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从山巅探出来,拉出一地的影子。停放尸体的偏厅外,乌压压地站了一群的人,有家丁也有嫲嫲丫鬟,都在探头张望着,脸上既带着好奇,也带着惊惧。
——那个,那个号称是神医的小寡妇,真的要在里面,剖开几位姨娘的尸体验看么?
天下怎会有这般匪夷所思的事情。
钟雍祁玉冠华服,手中摇着一把折扇,负着另一只手,默不作声地站在最前面,深邃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姐夫,里面那个有本事的姐姐,还有那个大哥哥,这么做是在帮姨娘和姐姐鸣冤,不是害他们。她定会帮忙找出杀害姨娘和长姐的凶手,是不是?”他身边,一个垂髫女孩终于等得忍不住,怯生生地说道。
钟雍祁不语,只是扬了扬嘴角,算给她回应——胡家满门遇害,少爷小姐们都吓的闭门不出,谁也不敢来作主张,唯有胡小姐这个年纪最小,平时也最亲厚的庶妹采玉,虽吓得脸色惨白,满眼泪光,还是哆哆嗦嗦地跟着站在门口等着。
偏厅之内,陈列着姨娘们的四具尸体。郝凝嫣以帕子蒙了口鼻,双手缠满了布条,将尸体的口鼻眼睑都翻看了一番,又来到第一具遗体跟前,从随身的包袱里翻出一把小刀,竟干脆利落地划开了女尸的咽喉。
纵向的刀口分开皮肤与肌肉,黑洞洞的伤口,呈菱形横亘在苍白的肌肤上,只缓缓渗出血液。
赵伫远远抱胸看着——剖验尸体其实并不如想象可怖,毕竟死者已矣。活人若被切开咽喉,鲜血喷溅,那其实才是最可怕的情景。
郝凝嫣翻开那道刀口,检视半晌,思索了一阵,忽地动手解去了尸身胸前的衣衫。
深深的刀口缓缓出现在肚腹上,向两侧豁开,肌肤、脂肪,筋脉与肌肉……层层分明。
一片安静,偏厅之中的气息,仿佛已然凝固了。
“赵伫,你还记不记得,鸿福他们带胡小姐的尸体来青囊居时,说过什么?”
郝凝嫣剖开了女尸的肚腹,良久后,忽地抬头道:“胡小姐和四位姨娘,是一同吃晚饭时,突然中毒倒地的。”
“不错,可有什么异常?”赵伫心念急转,忽然想到了那日,郝凝嫣验看胡小姐尸身后,所说的结论:“记得你说,胡小姐的尸身,根本没有中毒的迹象,莫非,这四位姨娘,也没有中毒不成?”
昨晚的尴尬事,两人都默契地绝口不提,只谈正事。这么轻轻揭过,倒也的确像是无事发生了。
“不。她们唇色赤红,颜面呈樱粉色,加上气道肿胀,显然是中毒身亡的无疑。”郝凝嫣一字一句地道,眼神明锐,话风一转:
“然而奇怪的是,她们既是用晚饭时被毒杀的——为何胃中,竟没有看到任何食物?”
“什么,这怎么可能?”赵伫脱口诧异道。
郝凝嫣以小刀伸入女尸肚腹的刀口,挑起一物,这一次赵伫看得清楚,那褐红的东西,正是凝固的血块。
“这些血块,是她们毒发之时,五脏出血而结下的——然而她们胃中,除了血块,几乎没有旁物,这说明,这几个说是在晚饭上被毒死姨娘,在死前几个时辰之内,其实并没有吃下任何东西!”
“那么,她们的死因,也是另有缘故了?”赵伫低头,蹙眉寻思,然而诸般线索千缠万绕,一时间理不出头绪。
“赵伫,你可否设法,去那日胡小姐与姨娘们用饭的厅里查探一番?”郝凝嫣忽然搁下了刀子,转身道,“虽然时隔多日,可说不定仍有什么线索,也未可知。”
“呵,这恐怕可不容易了。”赵伫把双手枕在头后,活动了一下筋骨,懒懒道,“你没发现这两日,咱们走到哪,那个钟雍祁的人,便跟到哪吗?”
郝凝嫣偏头沉默。赵伫说的确是实情。
胡小姐的那位未婚夫,嘴上说着请他们帮忙查明真相,在山庄之中一切自便,然而实际上,无论他们想要去找谁打探消息,去哪里探查线索,都被他的属下以陪同之名,寸步不离地跟随左右。
到了此刻郝凝嫣验看尸身时,那些盯梢的人才终于因为忌讳,尽数避了出去,给了他们说话的余地。
郝凝嫣四下张望,然而这间停放遗体的偏厅只有前门,没有后门,门上的栅窗外,乌压压地晃着人影——看来守在门外的人,当真不少。
郝凝嫣将目光投向后墙上开着的那扇窗:“我验看尸体,他们此刻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你有没有办法翻窗出去,设法赶去花厅查线索?”
赵伫依言走近那窗前,才探头看了一眼,便连退两步,夸张地“哇”了一声:“这摔下去岂不要粉身碎骨?郝医仙,你是要害死我。啊,不好,此时我胸也闷,气也短……”
郝凝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意识到那窗外如客房如出一辙,亦是万丈深渊。
这乘月山庄乃是胡家的山间别业,只有大门近处平坦,再拾级而上,大部分建筑亭台便都是依山傍势,背后靠着悬崖而建,平时看倒也别有一番别致的意趣。
然而此时横生变故,这步移景异的山间房舍,便像是穷途绝境了——钟雍祁等人大约也是知道,他们二人除了老老实实,在自己的盯梢下走正门大路,也是无处可去,才悠闲地等在门外。
见赵伫在边上夸张地一会拍胸一会喘气,又来了老一套,郝凝嫣无语至极地扶住了额头,心底却也有几分歉疚,便抬头柔声道:“抱歉,我方才实在不知窗外就是悬崖,无意让你涉险。既如此,再想别的办法便是。”
“哈哈,方才说笑而已。”
赵伫却瞧着她眉毛一扬,蓦地正经了起来。
他两步来至窗前,扶着窗棂侧身一翻,竟身手干脆利落地消失在窗外:“那便分头行动吧,接下来多加小心。”
郝凝嫣愕然,抢到窗前看,赵伫矫健的影子已然消失无踪,山风猛然倒灌,将她的秀发卷得稀乱。
——他,他真的翻窗去了?
这样高的地方啊……
郝凝嫣望着窗下的峭壁,一时间头脑恍惚,如同神魂离体。
“郝医仙已然看过几具遗体了么,如何?”
郝凝嫣推门出来,揭去蒙口鼻帕子时,在外面等着的一圈人,除了钟雍祁仍镇定自若外,其余人都不禁“呼”地一下,涌动着退了一步——
一个小寡妇,原本已十足是不详之人,竟然又独自一人,面对四具尸体,关起门来拿着刀具验尸,这场面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然而,人人却又探头探脑地想知道,胡老爷那四个貌美如花的姨太太,是怎样一夜之间一起死于非命的。
“如何?”钟雍祁将折扇“啪”地合在手心里,上前一步,又一次问道。
显然,作为胡家的准女婿,那个位高权重的贵公子,亦很想知道,未婚妻一家究竟是如何接二连三死于非命的。只不过,看上去他对那个号称能给死人看病的“女郎中”,也是将信将疑。
郝凝嫣却并不急于回答他的话,只是从容平静地环视了周遭:“在此前,我想先弄清楚,当时胡小姐生前,和几位姨娘用最后一顿饭时,究竟发生了什么。”