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3年9月1日,一个寻常的开学日,可我却没有走进校门,而是走出了大山,与奔赴校园的莘莘学子背道而驰,走进了社会。那一天,是我生命中刻骨铭心的日子,我的人生出现了第一次大转折;那一天,我告别家乡安逸稳定,没有波澜也没有希望的生活,踏上充满变数与未知、希望与曙光的城市之路……
我坐上开往景宁的汽车,透过车窗看到公路旁的田地里,许多乡亲父老正辛苦地劳作着,五六岁的孩子懂事地跟在大人后面捡拾稻谷,稚嫩的肩膀上扛着与他们个头差不多的竹篮……
在此之前的每一个日子,我看到的都是这样的景象。但如今,身体里那颗不甘平凡的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着,我一定要离开。遥望着背后离我越来越远、变得越来越小的家乡,一股酸楚涌上心头,不舍之情难以言说。毕竟,这是生我养我16年的地方。
我出生于浙江省丽水市景宁县梅坞村,这里的生活极其单调无味:男人每天去田间劳作,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女人在家里收拾家务,喂鸡养鸭,挑水做饭,等男人和孩子回家吃饭;孩子白天上学,下午放学后上山砍柴。这种生活或许就是陶渊明笔下的田园风光。
后来,每当我接受采访介绍家乡的时候,许多记者都会对这样的田园生活艳羡不已,尤其那些在大城市住惯的人,感觉这样的生活简单、惬意。有青山环抱、绿水环绕,有溪水潺潺、鸟鸣啾啾。没有城市马路的拥挤不堪,只有羊肠小道的曲径通幽。
当然,如果只是短暂地体验几日这样的生活,的确会有种回归自然、悠闲轻松的感觉。但对于像我一样,从出生之日起就待在这里的人来说,更多的是一种不安与挑战。
我曾经立志:要将自己的青春年华投入更广阔的天地中,要让我的人生理想在更大的舞台上实现,也希望我的子孙后代能生活在充满理想和希望的地方。汽车缓缓开动,窗外两侧的土屋、枯木、田地、大山由慢到快地向后飞驰,我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充满了期待,只想汽车快点,再快点,让我奔向未来的一切。
车内响起了当时风靡的流行歌曲《水手》:“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这是我最喜欢的歌曲,不仅歌词振奋人心,创作者本身的故事也深深激励着我。
《水手》的词曲作者是中国台湾歌手郑智化,他是一位残疾人。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一跃成为风靡一时的歌坛巨星。既然他能成为巨星,我为什么做不到?比起他来,我最起码四肢健全。
我闭上眼睛,听着郑智化慷慨激昂的歌声,脑海中不时浮现出自己过去的身影……
在梅坞村儿时的我,一放学就去田里帮父亲种田、插秧。到了暑假,我还要到山上去砍柴,每天下来都是腰酸腿痛,回家吃完饭后,还要赶紧写作业。在漆黑的夜里,在只有黄豆大小的煤油灯下,只有粗糙的铅笔在本子上摩擦发出“唰唰”声,我的汗珠时不时滚落下来,打湿了作业本。
屋内除了煤油灯的光,还有父亲点燃着的烟头发出的一闪一闪的暗光。借着煤油灯和烟头的光亮,我看清楚了父亲那与年龄不符的布满皱纹的脸。
没有蚊帐、蚊香,家中只有一把扇子,我们扇着扇子入睡,既是为了纳凉,也是为了驱赶蚊虫。
到了秋天,落叶满山遍野,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怪味,而此时的动物——小至老鼠、蛇,大至野猪,纷纷在山间出没。我每次在林中砍柴时,伴着近处窸窸窣窣的声音,以及远处猛然响起的怪声,难免有些心惊胆战。
我偶尔也会问父母:“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城里人那样?为什么他们不用种庄稼就能吃得比我们好?为什么他们就可以住在高楼大厦中,而我们却只能住在一下雨就担心山洪或泥石流暴发的山中土屋里?”
每当我问这个问题时,他们只是摇摇头,用略带伤感的语气对我说:“孩子,这就是命,你这辈子就是农民,不要胡思乱想了,还是想想今天能砍多少柴吧。”
直到一部新加坡电视剧的出现,我的内心发生了改变,这部电视剧的剧名叫《出人头地》。它讲的是三个农村青年,通过自己的选择与努力,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剧中的男主角重光对我影响至深,直到今天,回想起这部电视剧和主人公时,我依然感触很深。记得这部电视剧上映时,我和同学逃课去看,虽然回家后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但精神上却得到了无限的满足。我感觉自己的境况与重光极为相似,我们的性格也很相近,为什么他能成功,而我就必须在农村待一辈子?
出生成长在这样的普通农村家庭,就好像命运与我开了一个玩笑,我一切都要自己安排、一切都只能靠自己。我想到了一个故事“温水煮青蛙”,当你用温水煮一只青蛙的时候,水慢慢加热,青蛙会不知不觉地被烫死;但如果你把青蛙放到沸水中,它就会不顾一切往外跳,最终可以获得一条生路。我不愿也不能成为故事中被烫死的青蛙,我不想一辈子在山里农耕,我要“跳”出去,生活的困苦和渴望成功的信念,催促我一定要回敬命运的嘲弄。
从回忆中走出来,我轻轻地打开车窗,夏风吹在脸上,我感觉脸颊滚烫又干燥。耳旁的风声呜呜地响,好似母亲的哭泣声。
我坚定地相信,自我坐上通往景宁的汽车的那一刻,我今后的人生道路,一定光明而灿烂。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那时候的我还是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