焦黄,身高一米七八左右,穿一件黑背心,尤其是一排门牙给人特出的印象。人称何师。打米房位于公社篮球场旁边,邻近一块水田,这里终年听到隆隆的机器声。打米机不知是谁发明的,能够将贫下中农的千年的谷子脱粒成一颗颗雪白的米。打米房里终年白灰弥漫,只听机器响,不见人出来。
这一年是1970年8月27日,川中农村三伏天的太阳晴空万里,热烟在乡村田埂上稍纵即逝,四川农村的景象,遍野的竹林清幽幽一地凉风,人走在竹林下回到了水泊梁山境地。我背着谷子走进打米房的时候,看见灰白的房梁上蛛网密布,农村老旧的房屋经年累月的门槛边上已经被进出的人踩踏得有了痕迹,那是百年的真迹,那是可以进入世界文化遗产的。我背着背篼刚刚进去,陈先嫒已经打好了米出来了,我浑然没有想到这个高66级的女生会与我这个初68级的校友在这里不期而遇。陈先嫒很普通,很不凡,就像同学们平常见到的20世纪的中学生,毛泽东时代的高中生。
晌午时分,大腰公社到处都在太阳底下蒸腾热气,稻田边的草都晒蔫了。陈先嫒比我先到达农机站,然后将背兜里的谷子往打米机的风口倒。陈先嫒属于小巧玲珑型那类的女性,她踮起一双布鞋,倒完谷子收回背篼,这时大腰公社农机站的亮瓦上便腾起一片白茫茫的米灰。陈先嫒的发辫和短袖衬衫都扑满了米灰,金灿灿的稻谷在中午的阳光里闪耀光芒。稻谷在哗哗声中钻直了打米机。何师端着她的背篼哗哗地将谷子倒进了打米机。
打米机一刻也没有停,巨大的米灰已经完全把这座房梁高阔的乡村百年老屋迷罩,几乎看不见何师人在哪里。几分钟时间,一颗颗雪白的米粒又哗哗地流进了我的背兜。一会儿,米从一侧流入了陈先嫒的背兜。米打好了,陈先嫒拉着背绳往肩上背。陈行嫒走了。我见她有些吃力,便托着背篼给她送上了肩。走到米灰遮天蔽日的农机站门边,她回过头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事,问我:“你是三大八小的吧?”我说是。陈先嫒说:“过来耍哈!”
我背着雪白的米走出了打米房——已经没有了陈先嫒的身影,这是我平生见到陈先嫒校友的最后一面。
这时打米的何师大声说:“女知青,你回去跟你们队长说,明天过来抽水!”
陈先嫒背着打好的米,应了一声:“好!”
何师不苟言笑地大声吼叫一声之后,陈先嫒背着打好的谷子,从那道被踩踏得光滑的门槛走了出去。一束强烈的阳光,在门边一动不动。盛夏八月的太阳。陈先嫒离开农机站的最后一刻,再一次回过头来,朝我再一次点头致意:“过来耍哈!”
陈先嫒看见了我,亲切地笑笑。这个声音在我的耳边飘忽了40年,一直那么清晰。
我笑了笑,背着谷子走进了小康世界。
大腰公社的小街流淌着三百年前的一首歌,那是大腰公社的乡亲们从湖南某地移民到此的见证。
回到生产队不一会,我看到队长生产队长已经站在同学们知青屋空坝边上,对着下面一片空旷的竹林喊了两个字。这两个字在这个来历不明的生产队嘴里喊了几十年了。声气不大,却足以震慑沟田下面一大片父老乡亲。
这时,生产队长光着膀子站在院坝上喊:“动——喽——”
生产队长站在空坝边缘,喊叫了一声之后,记开了,对着同学们的知青屋边又轻叫了一声:“胡志金,下午理背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