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午来理所谓背沟的除了几个同学们本队的社员,还有一个七队的知青陆俊逸。
快收工时一个从公社回来往家走的中年农民,匆匆忙忙地从同学们用锄头掏沙土的地方经过。这个气喘吁吁的农民边走边对同学们说:“你的三大队出事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在川中腹地的农村尤其是在同学们插队的这个走几十里不见人烟的地方,一听到什么风吹草动。所有的农民便会倾巢出动,出来看热闹,看稀奇,看古怪。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下达到地方的文件,基本上到不了这里,更到达不了同学们正在清理沙土的所谓的背沟。
这时所有的人都下了手上的活,齐齐地问出了什么大事。
这个匆忙过路的农民说:“三大六小的一个女知青淹死了!”
同学们一起在坡上理背沟地中的一个青年农民,这时候撑着锄把开始说风凉话了:“哎呀呀,这一回六小队人帮补一点钱才脱得到皮啊!”
这是一句典型的四川农民语。帮补就是支出的意思,脱得到皮就是可以化解的意思。我到农村三年插队,似乎没有学到贫下中农的一丁点优秀品质,如热爱劳动,热爱祖国,热爱同学们的人民公社。没有。
傍晚收工回来,确定传来陈先嫒淹死的消息,当时我和高66级的高中生扛着锄头往丘陵下的小路走。这个消息是一个过路的知青再度传来的。高中生朝我望了一眼,又问了一句:“是哪个?”过路知青又重复了一遍,说:“三大六小的陈先嫒!”
我看了看天空,夕阳恰好落下一片晚霞,映在山峦上,映在我们刚刚挖过的一条土沟里——那里非常沉寂。
1970年8月27日,乡村之夜,一具尸骨未寒的女知青遗体躺在一张社员捐赠的门板上。全公社的知青在得知这个消息,都来了,一些感情柔弱的女知青在悄悄地哭泣。有的人无动于衷。
月亮在云朵般的云层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凉爽的风——这是一首我们那时候受教育时代唱的歌。我握着一支电筒,看着已经用白布裹就的一具女性的遗体。陈先嫒躺在门板上的头和脚都呈现出凸现的具象,令人恐怖。校友们看着这样的场景,都禁不住悲从中来,暗暗流泪。就是这一会,我顺着一个老农的手里端着的煤油灯,煤油灯飘忽不定的光影里,我看到了人在悲伤中的表情,看到了与我们一起来的那些颇有才华的高中生的哭。这当中有我认识的将一把二胡拉得如泣如诉的,有把手风琴拉到可以和苏联人比美的,有在毛笔字上写出“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的。
当然,更多的还是在公社的舞台上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一般的确芸芸众生。陈先嫒就是如此。有她一班的高66级的同学说,陈先嫒的数学成绩是班上最好的,好到可以解出许多语文老师都感到惊讶的数学难题。语文老师说,陈先嫒将来是一定会有前途的,一定会在中国的某个尖端科学领域做出成绩。现在,陈先嫒离开了我们。
当晚来了许多知青,一个老贫农妇女不停地指着竹林边的一口池塘,述说陈先嫒是怎样掉到池塘里去的,仿制一个女知青的死是这个老贫农的过失。四川金阳县8月的夜晚,月亮特别的大,特别的圆,如同金黄的蛋黄。月光渐渐斜斜地照亮竹林下的那口池塘。这是四川农村典型的池塘,很小巧,很玲珑,很雅致;如有诗人一定会作出秀丽的诗句。
这一夜,陈先嫒静静地安卧在祖国的怀抱里,一缕金黄色的月霞抹在她的裹着的一床白布上。
许多知青和贫下中农流下了眼泪。
这一夜公社书记和干部都来了。公社书记以负责任的态度问:“先嫒同志的家属通知了吗?”
六队的队长站在公社书记旁边回答说:“已经发了电报了!”
公社书记沉重地说:“我们对不起先嫒同志的亲属啊!同志们,我们活着的同志要为先嫒同志的死,负起责任来,把她的后事处理好!”
在场的农民和知青都为公社书记能说出这样有觉悟的话为自己感到羞愧,尤其是这个生产队的队长。这时我蓦然间看到了第八队的队长,那个有国民党军统嫌疑的中年农民生产队长。生产队长什么时候又回到了现场,谁也没有想到,也谁也不知道。有人悄悄说是生产队长去路上接的公社书记和武装部长,还有公社邓秘书。
这一夜,同学们三大队的大部分知青在静静地看了陈先嫒的遗体许久之后,慢慢地陆续散去,各自往自己的生产队走。没有特别的感觉,很久之后的默默无闻至今仍然记忆犹新,然后是期待家属到来,再升起的一种悲痛。
1970年8月27日,离建设机床厂所谓劳资科拿着名单到公社去提人,只差5个月。建设厂劳资科跟有权势和跟劳资科有一丁点牵绊的,早已经把将要提出的知青名单拟好,就等一声令下。建设厂劳资科跟这些知青的爹娘许下的口号是:“迎接知青回来过年!”
这天晚上,月上中天时,我一个人亮着手电往三大队八小队赶。在我的前面走着一个的也是知青,他在抵达一块山地时,我看见月亮落在了他前面走着的一口水塘里,白晃晃的。这就是乡村的夜景,寂静无声,却又那么迷人充满了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